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弦索聲動,伴之清柔婉折,緊慢有致,疾徐相錯的海鹽腔。
歌者音如細發,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近一刻。
青衫客精通音律,聽到妙處,不禁擊節頷首。
曲終歌罷,半晌未聞有聲。一干食客意猶未盡,連連鼓噪。
青衫客耳力極佳,在嘈雜中聽得有人高聲說道:“秀兒姑娘不唱也罷!在小可聽來,除柳家女公子聲出天籟之外,世間再無能入耳之音。”
青衫客心中微詫,此間竟有能當此譽者?
“嚷嚷什么?都給我住口!不愛聽就出去。搗什么亂?”
少女嬌叱聲起,樓下立時靜了。
“秀兒,你上來。”
腳步聲響過之后,上來個碧玉年華的女子。
看著面目清秀,身材嬌小,頗有幾分姿色。抱著琵琶,站在少女面前略顯局促。
“秀兒努力了,可就是唱不出師父您的神韻。要不您再教我一回?”
少女本不想應允,偏偏對上青衫客兀自不信的眼神,莫名起了爭勝之心。
走到中央左右投袖,眼簾微垂,手指輕捏扇柄打橫平端,似瞋還笑,略睨向他。
青衫客心頭微突,腦海里盤旋著曹子昂那句“紅顏宜笑,睇眄流光”。
少女唇動扇開,字隨腔出。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她甫一開口,青衫客便已呆了。
詞工曲麗,吐字歸音,一唱三嘆,姿態佳妙,意韻雋永,令人耳目一新。
在海鹽腔的基礎上糅雜了其它唱法,更加委婉、細膩、流利、悠遠。
這樣的身段、唱法、腔調,青衫客前所未見。
他自忖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不但是大宗師,還是大才子。
今日在福滿樓竟接連被刷新認知,望向少女的眸色不知不覺中幽深了許多。
少女唱完,福滿樓內外鴉雀無聲。她側耳傾聽,半晌仍無回應,面上甚感無光,不禁怒道:"怎么無人喝彩?"
秀兒反應過來,上前拉著她的手。
“哎呀,您這一開口,我都回味不到剛才天籟的余韻了。”
少女用折扇在她頭上敲了一下。
“你的誠實,取悅了我。”
秀兒撲嗤笑出聲,隨即軟語相央。
“我的好師父,今天這段一定要教給我。”
“真是個小戲癡。”
少女得意洋洋。
“乖徒兒,要學可以,先讓為師好好調戲調戲。”
說完,雙手捧著秀兒的臉,來回搓揉。
“師父,師父啊。您......您就不能正經點嗎?”
秀兒好不容易掙脫魔掌,死死捂著臉不肯讓少女再得手。
“不能。我天天都快無聊死了!就剩這么點樂趣。哼,你若不依,我就不教你。這曲兒,全天下除了我,絕沒有第二個人會。”
少女輕搖折扇,口中咭咭怪笑,圍著秀兒打轉。
“怎么樣,你就從了為師我吧。”
“師父......這可是你逼我的。”
秀兒趁她不備,手伸到少女腋下呵癢。
少女極其怕癢,登時轉攻為守,連連求饒。
二女年齡相差不多,很快你來我往鬧作一團。
青衫客自妻子亡故后,離群索居,一直與女兒相依為命。眼前這般歡聲笑語多年未見,心下惻然,不免追思往昔。
樓下高喊了聲:“貴客到~”
伙計領上來五六個人。為首的是個俊秀的青年士子,自進來目光便定在少女身上不肯移動半分。
見她只顧與人笑鬧,根本不睬他,便湊身過去。
“其華妹子,什么事笑得這么開心?”
“誰是你妹子!蓋承業,我們柳家沒你這號親戚。”
她聲音大了些,青衫客回過神來,略一思索,便知柳其華是這少女的名字。
折扇上的落款,應是她的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果然人如其名。
“你我兩家是世交,叫聲妹子怎地不行?”
蓋承業態度愈顯親昵。
“況且,我已備好帖子,明日便可上門提親。”
柳其華嗤道:“不必明日,我現在就答復你。謝謝抬愛,慢走,請回。”
蓋承業正色道:“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你可以擅自作主的?”
柳其華撫掌笑道:“說得好,既然你這么自信,明日盡可去試。只要爹爹肯答應,我斷無不從。”
久不出聲的秀兒急了,扯了扯她衣袖。
“師父,別忘了您的幾個條件,全嘉興人都知道。難道要為他破例嗎?”
柳其華捏了捏秀兒的小臉蛋。
“傻丫頭,擔心什么?我爹爹早就說了,柳家不缺我這口飯。我不應允,他老人家才不會將我許人。”
蓋承業橫了秀兒一眼。
“那些條件實在兒戲,若無人能做到?你一輩子都不嫁人?”
