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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妙曲倩清妍

樓下弦索聲動,伴之清柔婉折,緊慢有致,疾徐相錯的海鹽腔。

歌者音如細發,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近一刻。

青衫客精通音律,聽到妙處,不禁擊節頷首。

曲終歌罷,半晌未聞有聲。一干食客意猶未盡,連連鼓噪。

青衫客耳力極佳,在嘈雜中聽得有人高聲說道:“秀兒姑娘不唱也罷!在小可聽來,除柳家女公子聲出天籟之外,世間再無能入耳之音。”

青衫客心中微詫,此間竟有能當此譽者?

“嚷嚷什么?都給我住口!不愛聽就出去。搗什么亂?”

少女嬌叱聲起,樓下立時靜了。

“秀兒,你上來。”

腳步聲響過之后,上來個碧玉年華的女子。

看著面目清秀,身材嬌小,頗有幾分姿色。抱著琵琶,站在少女面前略顯局促。

“秀兒努力了,可就是唱不出師父您的神韻。要不您再教我一回?”

少女本不想應允,偏偏對上青衫客兀自不信的眼神,莫名起了爭勝之心。

走到中央左右投袖,眼簾微垂,手指輕捏扇柄打橫平端,似瞋還笑,略睨向他。

青衫客心頭微突,腦海里盤旋著曹子昂那句“紅顏宜笑,睇眄流光”。

少女唇動扇開,字隨腔出。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她甫一開口,青衫客便已呆了。

詞工曲麗,吐字歸音,一唱三嘆,姿態佳妙,意韻雋永,令人耳目一新。

在海鹽腔的基礎上糅雜了其它唱法,更加委婉、細膩、流利、悠遠。

這樣的身段、唱法、腔調,青衫客前所未見。

他自忖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不但是大宗師,還是大才子。

今日在福滿樓竟接連被刷新認知,望向少女的眸色不知不覺中幽深了許多。

少女唱完,福滿樓內外鴉雀無聲。她側耳傾聽,半晌仍無回應,面上甚感無光,不禁怒道:"怎么無人喝彩?"

秀兒反應過來,上前拉著她的手。

“哎呀,您這一開口,我都回味不到剛才天籟的余韻了。”

少女用折扇在她頭上敲了一下。

“你的誠實,取悅了我。”

秀兒撲嗤笑出聲,隨即軟語相央。

“我的好師父,今天這段一定要教給我。”

“真是個小戲癡。”

少女得意洋洋。

“乖徒兒,要學可以,先讓為師好好調戲調戲。”

說完,雙手捧著秀兒的臉,來回搓揉。

“師父,師父啊。您......您就不能正經點嗎?”

秀兒好不容易掙脫魔掌,死死捂著臉不肯讓少女再得手。

“不能。我天天都快無聊死了!就剩這么點樂趣。哼,你若不依,我就不教你。這曲兒,全天下除了我,絕沒有第二個人會。”

少女輕搖折扇,口中咭咭怪笑,圍著秀兒打轉。

“怎么樣,你就從了為師我吧。”

“師父......這可是你逼我的。”

秀兒趁她不備,手伸到少女腋下呵癢。

少女極其怕癢,登時轉攻為守,連連求饒。

二女年齡相差不多,很快你來我往鬧作一團。

青衫客自妻子亡故后,離群索居,一直與女兒相依為命。眼前這般歡聲笑語多年未見,心下惻然,不免追思往昔。

樓下高喊了聲:“貴客到~”

伙計領上來五六個人。為首的是個俊秀的青年士子,自進來目光便定在少女身上不肯移動半分。

見她只顧與人笑鬧,根本不睬他,便湊身過去。

“其華妹子,什么事笑得這么開心?”

“誰是你妹子!蓋承業,我們柳家沒你這號親戚。”

她聲音大了些,青衫客回過神來,略一思索,便知柳其華是這少女的名字。

折扇上的落款,應是她的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果然人如其名。

“你我兩家是世交,叫聲妹子怎地不行?”

蓋承業態度愈顯親昵。

“況且,我已備好帖子,明日便可上門提親。”

柳其華嗤道:“不必明日,我現在就答復你。謝謝抬愛,慢走,請回。”

蓋承業正色道:“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你可以擅自作主的?”

柳其華撫掌笑道:“說得好,既然你這么自信,明日盡可去試。只要爹爹肯答應,我斷無不從。”

久不出聲的秀兒急了,扯了扯她衣袖。

“師父,別忘了您的幾個條件,全嘉興人都知道。難道要為他破例嗎?”

柳其華捏了捏秀兒的小臉蛋。

“傻丫頭,擔心什么?我爹爹早就說了,柳家不缺我這口飯。我不應允,他老人家才不會將我許人。”

蓋承業橫了秀兒一眼。

“那些條件實在兒戲,若無人能做到?你一輩子都不嫁人?”

