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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浮云漂泊本無根

  • 昨世清秋
  • 姜談
  • 10635字
  • 2019-07-09 10:14:26

早晨五六點的時分,旭日還未升起,天空還是藍盈盈的,尚有一些涼意,不像白日里的炎炎烈日,倒是讓人好生的舒暢。

梳洗過后,羅輕寒換下昨日的衣物,又揀了件灰黑色銀絲滾邊的長衫穿上。她挽起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向來是素面的臉上此時卻畫上了妝,一層精細的脂粉掩去了原本溫和的面容,一雙杏眸更是一反常態的清冷。

她虛扶著樓梯的扶手,一路向下,漸漸聽清樓下傳來說話的聲音,“扶桑來使會在八點鐘抵達甬平車站,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顧敬之“嗯”了一聲,道:“你親自去接,務必保證他的安全。”

輕寒穩穩地踩在最后一階臺階上,略一回轉便下了樓梯,直直走到他的身后,中間隔著一人的距離,“怎么,堂堂江北統帥,現下卻也落得要割地求和的地步了?”

顧敬之聞言回身,在見到她是仍是不可控制地一愣——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記憶里,只有在成婚的時候,她才有過那樣的妝容,美麗可也充滿著疏離與隔閡。她的眼神是全然的淡漠,一襲暗衣更是帶著顯然的蕭肅,甚至還有些許的敵意。

他雖有難忍,還是冷言道:“國務政事,需要你一個婦道人家多說什么。”

輕寒見他這般態度,便是覺得他當真是有了不軌的意圖,當即覺得愈發的失望與寒心,“我是婦人之見,但我也明白自己是一個國人,你若真要做了如此喪權辱國的事,就不怕被世人唾罵,后人恥笑么?你就不怕罪孽越深,將來遭報應……”

“啪——”

這一記耳光,他用了八成的力氣。

輕寒被打得一個趔趄,搖晃著倒在了一旁的高背椅上,左臉頰上立馬就腫起一片來,隱約可以看見五個隆起的手指印,嘴角滲出一絲細密的血水,是滿口的血腥。她的耳中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直發著愣,好半天都緩不過神來。

顧敬之滿面怒意,話語里亦有狠厲,“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主了,我警告你,要當你的少奶奶就給我乖乖地待著,要么,就給我滾出這里。”

輕寒終于清醒過來,撐著把手慢慢站起來,目光依舊是倔強而微涼的。她看著他陌生的面目,心底卻早已是涼透了的,就在昨日那個寒冷的雨夜,就已經是干涸了的。

淚水還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她揚起手中一直捏著的那份證詞——原本她還是不死心地想要一個理由,可現在看來,他的所為,已經給了自己最好的解釋。

“好,”她遲緩而又篤定地點頭,將手中的薄紙奮力向他臉上甩去,“這一巴掌,你我夫妻情分,到此為止。”

鏗鏘的字句,和著她邁開的步伐,就像是釘子一樣,生生地釘進他的血肉里。鉆心的疼,將心臟都麻痹了,胸口的沉悶像是要炸裂一樣,他背過身壓抑著低咳一聲,右手握拳,將絲縷的血跡緊緊攥進掌心里。

他看著她走向大門的身影,有些恍然的重影,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動。他終是體力不支地頹然倒下,只是逐漸的渙散的眼神,卻始終不肯離開而去。他看見有人焦急地跑進來,不知與她說了些什么,她便飛奔而去,直至那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她應當,再不會回來了罷。

他緩緩闔上眼睛,滿身滿心的疲累終于在這一刻爆發,黑暗噬去一切,連同曾經的美好,與內心深處最后的光。

羅家小院,冷清又蕭索,疊生的變故之后,這里便只剩寥寥兩人。

羅輕寒是用盡全力在奔跑,但在走進院門的那一刻,還是停下了步子。她一步一步,天井里的短短一段路,走的實在艱難,云姻的話不斷縈繞在自己的耳畔,令她止不住的害怕。

屋里,是盧媽一聲疊過一聲的哭喊,隨著自己不斷靠近的步伐,變得越來越響。輕寒在房門口出神地站了一站,才一鼓作氣的,抬腿跨過門檻。

里頭的景象一點點出現在眼前,起先是地上雜亂又泥濘的腳印,再往前是一張翻到在地的圓凳,然后就是盧媽撲在床榻前的身子……到此,她不敢再抬頭,她不敢去看那床榻上的人。

盧媽滿身的泥漬,見她進來,便又是一聲哀嚎,跪走到跟前就是一陣磕頭,哭道:“對不住啊小姐……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是我沒能抓住太太……”

