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玉庭身形偏瘦,眉清目秀,是個很能吸引人視線的俊俏少年。只是目光游移不定,眼梢微微上挑,略顯輕佻。
他對別人恍若未見,自顧上前想要推開柳其華,去拉朱惜惜的手。
“英妹,怎么不理人呢?”
柳其華當然不會讓他碰到自己,側身避開。
盧玉庭被閃了下,脾氣頓起,斥道:“丑八怪,離我英妹遠點!”
“師兄,你別欺人太甚!”
錢小滿本就生氣他沒對自己視而不見,此時找到正當理由,立即發泄出來。
“咦,小翠,你也在這兒啊。剛才怎么沒看見你?”盧玉庭奇道。
錢小滿臉都氣綠了。她生平最恨別人叫自己小翠。凡是她認識叫的小翠的人身份都低賤。
“瞎叫什么,我有名字的,我叫錢小滿。”她得意地呶呶嘴。“就是這位柳姐姐給取的。”
“一看就沒什么水平。小滿不就是你出生的日子嗎?這名字誰不會起?”盧玉庭滿臉不值一提的樣子。
“你?!”錢小滿氣得快哭了。
整個戲班子就盧玉庭讀過幾年書,她曾經央求過他給自己起名字。每次他不是說小翠寶名字挺好,就是沖她翻個白眼。現在她有名字了,明明好記,意義又好,他卻如此輕視!
“柳姐姐......”錢小滿語音嗚咽。
柳其華拍拍她肩膀。
“在山上看山下的人和在山下看山上的人一樣,都覺得對方渺小。其實觀人如觀已。人自以為知人,卻從不自知。”
錢小滿聽得直愣神,而忘了難過。
盧玉庭初聽不覺得什么,越想這話越覺得不對勁。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沖著柳其華嚷道:“真是丑人多作怪!我們師兄妹說話,你跟著攪合什么?”
朱惜惜不想大家吵架,連忙轉移話題。
“好了,盧師兄,這位是柳姐姐,人很好很好的。”
盧玉庭瞪完人,頭一扭,朝朱惜惜笑道:“只要英妹說好,我就當她是好的。”
朱惜惜把手抽出來。
“盧師兄,我們都長大了,不要拉拉扯扯的。還有,我有名字,叫朱惜惜,也是柳姐姐給起的。”
“她?”
盧玉庭上下打量著柳其華,覺得細看到不難看,只是那胎記太刺眼。頓時沒了興趣,只顧陪著朱惜惜說話。
“我還是喜歡叫你英妹。長大怕什么?大不了我和爹說,把你許給我。”
錢小滿使勁“呸”了聲。
“不要臉。”
“真沒規矩!呸什么呸,瞧你那上不了大場面的作派!大不了英妹過門后,我納你做小。”
盧玉庭很是不滿。
“誰稀罕!”
錢小滿確是對他有意,但被當眾說到這個地步,感到十分丟臉。
柳其華仰頭看了看天,出了口長氣。
她壓下了要打得這個家伙滿地找牙的念頭。沖劉牛兒使了個眼色,慢走了幾步,離這三人遠點。
路邊擔挑擺攤的不少。柳其華很快被個“李家折疊扇鋪”吸引了目光。
她的那把應該在阿固那里。平時她總是扇不離手,現在沒有很不習慣。
劉牛兒很會看人眼色。
“大郎,陪三哥進去瞧瞧?”
此舉很合柳其華之意。二人進去,柳其華沒聽店家介紹,直接挑了把白紙扇。她身上沒錢,沒和劉牛兒客氣,讓他直接付了。
拿扇子出來,看見盧玉庭面有不悅地站在鋪門口。
“也不是什么風雅的人,好好的買什么扇子?還得回頭等你倆!知不知道戲快開鑼了!煩死了!”
