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是病來如山倒,這話可是一點都沒錯的。
自那日淋了一場大雨,顧敬之便是連著幾天的高燒不退,又加上原本肺里的毛病就反反復復,總也好不利索,這一會兒子倒像是徹底被擊垮似的。
他連著三天都沒往前頭辦事處去,在這竹音汀里待著,倒也自在清凈。只不過閑適的日子,總有到頭的一天,于顧敬之而言,則是來的要更快一些。
嚴旋庭走進小花廳的時候,顧敬之正扣上戎裝外套上,領下最后的一顆紐扣,他當即行了個禮,“公子,距離簽約儀式還有三個小時,扶桑國的特使已經在去往錦和飯店的路上了?!?
顧敬之淡淡地“嗯”了一聲,將軍帽托在右手的手臂上,路過嚴旋庭的時候,吩咐道:“銘恩堂外頭的那些人,都撤回來罷?!?
嚴旋庭起先是一滯,他知道自從那位從顧家出去以后,其實是被一路看護著的,即便是在白公館的時候,亦是不得松懈過??涩F在,顧敬之卻是要將派出的人手全部撤回,大有再不管不顧的意思,他反倒疑惑,“那往后……”
顧敬之往外走著步伐頓了頓,背過的身子亦看不清他的眉目,只聽見他說道:“往后也不必了?!?
看來,果真是要徹底放手了的。嚴旋庭想著,如此也好,什么都看不見了,便也再是了無牽掛了罷。畢竟,優柔踟躕,到底不是他該有的東西。
六點的天,已經暗了下來,小汽車緩緩地行駛著。
街上都被戒嚴了,除了巡邏的衛隊與增設的警衛,再沒有其他的路人。往日里點著的各色霓虹燈火,現下都是滅了的,只亮著幾盞探路的昏黃電燈。
暗漆漆的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黑色的車身掩在四周建筑的陰影下。夜晚有一些風,灌進半開的車窗,發出“呼呼”的輕響,在這靜謐的空氣中,卻是顯得十分明顯。
懸掛的布招牌,從二樓飄飄然垂下,隨著微風無聲地浮動著。實在安靜極了,這樣死寂一般的安靜,像是在預示注定要發生什么。
顧敬之坐在車里,兩手放在膝上,閉著眼睛,神色清閑。不知是否是因為病過一場,他的身上少了往常的張揚尖銳之氣,眉眼上染著點點憔悴。
突然便聽見一聲巨響,像是爆炸的聲音,原本平穩的車身猛烈地晃動了一下,開始有些不受控制地亂竄。汽車夫十分困難地把住方向盤,一陣吱嘎作響后,車子才逐漸緩慢地停下。
嚴旋庭警覺地問道:“怎么回事?”
汽車夫往前探過身子,透過車玻璃仔細瞧了瞧,“好像是碾上鐵蒺藜了,我下去瞧瞧。”
說著,汽車夫打開駕駛室的車門,一腳跨了出去,不過還未來得及站穩,便隨著槍鳴聲直直地倒在地上,兩腿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
槍聲的回響漸漸消散,四周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不稍時,一隊的人馬從黑暗中呼啦啦地跑了出來,伴著金屬撞擊發出的清脆聲,將他們的車子團團圍住,黑洞一樣的槍口,齊刷刷地指向車子,為首一人道:“下車。”
“公子,”嚴旋庭看了顧敬之一樣,眼里仍有些許的緊張之色,“來了……”
顧敬之依舊是氣定神閑的樣子,好似一切于他是了如指掌一般,“都安排好了?”
嚴旋庭點了點頭,目色凝聚如炬,“一切妥當?!?
車門打了開來,外頭的人謹慎地退后兩步,將全部的注意都往車內集中。便在這時,不絕的槍聲接連疊起,從四面八方襲來,包圍圈最外圍的幾人紛紛倒地,所有人皆是大驚,又立時轉身向后回擊。
同一時間,顧敬之與嚴旋庭從兩側的車門一步跨下,迅速的將手中持著的槍上膛,然后便是彈無虛發。還沒等這些人反應過來,嚴密的包圍就被打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兩人身手皆是十分敏捷,相護掩護著往外突襲而去。
這些人自然是訓練有素,即刻分列兩隊,互相以背靠背,呈攻擊防守之態,一面應背后的襲擊,一面向二人逃離的方向追擊。
巷子內十分狹窄,顧敬之與嚴旋庭被身后的人緊緊咬住,他們倒是不曾料到過,這一些人馬竟是如此的精銳,自己安排的諸多戍守,一時之間也無法將之全數拿下。他們預備的本就是兩支精巧的小型手.槍,彈夾里的子彈早已用盡,身邊是冷不防冒上來的顆顆子彈,不斷打在兩邊的石壁上,掀起白色的粉塵。他們只能一路向前,以最快的速度。
這一條幽長的巷子,曲曲折折,幾經折轉后是一處空曠的地界,中央矗著一幢灰色的建筑,巨大的探燈打著刺眼而白亮的光,所過之處一覽無余——這巷子的出口,竟是軍政司令部的西演練場!