不待柳其華反駁,有人搶先開了口。

“敢問是哪幾個條件?”

柳其華循聲望去,鄰座多了四個客人。

問話的是坐在主位,長身,美髯須,容貌魁峨,看起來頗具威嚴的中年男子。目光定在她身上,滿眼的驚艷。

他左右各有位儒生打橫相陪,一個年齡偏大,須發蒼蒼,神情倨傲。

另一個面凈無須,微露愁苦之相。末位坐個黑面虬髯的漢子,目光兇惡,讓人不愿與之對視。

柳其華皺了下眉,斥道:“小李子,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不成?今天放了多少陌生人上來?!”

伙計訕笑著。

“這真不賴我。只要您一獻聲,咱這福滿樓就座無虛席。下面早都坐滿了,剩下的客人不領到這兒還能到哪兒?”

秀兒撇撇嘴。

“說得好聽,不知道收了多少客人的好處?”

伙計心虛著不敢接話。

柳其華懶得追究,亦懶理蓋承業,更懶得答鄰座的問話。從腰間荷包中取出把精巧的小刻刀,卸了外面的皮鞘。又捏出一方拇指般大小的印石料,自顧自地刻了起來。

樓上除青衫客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外,一時氣氛尷尬起來。

中年男子面靜無波,微拱手,揚聲道:“在下顏永濟,敢問小娘子哪幾個條件?可否詳告?”

柳其華沉默以對,手下刻刀絲毫未見停頓。

鄰座的老者面露不悅。

“得我家主人相問,那是天大的幸事。還拿喬作態,簡直不知所謂!”

秀兒性急口快,惱了。

“不知所謂的是你們!我師父是何等樣人,憑你們也配讓她開口?”

老者正欲反駁,顏永濟抬手制止。

“雪溪先生,稍安毋躁。”

他站起身揖道:“方才是顏某唐突,請小娘子莫怪。家侄素好丹青,在下聽聞嘉興有位擅繪桃花的國手,人稱“十絕公子”的柳大郎是此間常客,特備重金求幾紙丹青。小娘子恰和國手同姓,莫不是貴親?”

秀兒掩唇一笑。

“幾紙丹青?怕是你全部家當也買不起我師父畫的桃花!全嘉興誰不知曉,柳大郎畫的桃花,隨便一朵便值一錠金子嗎?”

柳其華吹了吹刻刀,微哂。

“哪有那么不值錢,幾年前便是一瓣桃花一錠金。”

“小娘子便是柳大郎?”顏永濟奇道。

蓋承業被冷落久了,忍不住插話。

“有什么奇怪?柳世伯膝下久虛,天命之年方得一女。因盼子心切,便將其華妹子當男孩一般養大。所以乳名喚作柳大郎,全嘉興人都知道。”

“至于那幾個條件......”

蓋承業上下打量著顏永濟。

“你不是嘉興本地人,其華妹子那條‘父母在,不遠嫁。’,想必不符合。”

“遠嫁又何妨?接她父母同住便是,不難辦。為人子女奉養雙親,十分應該。”

顏永濟向柳其華看去,見她不為所動。繼續問道:“其它的條件可否一并告知?”

蓋承業笑得意味深長。

“瞧顏兄年齒,想必已有妻室。其華妹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條件,肯定做不到。”

顏永濟沉吟了下。

“這個......也不難。”

聽他語氣遲疑,秀兒不客氣地說。

“別想蒙事!若想娶我師父,莫說妻室,那些個小妾、通房都不準有的。”

雪溪先生怒道:“真是荒唐!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對?這般善妒,絕非良配。”

“又不嫁你,瞎嚷嚷什么?”

秀兒回了個白眼。

“我師父久負十絕之名,豈是凡夫俗子可以肖想的?定要尋個琴棋書畫、詩詞曲賦、算術、醫學中任一項可勝之者,方為佳侶。這幾個條件缺一不可,做不到的免談。”

青衫客聽得分明,大感意外。

天下竟有女子似他這般才高傲物,不屑流俗!更令他稱奇的是幾個條件居然與他十分契合。只是他心里只有亡妻,一直視女色如糞土。這十多年獨自撫養幼女,早絕了再娶之心。

即使如此,青衫客心里還是暗生幾許別樣的考量。

顏永濟半晌不語,盯著柳其華看。越看心中越是放不下,只覺得此女風華絕代,如秋月照芙蕖,清靈純凈,雅致高潔,嬌柔俏麗,氣質脫俗,美得不可方物。

他突然想起歐陽修《再和明妃曲》中的那句:“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

當下拿定主意,走到柳其華面前,深施一禮。

“顏某雖無此大才,但同來的敬齋和雪溪兩位先生確有不凡之處,不知可否替我出面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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