不待柳其華反駁,有人搶先開了口。
“敢問是哪幾個條件?”
柳其華循聲望去,鄰座多了四個客人。
問話的是坐在主位,長身,美髯須,容貌魁峨,看起來頗具威嚴的中年男子。目光定在她身上,滿眼的驚艷。
他左右各有位儒生打橫相陪,一個年齡偏大,須發蒼蒼,神情倨傲。
另一個面凈無須,微露愁苦之相。末位坐個黑面虬髯的漢子,目光兇惡,讓人不愿與之對視。
柳其華皺了下眉,斥道:“小李子,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不成?今天放了多少陌生人上來?!”
伙計訕笑著。
“這真不賴我。只要您一獻聲,咱這福滿樓就座無虛席。下面早都坐滿了,剩下的客人不領到這兒還能到哪兒?”
秀兒撇撇嘴。
“說得好聽,不知道收了多少客人的好處?”
伙計心虛著不敢接話。
柳其華懶得追究,亦懶理蓋承業,更懶得答鄰座的問話。從腰間荷包中取出把精巧的小刻刀,卸了外面的皮鞘。又捏出一方拇指般大小的印石料,自顧自地刻了起來。
樓上除青衫客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外,一時氣氛尷尬起來。
中年男子面靜無波,微拱手,揚聲道:“在下顏永濟,敢問小娘子哪幾個條件?可否詳告?”
柳其華沉默以對,手下刻刀絲毫未見停頓。
鄰座的老者面露不悅。
“得我家主人相問,那是天大的幸事。還拿喬作態,簡直不知所謂!”
秀兒性急口快,惱了。
“不知所謂的是你們!我師父是何等樣人,憑你們也配讓她開口?”
老者正欲反駁,顏永濟抬手制止。
“雪溪先生,稍安毋躁。”
他站起身揖道:“方才是顏某唐突,請小娘子莫怪。家侄素好丹青,在下聽聞嘉興有位擅繪桃花的國手,人稱“十絕公子”的柳大郎是此間常客,特備重金求幾紙丹青。小娘子恰和國手同姓,莫不是貴親?”
秀兒掩唇一笑。
“幾紙丹青?怕是你全部家當也買不起我師父畫的桃花!全嘉興誰不知曉,柳大郎畫的桃花,隨便一朵便值一錠金子嗎?”
柳其華吹了吹刻刀,微哂。
“哪有那么不值錢,幾年前便是一瓣桃花一錠金。”
“小娘子便是柳大郎?”顏永濟奇道。
蓋承業被冷落久了,忍不住插話。
“有什么奇怪?柳世伯膝下久虛,天命之年方得一女。因盼子心切,便將其華妹子當男孩一般養大。所以乳名喚作柳大郎,全嘉興人都知道。”
“至于那幾個條件......”
蓋承業上下打量著顏永濟。
“你不是嘉興本地人,其華妹子那條‘父母在,不遠嫁。’,想必不符合。”
“遠嫁又何妨?接她父母同住便是,不難辦。為人子女奉養雙親,十分應該。”
顏永濟向柳其華看去,見她不為所動。繼續問道:“其它的條件可否一并告知?”
蓋承業笑得意味深長。
“瞧顏兄年齒,想必已有妻室。其華妹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條件,肯定做不到。”
顏永濟沉吟了下。
“這個......也不難。”
聽他語氣遲疑,秀兒不客氣地說。
“別想蒙事!若想娶我師父,莫說妻室,那些個小妾、通房都不準有的。”
雪溪先生怒道:“真是荒唐!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對?這般善妒,絕非良配。”
“又不嫁你,瞎嚷嚷什么?”
秀兒回了個白眼。
“我師父久負十絕之名,豈是凡夫俗子可以肖想的?定要尋個琴棋書畫、詩詞曲賦、算術、醫學中任一項可勝之者,方為佳侶。這幾個條件缺一不可,做不到的免談。”
青衫客聽得分明,大感意外。
天下竟有女子似他這般才高傲物,不屑流俗!更令他稱奇的是幾個條件居然與他十分契合。只是他心里只有亡妻,一直視女色如糞土。這十多年獨自撫養幼女,早絕了再娶之心。
即使如此,青衫客心里還是暗生幾許別樣的考量。
顏永濟半晌不語,盯著柳其華看。越看心中越是放不下,只覺得此女風華絕代,如秋月照芙蕖,清靈純凈,雅致高潔,嬌柔俏麗,氣質脫俗,美得不可方物。
他突然想起歐陽修《再和明妃曲》中的那句:“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
當下拿定主意,走到柳其華面前,深施一禮。
“顏某雖無此大才,但同來的敬齋和雪溪兩位先生確有不凡之處,不知可否替我出面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