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其華收刀一笑。“可。”
秀兒急道:“師父莫答應(yīng)!這人真不知羞,自己沒本事,居然要請幫手?”
柳其華傲然道:“閑來無事,不過是打發(fā)時間罷了。又不費(fèi)什么事,你急個什么勁?”
說完,折扇向鄰座一指。
“哪個先來?”
面容愁苦的儒生起身應(yīng)道:“在下李冶,請教小娘子一些算術(shù)問題。”
秀兒冷笑道:“一些是多少?難不成你有成千上萬個問題,我是師父還要解答到明天?”
李冶也不爭辯,伸出三根手指。
“就以三題為限。”
“好。”柳其華自信滿滿。
李冶道:“今有物不知其數(shù),三三數(shù)之剩二,五五數(shù)之剩三,七七數(shù)之剩二,問物有幾何?”
柳其華撫掌輕笑。
“哈,沒想到過了十六年還有人拿這題考我?答案我不可能盡數(shù)說完,只說五個吧。23,128,233,338,443。”
“十六年前?你才多大?”
李冶不信。
青衫客暗自瞠然。
“很稀奇嗎?送你幾句口訣。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tuán)圓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
李冶呆在當(dāng)場。這口訣細(xì)思極妙,雖不全面,但此類問題多數(shù)可用此解決。
柳其華折扇輕叩桌面。
“別耽誤時間。這題太簡單,不作數(shù),另出一道。”
李冶并不客套,直接問道:“今有邑方不知大小,各中開門。出北門二十步有木。出南門十四步,折而西行一千七百七十五步見木。問邑方幾何?”
柳其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邑方125步。下一題。”
李冶再問:“假令有圓城一座,不知周徑,四門大開,縱橫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為乾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東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該塔,正居城徑之半。問城徑幾何?”
話音未盡,柳其華答道:“城徑240步。”
李冶滿臉驚訝,半天方開口。
“巍巍古寺在山中,不知寺內(nèi)幾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恰合用盡不差爭。三人共食一碗飯,四人共嘗一碗羮。請問先生能算者,都來寺內(nèi)幾多僧。”
柳其華笑道:“624個和尚。”
李冶搖頭自語。
“這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難道有錯?”柳其華冷笑。
“答案自是沒錯。可你,你為何連算都不算就知道答案?”
李冶自認(rèn)在算術(shù)方面頗有建樹,但以上問題他算了數(shù)月才有答案的。
對方連想都不想就說出答案,實(shí)在讓他難以接受。
柳其華淡淡說道。
“都是我三歲算厭的題目,有何稀罕!”
“三歲?”
李冶顫聲說道。
“難道你生而知之?”
“有何不可?”
說完,柳其華不再看他,敲敲桌面。
“下個人是誰?”
“且慢。”
李冶急急說道。
“可否將解題步驟詳細(xì)告知?”
“詳細(xì)步驟?沒那功夫。不過,我可以稍作演示,至于能否看懂全憑你的悟性了。”
柳其華倒了杯茶,以指為筆沾著茶水在桌上畫了些圖形。
李冶循序反復(fù)看了幾回,半晌無言。躬身深輯,退回原座。
“這回服氣了?不自量力。”
秀兒瞟了眼那老者。
“是不是輪到你了?”
“在下王庭筠,書畫上略有所長。不如你我各畫三幅,請大家品評一二。”
“好,題材你定。你畫一幅,我便畫兩幅同體異法的,不然勝之不武。”
王庭筠平日倍受尊崇,從沒被人如此輕視,暗自惱怒,題材選擇上有了計(jì)較。
“以鷹、馬、人物作畫如何?”
柳其華撫掌,連道了三聲好。
王庭筠未免心虛,忍不住問。
“好在何處?”
“題材選得好,全是我平日不畫的。”柳其華笑道。
王庭筠到底顧忌名聲。
“可換。”
柳其華淡然一笑。
“不必!這樣最好。你輸?shù)梅猓亿A得開心。”
王庭筠怒極反笑,再無他話。待畫案擺好,上前揮筆縱墨。
題材想必是平日畫熟的。少頃,三幅畫完成。
待得墨干,懸掛于側(cè)壁之上便于欣賞。
青衫客自是丹青妙手,筆墨行家。看了王庭筠的畫,心中對勝負(fù)已有定論。
此人書畫造詣極高,筆力老道,柳其華絕無贏的可能。
顧愷之的《論畫》有云: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
書畫要有所成必要勤練不輟,是沒辦法取巧的。何況這幾個題材她平日不畫,莫說姿態(tài)神韻,即使臨摹得和王庭筠一模一樣都是天資非凡。
青衫客見柳其華正一心二用。
眼睛盯著王庭筠的畫,嘴里指揮著秀兒用細(xì)絲帶將兩個袖子綁好。
又叫伙計(jì)依次擺上水盆、火盆、幾根炭條,一個精致的小木箱,還有塊釘著紙的方板,上面的紙質(zhì)略顯粗劣,不是尋常繪畫所用,不禁大感奇怪。
待到一切齊備,柳其華走到畫案前左手揮毫,不見停頓,盞茶功夫,便完成一幅。
接著以右掌手指作筆,隨蘸隨畫,既成掛壁。兩幅俱是鷹圖,望者無不駭然。
第一幅畫上的鷹,渾身濃黑,似鋼澆鐵鑄。喙如利斧,閃著凜凜寒光。爪賽鋼鉤,望之生畏。可謂墨中有筆,筆筆清晰,濃淡枯濕,層次井然。
第二幅的鷹更讓人震撼。
用墨簡疏,構(gòu)圖新奇。筆勢雄強(qiáng)、氣局高闊,置陳布勢,意態(tài)勁撥。登高凌頂,雄視天下。
王庭筠目瞪口呆,不受控地喃喃道:“竟然毫無閨閣之氣,俱是開宗立派之作。”
柳其華不見得意,邊洗手邊有感慨。
“久不練習(xí),竟生疏至此。幸好精、氣、神尚存幾分,否則真成了獻(xiàn)丑。”
再動筆時,依然是左手,柳其華態(tài)度謹(jǐn)慎許多。
用時稍久,眾人無不翹首以待。終至撂筆,紙上馬匹墨線流暢,畫風(fēng)新奇。形象逼真、毛色鮮亮、造型準(zhǔn)確、比例恰當(dāng)、凹凸立體。
樓上諸人表情各異。
兩人畫作技法高下立見,境界分明。此刻,柳其華即使不再畫下去,王庭筠已經(jīng)準(zhǔn)備認(rèn)輸。可對方不罷手,他也不能主動言敗。
第二幅馬圖,柳其華遲遲不肯動筆。直到樓外傳來馬鳴聲,她面上一喜。邁步來到窗邊,打了個呼哨。
樓下的人聽到響聲,揚(yáng)聲說道:“喲,我道是誰?今日運(yùn)氣真好,柳家大郎在。”
柳其華回道:“劉三哥,我正與人斗畫。讓你的馬為我跑個來回,如何?”