今日一早,羅太太便備了一些香火,要往山上去。一來,是想著去燒些錢幣,點些香火;二來,林家兄妹出走許久毫無音信,也是為著他們求個平安。只是前日才下過這樣大的雨,山路泥濘又是十分的不好走,羅太太一個不慎,就從那坡上滑了下去。盧媽反應雖塊,但仍是抓之不及,便眼看著她掉到了那山崖下頭去。山地偏僻,盧媽好不容易將羅太太背回城里,又急忙喊了大夫來瞧,卻還是晚了一些。人,早就是斷了氣兒了。

這些話,又從腦海里輪回一遍,心尖兒一顫一顫的,輕寒渾身一震,抬起頭來往那床上看去。只見那躺著的人,安安靜靜的,眼睛是閉著的,衣衫上沾滿了污泥,額上是個碗大的口子,血已經凝住了,只是依舊觸目驚心。

絲縷血腥的味道,不斷往鼻腔里鉆著,好似鐵銹生腥的味道,直令她的胃里一陣翻騰。一股揪心的惡意瞬間襲來,像是有著千百只的手在抓心撓肝般,她終是“哇”的一口吐了出來。然后,眼前一黑,便栽了下去。

好像是在夢里罷,陽光這樣好,照在身上是暖意洋洋的。她下了學堂,一路蹦跳著回到家里,母親做了糯軟的香糕,父親坐在堂前的搖椅里看著報紙,偶然抬起頭來,便沖著自己祥和地一笑。

那樣的日子可真是好,只可惜,某種清晰的意識卻在不停地告訴著自己,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耳邊傳來云姻焦急地喚聲,“小姐……小姐,你醒了……”

輕寒抬起沉重的眼瞼,緩緩睜開眼,她咽了咽喉嚨,想要說話,卻發現吐不出半個字來。

云姻見她這幅樣子,忙去取了杯水,又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一邊喂著水,一邊又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小姐……你可要好好的,從今往后你可不是一個人了……若是太太知道你這個樣子,也會不安心的……”

輕寒的身子一僵,推開眼前的手,神情驚愕地轉頭去看她,眼里布滿血絲,“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云姻咬了咬嘴唇,“方才叫了大夫來瞧過,說是已經三個月了,可是你的身子太虛……”

她沒再往下聽,只是覺得震驚,雙手小心翼翼地撫上小腹、那里平平坦坦,與往常沒什么兩樣,只是現在,卻是孕育了一條小小的生命。

可是,為什么是現在?

眼角滑落苦澀的淚珠,她苦笑天意弄人,那笑,是如此的悲涼與愴然。晶瑩的眸光里,有著懷念,有著不舍,更有著,前所未有的決意。

她不想要他。

處理完所有的后事,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后了,這期間,輕寒又變賣了一些家當,拿錢去疏通了無人崗的關系,帶回了林家兄妹,一并妥善安置了。她又將剩余的錢,分予盧媽和云姻,打算遣散了他們,讓他們各自謀生,畢竟從今以后,她或許,是要連自己都養不活了的。

盧媽抹了抹淚,“我在羅家半輩子了,哪里都不打算去了……”

輕寒道:“您為著我們羅家,奔波操勞了這么久,也該是歇著的時候了。趁著現下,我還有些臉面,為您在一戶人家尋了份好使的差事,您便去罷,也算是,了了我的心頭事。”

盧媽知曉她的性子,到底也是身心疲累,張了張口便又收回了話,只是應了一聲,“如此,也好。”

