她是位老人。她是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她是位滿臉皺紋,走過許多歲月的老人。南風,來自北方的南風,在她的面頰旁,額頭上,眼角下,深深地刻上了一道道溝壑一般的皺紋。她笑一笑,皺紋變得彎彎曲曲,嘴里,也露出了這個年齡特有的假牙,不過,一般人并看不出來這牙的真假。白花花雪一樣的頭發,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抹金色的陽光,顯得溫暖而快樂。
“過年娃們要回來,年貨趕緊辦上!”她搟著面,身體隨著搟面杖的節奏,一聳一聳的。沒有主語的話,似乎在自言自語,她只專注自己的面,是不是勁道可口。“嗯,能行,我下午去天河超市。”屋里,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漫不經心應答著。似乎,在她說話前,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一天把沒用的少干些,新聞天天等著看你也沒上電視,你能做一頓飯,讓我吃上一回神仙飯(這是小南南這里的家鄉話。是等自己餓的時候不用自己動手就準備好的美味的飯菜呢),也算你干了個啥有用的。”她把面片翻了個個,然后繼續搟了起來。“呵呵,我餓了。”他關了電視,像個孩子。“快壓開了,等一陣就煮上了,案板上還有饃饃,餓了先吃上幾口。”“嗯。”他拿起案板上的饅頭,慢慢掰成小塊,送進嘴里。“去泡點茶下著吃去,干的很。”她看了一眼,又回身搟面,似乎又和她沒有關系,可她還是在注意著他。“我下午去天河超市買點肉,買點帶魚,醋也快沒了,醬油娃娃們來了也不夠,糖還得買,事情多著呢!”“這就一天一天等著么?”“趕緊吃飯,吃完我辦(年貨)去。”說罷,他們同時看向窗口,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滿朝(清朝)過年時候,娃都點的炮聲音大的很也,轟一下!”他說,他把手展開,比劃著,好像張開雙手就能讓她聽到那巨大的炮仗的聲音。“對著呢,那時候過年還買的白糖,那時候買糖比蜂蜜還貴。”“你看現在蜂蜜多少錢一斤,貴的很!蜂蜜肯定好的多么……”“咱們年輕養蜜蜂那會,洋洋被蜜蜂蜇完了(方言,蜇壞了)臉上腫大的很!”“誒!各家(自家)的娃么,心疼的很!那……我年輕也嚇害怕著呢!細腰子蜂,蜂窩被我一鋤頭挖了,我趕緊往山底下跑……”“然后金牛來了,問你為啥在這呆著,你說細腰子蜂,讓金牛給你拿鋤頭去……”他抬頭看了一眼,松了口氣,“你都知道啊……”似乎是說好的,就是那么心有靈犀,他們似乎都能預測對方下一個動作,只要愿意。
“血壓測了沒?”“嗯。”“多少?”“八十五一百二,正常著呢。”“藥吃了肯定正常。”她把削好的土豆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塊,又打開煤氣灶,給鍋里倒上水。用菜刀把土豆塊鏟起來,放進鍋里,一會兒,又把面條放進鍋里。土豆,面條燉成一鍋,是兩位老人的家常便飯。一小把香菜,蔥花,香油,讓鍋里的味兒慢慢出來,清淡,清淡,似乎還是清淡。老人說,以前沒有肉吃,一個白面饅頭都能讓他們開心好久。這時,他吃完了手里的饅頭,正在把案板上的饅頭渣用手心聚在一起,刨(用手刮)到另一只手里。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嘴邊,用舌頭輕輕舔舐,好像手心里是珍貴甘甜的蜜糖。“花的肥土放上了沒?”他喜歡養花,他們都喜歡養花。“放上了,等你記起來遲得勁大了。”她往鍋里放了些鹽,用勺子攪了攪:“用馬勺洗手去,洗了再吃飯。”那口氣像命令小孩子。他走到水池邊,打開龍頭,又覺得水太大,又把龍頭關小,才開始洗手,香皂搓出了好多泡泡……
下午,他去超市買了五花肉,豆腐乳,蝦醬,面條,他怕孩子們不愛吃家里搟的面(因為他們要吃的面比較軟),還有帶魚,一點點蜂蜜,醬油他特地買了染色的老抽和調味的海天生抽,還有一些菜。家離超市比較近,他去了好幾次,因為那么多東西太沉,他一次提不完。“本來想縫棉襖給娃娃,都說是麻煩得很不用,怕都是現在衣服多著,都不愛穿,老氣的很。”有些無奈,老人有八個孩子,他們的衣服,都是老人在煤油燈下一針一針縫好的,用的碎花布,現在看來確實不“洋氣。”“現在新衣服多的很,不要給縫了,費眼睛。”他說,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轉身又去超市了。她走到客廳,打開燒水的電磁爐,加上了水,燉了點茶,看茶葉在白瓷杯子里跳舞,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這才覺得完成了一項工作,很有儀式感。接著她打開電視,想要找到自己看過的電視劇,她只會說方言,電視里面演員說話太快,她也聽不懂,偶爾他在的時候,還會告訴她一些電視劇的劇情。可是一個人的時候,她只能看看有沒有看過的電視劇,或者聽聽聲音就好。
“又買了些降壓藥,用了五十八塊五毛錢,我先記上。”他從門口進來,把小小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里面有幾盒降壓藥,買藥的錢,他總是那么精細地計算。“包點餃子,娃娃都愛吃!”她總是替孩子們著想,手底下也麻利地搟著面皮。不久,她又洗了帶魚,切成段炸干,燉了肉,放好了飲料,靜靜地等第二天的到來,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媽媽,我們出發了,中午就能到!”“媽媽,才坐上車,大概下午才能到!”這一天,兒女們從各地回來為了過一個好年,每年,他們都盼著這么一天。過完年,大家也只能回去工作。“明年的年,什么時候才能到呢?”坐在窗前,等著兒女們的車開到樓下,她看了看窗外,這樣想,“當當當”門響了,年,被北方的南風,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