“能入你的畫是它的造化,也是劉三的容幸。你且留神看著!”
等劉三跑馬而歸,柳其華重回畫案。
換了右手,揮筆如行云流水。不多時,馬圖完成。
紙剛一掛壁,青衫客霍地站了起來。
不只他,頂層無人肯落座。唯恐漏看了一眼。
那馬仿佛破紙而出,神駿昂揚(yáng),意氣風(fēng)發(fā)。
眾人如聞蹄聲,由遠(yuǎn)及近,呼嘯有風(fēng)。
這樣的畫法,青衫客縱眼界廣博,仍是生平僅見。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王庭筠脫口而出。“你贏了。”
柳其華如未聽聞,眉頭微鎖,望定青衫客雙手拇指食指交叉相搭做了個詭異的手勢。
半晌,放下手輕吁了聲,口中連稱奇怪。
她忽地走到青衫客面前站定,說道:“低頭。”
不管對方是否同意,雙手捧著青衫客的臉,閉上眼睛細(xì)細(xì)摸了起來。
這個舉動當(dāng)真驚世駭俗。哪怕青衫客一向離經(jīng)叛道,蔑視禮教,內(nèi)心也是狂濤拍岸、巨浪擊天。
少女吐氣如蘭,近在臉畔。
青衫客只覺得眼角眉間蕙風(fēng)布暖,香花微搦。輕潤和煦,薰人欲醉。
待到她開口,更是聲清如露,婉轉(zhuǎn)比鶯語。
“怎么可能長成這樣?不合理。”
柳其華放下手,自說自話,狀甚不解。
青衫客不語。
柳其華側(cè)頭與他對視。見他眸色忽明忽暗,恍若碧海潮生,墜金烏,浮冰輪,變幻無窮。
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喃喃著:“可惜了這雙眼睛。”
青衫客難得地笑了。
雖然笑聲只在嗓子眼打了個旋,又趨于無聲,還是被柳其華敏銳地捕捉到。
她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有了靈感。
取過炭條,在方板上刷刷有聲,廖廖數(shù)下便宣告完成。
這是幅青衫客的肖像畫。
畫上線條干凈,筆法利落。臉像被拓上去的一般,栩栩如生,神韻俱在。
又是技驚四座、前所未有的畫法,一而再再而三的視覺沖擊讓大家緩不過神來。
柳其華并不作聲,打開木箱。雙手各執(zhí)一筆,吩咐道:“小李子,把紙掛好。”
蓋承業(yè)顯然熟悉流程,驚呼:“其華妹子,你竟然要為了這個人動筆畫桃花?”
柳其華神情專注充耳不聞,雙筆運(yùn)用如飛。
濃墨重彩,筆情酣暢,信手拈來,不拘成法。
紙上紅塵,宛如幻境。
一樹桃花,燦若云霞,毫無媚態(tài),別具風(fēng)骨,卻又妖到極致。
畫上的青衫客手按青玉簫,身姿飄逸,超凡出眾。
神情邪魅,不羈狂狷。仿佛世間萬物除了身側(cè)的桃花,再無可與之為伴者。
“柳大郎的桃花名不虛傳,當(dāng)世無人可比。”
王庭筠心悅誠服。
“那是自然。不過夸早了,還沒畫完呢。”
蓋承業(yè)面有得色,與有榮焉。
果然,柳其華后退幾步,蘸著顏料向紙上甩了幾下,然后換上極細(xì)的筆,雙手描邊勾形。
盛放到極致的桃花倏忽間經(jīng)風(fēng)歷雨,落英伶仃、婆娑飛舞,滿眼迷離蕭瑟。
顏永濟(jì)大起浮生若夢的感覺,微喟。
“此花開盡更無花。”
蓋承業(yè)噓了下。
“別出聲,接著看。”
柳其華再次換筆,從懷中取出一個青色玉盒。
盒子里面的顏料呈膏狀,油潤粉艷,隱有暗香。
她用筆在顏料中飛快地轉(zhuǎn)了下,旋即手腕微抖點(diǎn)到紙上。
一朵桃萼兀立枝頭,清標(biāo)詭麗,沒有絲毫煙火氣,仿佛不是世間之物。
滿紙的夭夭灼灼,皆不敵這清冷疏淡的絕代風(fēng)華,瞬間減了幾分顏色。
柳其華意猶未盡,揮毫在留白處寫了兩行字。
“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
轉(zhuǎn)身,收筆。
頂樓一片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