輕寒目送著盧媽出門,又轉過身來看向云姻,才想說話,那云姻便“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我說什么都不會走的,我哪里都不去,就在這里,我要是再走了,小姐你要怎么辦……”

說著,她的眼睛便又紅了起來。輕寒見她這般模樣,心中亦是不忍,“可你再跟著我,也是無用,如今我離開了那個地方,就只是一個人……”

云姻說道:“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在小姐的身邊。”

輕寒無可奈何地輕嘆一口氣,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那便依著你罷。”

云姻轉而破涕為笑,才擦了一把淚,就聽她吩咐道:“你先幫我去藥鋪買一樣東西。”

她是如此的著急,只是怕,再拖哪怕一刻鐘,自己便又會反悔了。

云姻是被一聲巨響驚醒的,她拉開床頭的罩燈,借著渾黃的光看了看時鐘,是十二點鐘差一刻的光景。方才的動靜實在大,這樣一鬧騰,她索性倒是醒了,又披了件薄的罩衫便翻身下床來。

那聲響像是年夜里的爆竹聲,又像是夏夜里的驚雷,云姻也聽不分明,就往窗口走去,將窗棱支起來往外一瞧,恰好有一道閃電劃過,院里就像白天一樣亮堂。從她的屋子對出去,剛剛可以看見前堂,那里還亮著電燈,隱隱綽綽的有兩個人影。

云姻瞇起眼睛,想要瞧仔細些,卻是被突然的一聲雷鳴給嚇得不輕。她才意識到,那將自己鬧醒的,既不是鞭炮聲,也不是這雷聲,反倒像是……

這念頭一冒出來,她心中即是一驚,整個人都發起熱來,推開門就往前廳跑去。才到屋檐下頭,就見一個人從屋里緩步而出,他穿著灰藍色的戎裝,面目冷峻,兩只手無力似的垂在身側。

云姻有些哆嗦,低頭喊了一聲,“姑……姑爺……”眼神緩緩從他垂著手,往下瞧去,只見赫然是把黑漆漆的□□。

她再也顧不得對他的懼意,幾個箭步就沖進了屋里。只見羅輕寒坐在椅子上,身子向下俯著,云姻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瞧見一滴又一滴的血液,從她的身上連續不斷地滴落,旁邊是一只摔得粉碎的瓷碗——她知道那是用來裝什么的。

云姻一下就癱倒在地,連去瞧個究竟的勇氣都沒有,強烈的不安一陣漫過一陣。忽的,她聽見些許細微的輕哼,是從面前傳來的——活著的,還是活著的。

她呼出憋著的長長一口氣,胸中的大石總算落地,忙上前將她扶起,“這到底是怎么了……”又朝著屋外頭望了一眼,那里早已是人去無影,空空如也的。

羅輕寒支撐著坐起來,右手緊緊捂著左手的手腕,慘白的指縫間不斷滲出殷紅的血來。她的面色亦是慘白的,嘴唇毫無顏色,空洞的清目望著黑黢黢的門口,可是那里分明是什么都沒有了的。

云姻低喊了一聲,忙去找了些干凈的毛巾布條,按在傷口上止血。輕寒任由她擺動著自己,疼痛感倒是逐漸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麻木。

天一亮,云姻便去請了大夫來瞧,他將紗布繞上最后一圈,又打了一個十分考究的結,道:“傷口倒是不深,只是傷及經脈,日后難免會有所影響,這幾日切不可用力,需好生靜養。”

輕寒撫著那一段手臂,“有勞了,云姻,送大夫出去。”

云姻將大夫送至大門,又聽得他說道,“夫人體虛,尚且懷有身孕,有幾味藥不適服用,故此恢復的亦會慢一些,姑娘還需更加費心照料。”

云姻點了點頭,遞上看診的錢,“多謝大夫。”

回到屋里的時候,羅輕寒還是這樣呆愣地坐著,云姻絞了絞手,躊躇著道:“小姐,昨兒個那藥……”

又是良久的沉默,她才答應道:“扔了罷。”

最終,她還是打消了那樣的念頭,因為她是真的畏懼了,畏懼那個變得如同魔鬼一般可怕的人。她不知道一個人竟是可以改變得如此之快,又是變得這樣的令人害怕,心底是漫無止境的駭意……

可到底,是他變了,還是自己從未認清?