剛才朱惜惜說起,這對兄妹要和戲班子搭伴走,盧玉庭感到十分不滿。瞧他們那窮酸的丑怪模樣,簡直拉低了戲班子的檔次。
他有心拒絕,偏偏朱惜惜跟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眼看說著說著就要翻臉。連一旁的錢小滿也變了臉色,他才改了口。
沒想到一回頭,兩個人沒了蹤影。看朱、錢二女那股上心的勁,盧玉庭心里大感不是滋味。
劉牛兒因年青時窮苦困頓,曾身受柳家很大的恩惠,對柳其華素來敬重有加。
u方才盧玉庭的話,已經讓他是有些火了。現在有些按捺不住,正要發作。
柳其華沖他搖了搖頭。
盧玉庭見了,還想說什么,對上柳其華黑白分明的冷眸,一時間心底一凜沒了言語。
場面冷了下來。眾人各自無話。剩下的路程很快走完。
所謂戲園子,不過是為了演出在空地臨時搭建起來的。簡單做了外圍,看起來很粗陋。
戲班子人都已到位,正在各忙各的。朱、錢二女自去準備。
盧有旺見兒子和徒弟回來,心情很好。對于多出的兩個人,沒什么意見。只是看見柳其華的時候,疑惑地端詳了半天,又發了會兒愣。
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劉牛兒本是市井之人,又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清楚門道。也不多說廢話,先行奉上路資餐費。
盧有旺欣然收下,正要囑咐幾句。劉牛兒伸手制止了。
他嘿嘿咧嘴一笑。
“盧班主,戲班子的規矩,我懂。你放心,我和妹子都不是惹事的人,沒準還能幫上什么忙呢。”
盧玉庭“嗤”了聲。
“憑你們?幫什么忙?以為你們鄉下人耙地呢?”
劉牛兒一臉不屑回答的樣子,讓盧玉庭討了個沒趣。
旁邊擠過來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跛腳漢子,雙手捧著把精致的小茶壺,送到盧玉庭面前。還沒開口,先討好地呲牙一笑,露出滿嘴的大黃牙。
“少班主,來,這是上好的龍井,專門給您備的,您先潤潤嗓子。”
盧玉庭就著這人的手,喝了口茶。然后,嫌惡的橫了他一眼。
“盧瘸子,以后不把自己洗干凈,別靠近我!還有,笑得那么惡心,把嘴閉上!”
“少班主,聽您的。”
盧瘸子點頭哈腰,答應得痛快。
有戲班外的人在場,盧有旺不得不笑罵了句。
“你這孩子說什么呢?還不給你表叔賠個不是。”
盧玉庭的臉色如同吞了個蒼蠅般難看。
“爹,他是誰表叔!我和他道什么歉!要不是您看在同鄉的份上,賞他碗飯,就他?爛賭鬼一個!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盧瘸子滿臉笑容不變,趴地上嗑頭。
“多謝班主的大恩大德,小的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盧有旺摸著頭,哈哈一笑。
“都是同鄉,說這干什么,快起來。”
“行了,滾吧!”
盧玉庭看得次數多了,早就習以為常。
盧瘸子站起來,躬著身,邊點頭邊后退。
盧氏父子調頭去做開場前的準備。
滿園子的人都忙忙碌碌,柳其華坐在場邊,瞧著甚感溫馨。前世她進過后臺,但印象早已模糊。現在看見這些,讓她有種重溫童年回憶的感覺。
這出戲是《張協狀元》。戲文被收錄到《永樂大典》之中,她基本上還記得。
很快簫管弦索聲起,副末上來便是念【水調歌頭】開場。
“韶華催白發,光影改朱容。人生浮世,渾如萍梗逐西東。陌上爭紅紫,窗外鶯啼燕語,花落滿庭空。世態只如此,何用苦匆匆。”
“但咱們,雖宦裔,總皆通。彈絲品竹,那堪詠月與嘲風。苦會插科使砌,何吝搽灰抹土,歌笑滿堂中。一似長江千尺浪,別是一家風。”
念完水調歌頭后,接著唱「鳳時春」、「小重山」、「犯思園」、「繞池游」四首詞曲敘述故事。
等到盧玉庭上場,與場上的樂人念唱問答之后,基本上整個戲才算正式開演。末角仍在答腔。
柳其華重生后對南戲幾乎沒什么接觸。此時聽戲品詞,倍感新鮮之余,體會出些許現代唱腔中沒有的質樸韻味。
這戲里,朱惜惜的角色是“旦”,錢小滿角色是“后”,也就是“貼”旦。朱惜惜和盧玉庭唱的都不錯,她用折扇在手心輕擊,聽得津津有味。
劉牛兒正好相反。他偷看了柳其華幾眼,心里想的卻是臺上怎么不出點事,最好她上來救場。這樣就能聽到她開口唱戲,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