窗外,月影婆娑,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還有樹枝打在玻璃窗上發出的聲響。

往常的這個時候,白公館里都是亮如白晝的,今夜卻是截然不同的黑,只有角落一盞鐵藝蕾絲罩面落地燈,散發著幽幽的暗光。

今夜的風有些大,在這樣炎熱的夏日里頭,倒是顯得愈發難得。窗棱上的白紗簾子被攏在一旁,卻還是隨風掀起了如霧的一角,又像是撐起的網,將似水月色下的顆顆人心,牢牢的罩住。

剪是不斷,理而愈亂。

他有些煩悶地又啜了一口杯里的酒,眸子里是皎亮的月光,閃爍如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纖纖玉手,冷不防地抽去了他手中的酒杯,白萍舟蹙眉道:“醫生可是說了,你的肺是發炎的毛病,沾不得這些。”

顧敬之不愿說話,只是奪回了杯盞,反倒仰頭一飲而盡,又將空了的酒杯騰空舉起,手指一松便讓它落了下去,良久才聽見“哐嘡”一聲粉身碎骨的聲音。

白萍舟憑欄遠眺,美目漾滿了惆悵,“非要將自己與她逼到絕境里,又是何苦……”

“難道要拉著她一起死么,況且……”他啞著嗓音,“本就是我對不住她。”

白萍舟輕笑一聲,“所以你費盡心思,又讓我故意說出那些話來,就是要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是啊,其實不過一眼,他便知道那報上之人絕非是她,不過既然有人替他點起了□□,他亦是樂見其成,將計就計的。只是真相是絕望的恨意,他只希望能用仇恨,可以讓她的傷心少一些,哪怕一點也是好的。

她嘆一口氣,“真是天意弄人啊……誰都擰不過天……”

他道:“你也信天?”

她又笑了一笑,“我怎么就不能信天了?”

“我以為,你是有你的信仰的。”

白萍舟旋即了然,精明如他,又怎會猜不到這一點。就在當初,他將那一批人交與自己的時候,她就該想到,自己的所為早已被識破,“那你還留我到今日?”

顧敬之抬了抬頭,“你在我身邊這么些年,到底也沒做什么于我有害之事,我又何必趕盡殺絕。”

白萍舟一愣,卻沒想到他一貫的鐵石心腸,殺伐決斷,也會對自己說出這樣心軟的話來,心中頓時一熱,“那你有沒有想過,換一條路,一樣可以達成所愿。”

他眼中盡是平靜,“可那終究不是我的路。”

白萍舟恍然,即便是同一個遠方,也有千萬種抵達的方式,而他有他的,自己有自己的,這兩條路,卻始終隔著萬水千山,鴻溝海河,終難相匯。近來總是有些嗜睡,才用過午飯,輕寒便又是抵擋不住襲來的睡意,回房去歇著了。只是沒過多久,就聽見外頭傳來說話的聲音,隱約更是有些吵鬧。

她尋聲走去,便見院里站了個陌生女人,體態略顯臃腫,燙著一頭時髦的小卷,正指著云姻的鼻子氣勢洶洶地說道:“當初不過看你們是外鄉人,又應著中間人說話,才勉強答應你們分批付款的。不過現在有人愿意出雙倍的價錢買下這個院子,又是一次算的清楚的,我自然是不會拒絕的呀。”

云姻的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她雖然算得上伶牙俐齒,但到底年幼,遇上這樣潑辣的人自然有些失了底氣,只是說道:“當初明明就說好了的,你怎么能這樣出爾反爾。”

陌生女人一看便是個不好惹的主兒,聽她這樣反駁自己,倒是更加的蠻橫起來,一副盡占天理的模樣,“你看看這都已經過了幾年了,你們連區區幾萬塊錢都還不上,還怨得的了我?大不了之前交給我的那些錢,我退一些就是了,總之三天之后,我就要房子。”

云姻真是氣急了,憤憤地一跺腳,道:“三天?這么短的時間,你讓我們往哪里去?”

那陌生女人撇了撇嘴,兩手交叉在胸前,挑眉道:“那我可管不了了,你們是投奔了親戚也好,去外頭住飯店也罷,反正時間一到,房子是一定要給我的。”

“你……”云姻看著她欺人太甚的臉,倒是想破口大罵,卻不想被輕寒給喝住了,“云姻。”

她從后頭走上來,步子有些慢,受傷的手筆直垂在一側,曲起另一只虛掩在小腹前,和顏悅色地說:“這位太太,錢,倒也是無需你再退了的,權當是我們交了這些年的租金,只是這日子還得勞你寬限幾天,我們就各自都讓一步,如何?”

這話顯然得了女人的意,她滿意地笑了笑,又剜了一眼后頭的云姻,“總歸還是做主子的拎得清,那就給你們七天,不能再多了,七天一過必須走人。”說完,她便甩甩手掉頭就走,繁花團簇的高叉旗袍,裹著有些肥胖的體型,一扭一扭地往外挪去。

云姻紅著眼眶,是滿腹的委屈,“真是欺負人,都是些揀高踩低的勢利小人……”

羅輕寒緩緩地呼了口氣,很是冷靜,只是覺得人心冷漠,若不是背后的人點了頭,想來這女人也不會如此的咄咄逼人,“算了,總歸有出路的,你去將屋里的東西理一理,換點實在的錢財,也好活絡些。”

云姻點了點,“我這就去。”

輕寒又在庭院里站了一站,晃眼的陽光照得人也是恍恍惚惚的,她忽然想起那個春天,陽光也是好的出奇。顧家的仆人抬來整整三十二抬的聘禮,小小的院子被鋪了個遍地,滿目的綾羅綢緞、珠寶奇珍,多的連讓人連下腳的地都沒有。院門口圍滿了人,皆是來看熱鬧的,嘴里說的無不是艷羨驚嘆的話,聽得那會兒的她郁煩更甚,轉頭就將自己鎖進了房里,悶頭好一陣大哭。

想到這里,她倒是忍不住笑了一笑,轉念卻是一想,雖說這些東西大多都以得體的由頭被返了回去,但礙于情面,當初也還是留了一些的。不過這些外人看來金貴的物什,一向是羅家心頭的刺,收了之后便是再不愿意拿出來的,現下一時間也記不起被放在了何處。

輕寒轉了個身,正準備去屋里尋了云姻問一問,就見西側與主屋分離而建的一間平房,緊閉的屋門上掛著把暗色的銅鎖。

那里原本是給宅子里的仆人安排的通鋪,但由著后來的羅家沒什么下人,便被用來作了儲物室,她倒也從未進去過的。

開了門的屋子還是有些暗,她摸索著拉開墻上的電燈,三只木箱赫然就出現在眼前。箱子搭疊而立,最上頭擱著個一尺見高的匣子,已經蒙了一層灰蒙蒙的塵埃。

輕寒一手捏著鑲嵌的銀質搭扣,往上一提,盒子就被掀開了。一眼看去,是滿滿當當的琉璃瑪瑙、金銀玉珠,在電燈下一照,折射出珠光寶氣的散碎光亮。她頭一次見到如此多的奢侈之物,像是堆砌在一起的普通石頭,當下便在心中暗暗一驚。

一只手掌大小的木匣子,端正地躺在珠寶之上,顯得格外突兀。輕寒借著電燈的光,端起匣子細細瞧了瞧,只見那上頭篆刻著細細密密的花紋,陷進去的凹槽已經變得烏黑,應當是有些年份的了。

蓋子輕輕巧巧得就被打開了,朱紅色的絲絨襯布上,靜靜臥著一對耳環。耳環的樣式很是簡單,細短的銀鏈下墜著羊脂玉般的乳白色南洋珠,溫軟而又大氣。

眼前忽就閃現出一張素雅美麗的面龐來,在很久遠的曾經,在記憶的斷層前……

輕寒緩緩地撫摸著已然微隆的小腹,最初的時候,被心中難以覆滅的怨憤波及,自己是那般堅決的不想要他,再到后來,迫于懼意又留下了他,可是時至現在,強烈的不忍已然將她填滿,或許這就是天性使然罷。

云姻尋到了庫房里,見到打開的箱子亦是咋舌,“這……”

輕寒側了側頭,“啪”得就將蓋子蓋上,“拿去典當行罷。”

她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就好像那身后的不是別的,便是再不想回首的過去。她想要逃離,想要掙脫,哪怕臉上再是淡然,可心卻還是不住地顫動著。她亦明白,自從踏出那一扇大門開始,從前就只是從前了,那些都是自己再不能輕易回憶的。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無邊的海上,一葉渺小的扁舟,起起伏伏,身后是翻滾的巨浪,只能迎風向前,無法回頭。

因為畏懼,所以遺忘。

她牢牢攥著手中的木匣,十指泛白。

而此時的陸家卻是熱鬧的緊。

陸兆坤坐在主位的沙發里,在他旁側的便是那盛雅言,此時是滿面的笑意,故作歉疚地道:“真是多謝陸伯伯了,愿意這樣遷就著我胡鬧。”

“欸,一家人何須說兩家話,不過一處小院,只要是雅言你瞧得上的,便只管拿去。”陸兆坤揀得這樣一處高枝兒,自然是如何都要盡力討好的,哪怕為此得罪了什么旁的人。不過依著現下的情況看,也是談不上得罪不得罪的了,畢竟這落了平陽的虎,在他的眼里是連狗都不如的。

盛雅言卻是笑中有意,“說是一家人倒也早了些,不過陸伯伯放心,該是您的,我盛家半分都不會少。”

陸兆坤頓時心生些許怵意,她畢竟是盛友良的獨女,且不說這狠斷的做派是得之真傳,單單是她的言語,想來也是足有千斤分量的,他只好訕訕地干笑兩聲,“盛小姐果真是大家風范。”

陸紹遲在宅子外頭就瞧見了盛家的車子,方才在門口,又已然聽了個大概,只是不好將心中的惡意完全表露,“你來做什么?”

不過盛雅言還未說話,陸兆坤便將眉頭一皺,有些疾言厲聲的,“你這是說得什么話?”

盛雅言巧笑,裝作為他開脫的樣子,“我們向來是這樣說話的,陸伯伯莫要見氣。”

陸兆坤道:“難為盛小姐替你說話,今兒個怎么想起回來了?”

陸紹遲又瞧了她一眼,道:“回來取些東西。”

陸兆坤如此精明,又豈會看出不倆人間的不對,便有意討好撮合著道:“等一會兒,你親自將盛小姐送回府上,不許怠慢了。”

陸紹遲像是得了令一樣,將手朝著門口一攤,隨即答應道:“盛小姐,請罷。”

盛雅言還是得體地笑著,也不生氣,禮貌地告別后,就上了他的車。

只因得償所愿,她心里開心極了,一路上哼著小曲兒,臉上的笑容亦是不可抑制地往上揚。即便是陸紹遲讓自己在家門口獨個兒下了車,又隨即掉頭就走,也未見她動怒,只是斜睨了一眼那絕塵而去的汽車,輕蔑一笑。

她當然是得意的,想了這么久的事情,盤算了這么久的計劃,甚至連自己的名聲都賠了進去,如今好不容易遂了自己的心愿,她又豈能不欣喜。

往后的事,也是要一步步做起來的,她這樣想著,雀躍著又上了后頭自家緩緩而至的小汽車,吩咐司機往軍政司令部開去。只是她不知道,許久許久之后,她依舊不得自己所望。

有些事情,即便機關算盡又是如何,只因從一開始,便是錯了的方向。

而那頭車上的陸紹遲倒是沉思不語,他將胳膊肘支在車窗上,一手托著額際,外頭的景象在他漆黑的眸色中一一掠過,像是反復思量之后,才道:“掉頭,去趙公館。”趙公館內,原本華麗奢貴的舊式家居,一應換成了簡歐的風格,純粹又不失大氣,卻也總是沒有家的味道的。

顧信之倚在漆白的沙發扶手上,稍顯粗糲的虎口抵著下巴,一副十分有趣的模樣,沖著正坐的陸紹遲道:“陸先生倒是稀客。”

陸紹遲這才動了動,面向他道:“突然造訪,實在是冒昧了。”

顧信之放下交疊的腿,雙手交握,“陸先生這是哪里的話,你可是我顧某人的恩人吶。”

陸紹遲心知肚明地一笑,的確,若不是那日自己差人知會了他,他亦不會想到拿一個女人去做幌子,反倒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要挾了顧敬之,順遂地進到這甬平城里。而他今日就是借著這一點,才有求上門的,“那在下便不與大公子繞話了,今日叨擾,實是有一事相求。”

顧信之抬抬手,“陸先生直言。”

陸紹遲不假思索道:“想請大公子幫我送一個人,到宛城去。”

顧信之聞言促目,故是不解地嗤道:“宛城?這趙孚生一死,宛城明面兒上的主,亦是變成了扶桑人,要想堂而皇之地塞個人進去,可是不容易的。”

陸紹遲了然地勾了勾唇,“憑著大公子這般通天的本事,想是區區一本通行證,還是解決的了的。”

他將話頭一頓,往前傾過身子,又別有意味地說:“只要是錢能解決的事,便都不是麻煩。”

顧信之自然是會意的,他亦不想白白失了這個送上門來的錢糧后盾,“既然陸先生話已至此,那顧某人自然是會盡力一試的。”

陸紹遲道:“勞大公子費心。”

顧信之并不曉得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竟是如此大費周章的,偏偏要將人送到宛城去。至于是什么人他自然是不在意的,這些富家公子仗著生得一副好皮囊,做的暗度陳倉之事想來不在話下,只是若是這樣,隨便送去一個地方便是,為何要是這宛城?這樣想著,他便是問道:“只是……為何是要宛城?”

陸紹遲別過臉,將頭微微垂著,一同垂著的眼眸卻是冷絕——他要他們再不可能相見。

如今的宛城已然是扶桑人的囊中物,即便那人再有本事,現下已是自顧不暇,又哪里還能將手伸到他人的地盤去。只要自己將人送到宛城,那里又是位臨港口,等到往后再安定一些,他便可以帶著她,一同出港往外洋去。到是山長水闊,天涯兩端,他還有何忌憚?

一想到這樣的計劃,他便欣喜地一笑,卻是細不可見的一瞬,旋即又敷衍道:“人在外頭漂泊久了,自然想要落葉歸根的。”

但此刻的他不會知道,再是完滿的計劃,只要一句“我不愿”,所有皆是空談。

當羅輕寒面對著他,平靜地吐出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終于恍然,自己的苦心孤詣原來都是白費力氣。

她說:“我不愿。”

他的燃著的心就像是被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涼水,到底升起一絲怨怒來,“到了現在,你還是不死心么?”

她的聲音有些細不可聞,“正是因為心死了,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陸紹遲有些急迫,“那你為何……”

“好了,”她略顯疲累地打斷他,“我現在不想再想這些,只想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倒是你,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與盛小姐的婚禮也不過還剩半個月了罷,之前鬧出那樣的事情,你還是避避嫌的好,省的再鬧了什么誤會去。”

陸紹遲靜靜地瞧著她,這一樣卻是要將她看進心里一樣,“你應當明白的,這場婚事不過是權宜之計,只要你一句話……”

“我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只是四個字,卻完全將他的希望扼殺,這般的殘忍與不留情面。他緩緩握緊拳頭,再是遏制不住心頭的欲望——他定要帶走她,即便是強迫于她,他也必須這么做。

卻在此時,裊娜輕盈的身影從外頭翩然而至,嗓音一如黃鸝般悅耳動聽,“有人在嗎?”

倆人聞聲望去,就見那白萍舟著一身絳紅色的云紗旗袍,一步跨進門來。輕寒立時起身迎了上去,“白小姐?你怎么……”

白萍舟嫣然一笑,“今兒個出來逛街,恰巧走到這附近,我此前倒是聽云姑娘說過,夫人的母家便在這一帶,就想著來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找著了。”

說著,她便又是一笑,目光瞥見一旁的陸紹遲,又道:“喲,陸先生也在。”

陸紹遲的面色并不好看,只是悶聲悶氣地答應一聲。

輕寒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在這樣的情狀下再次見到她,往事猝不及防地閃現而過,便是顯得有些局促,“只是我這里簡陋,也沒什么好招待的……”

婉言的逐客令一下,白萍舟心思巧妙,一聽即懂,但仍舊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夫人這里倒也便利,往后我可是可以常來與您說說話的……”

陸紹遲知曉她與顧敬之的關系,生怕她此番前來,是揣了什么不好的意,當下一急,搶言道:“怕是沒有往后了,小……她很快就會搬離這里。”

白萍舟有些訝異,倒也不知道是真的驚訝,抑或是裝出來的,“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自己這樣的窘境,輕寒實在不想鬧得人盡皆知,略路有些許的為難,“此前賣予我們房子的人,突然變了想法,現下也不知會搬到哪里去。”

輕寒是想與她斷了往來的,言語滴水不漏卻也是真,只這幾天的光景,她更本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她暫時會住到我那里,白小姐若是想來拜訪,陸某歡迎之至。”

輕寒沒想到他會這么說,當下便是驚愕,“你怎么……”

白萍舟鳳眸微狹,像是揣度了幾分,轉而又漫不經心地笑道:“陸先生,你雖與少夫人相識已久,但到底是男女有別的,況且你有婚約在身,這傳出去,總歸還是不好的。”

她又轉了轉眼珠子,道:“不如……夫人若是不嫌棄,便去我那里先落個腳?”

輕寒見著陸紹遲態度異常的堅決,但比起去到他的府上,雖是極度的不情愿,她還是選擇去到白公館的。只因他如今,是那盛雅言的未婚夫,而對于盛家的這位大小姐,她向來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

比起盛雅言,輕寒還是愿意見著白萍舟多一些的,又加之實在是無法,便道:“白小姐的話在理,你便回去罷,之前鬧出那樣的事才平息了一些,我還是去白小姐的府上,暫時借住些日子。”

陸紹遲想在說些什么,才發現自己的話頭已然被堵得死死的,他瞧了一眼白萍舟,見她美艷精致的臉上,盡是故作的坦然,底下卻是不知藏著怎樣的算計。

慮及這些,他那瞧著她的目光,便不自覺地帶了些狠意。白萍舟亦是察覺到了的,但仍是一副無知無害的模樣,眼角的余光卻是隨著那陸紹遲,一直出到了院門外。

輕寒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責怪自己的一時腦熱,竟就答應了下來,“要如此叨擾白小姐,真是對不住的,其實我們可以先去旅店里住……”

白萍舟豈是出爾反爾的人,當即截住她的話,“我那房子里就住了那么三兩個人,怪是冷清,你們去了也好替我添些人氣兒的。”

聽她說完,輕寒心中反倒是感激,其實想想,即便她二人的關系,曾是那般令人尷尬的境地,可自己與她的極少次的相處中,卻向來是平和居多,倒也真是有那么幾分奇妙的。

輕寒送她出門,短短幾步,白萍舟像是若有所思,自語似地說道:“那陸先生,倒與我此前想的,是不太相同的。”

輕寒并未挺懂她話里意味,“什么?”

白萍舟笑了笑,掩飾了自己的猜忌,“沒什么,那我們便說好了,再過兩天我就派汽車過來接你們。”

輕寒目送著她,心里想著,這樣的女子當真是有著她獨特的魅力的,不僅僅是來自于她過人的美貌,更是從內心散發出來的某些東西,是如此的吸引著人。

她想,從今以后,一切的芥蒂不再存在,或許她們,也是可以成為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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