演練場的中央,筆直的身形逆光而立,背后是嚴正以待的衛兵,這架勢倒像是在迎接來客一般,不過,卻是不速之客。
那一支隊伍的領頭心知不妙,轉身欲原路撤回,卻被后頭趕上來的人馬,堵個正著。這些人倒是視死如歸的,只是在奮力抵抗、殊死一搏之前,便被一一擊中手足,紛紛倒地,僅剩那領頭一人完好。
顧敬之不緊不慢地靠近他,“當初夜襲司令部,又火燒顧家大宅的人,也是你們罷?!?
那人被鉗住手腳,只能不屑地冷嗤一聲,不吐半字。
顧敬之點了點頭,對他的不阿的態度似乎很是欣賞,“回去告訴指使你的人,讓他把心好好揣到肚子里,我是如何都不會與扶桑為伍,他有的是機會,去做搖尾乞憐的走狗。”
語罷,顧敬之便揮揮手,示意放人。那領頭之人顯然意外極了,對于他葫蘆里賣的藥,亦是不解,躊躇少許,即一下閃進了巷口,飛快離去。
那人走了許久,顧敬之仍站在那里不動,嚴旋庭走上前去,正欲尋問該如何處置這些人,隨即發現了他的不對。只見他的面色越發慘白,額間沁著一層細密的汗珠,薄唇緊抿,表情痛苦。這才發現,他左肩肩胛骨的位置,赫然有著一枚彈孔,血水隱隱還在往外冒著,滲進衣服里是烏黑一片
嚴旋庭立時大驚,一步上前攙住他,又對著后的人喊道:“叫侍從室備車,去醫院!”
翌日一早,顧敬之坐在醫院潔白的病床上,左肩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與紗布,鼻間充斥著的,滿是消毒水的味道。一份早報安靜地攤在他面前,最顯眼的主版上寫到:顧帥遇襲特使命喪,錦和會談終是一場成空。
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一如他臉上的一抹笑,諱莫如深。早晨里的空氣很是清新,夾雜著雨露的濕潤,與青草的馨香。泥土的地里,冒著一些嫩綠的芽兒,沾著晶瑩的水珠子,只是在這樣的氣候里出現,倒也是有幾分奇怪的。
華慈醫院的整一個三層都被包了下來,各處安排著崗哨,凡是進出的醫護人員,都需要經過嚴格的排查,更是杜絕一切的外來者入內。而這時被攔在門外的,不是旁的什么人,正是那盛家小姐盛雅言。
“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就敢在這里攔著我!”這盛雅言,還是一如既往的盛氣凌人。
左右的兩個衛兵,正伸手攔著她的路,卻是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有些為難似地說道:“盛小姐,我們自然是認得的,不過這是上頭下的命令,外人一律不得入內,您還是回罷。”
“你們……”盛雅言一張雪白的瓜子小臉變得通紅,或許是因為生氣,也或許是因為著急,“你們最好立刻讓我進去,否則……”
“盛小姐?!狈讲乓娝龑嵤请y以打發,便是一早有人向上頭知會了,此刻下來的正是嚴旋庭。
盛雅言見是他親自下來,不好看的面色倒是稍稍緩了些,“嚴副官,你來的正是時候,快讓他們放我進去,我是來看望四哥的,他可還好?”
嚴旋庭對著那兩個衛兵擺了擺手,倆人便退下了,盛雅言見狀抬腿就往里走去,卻又被堵住了去路,“盛小姐見諒,現下公子尚未脫離危險,情況十分不穩定,誰都不能進去。”
盛雅言黛眉緊促,“我……”
嚴旋庭的聲音又提高了一些,像是強調一樣重復道:“盛小姐的心意屆時一定帶到,請回罷?!?
盛雅言見他微微板起的面孔,到底還是有些怵意的,便是不敢再耍著性子無理取鬧,猶疑一會兒即往回走去。
嚴旋庭見她走出了大樓,才回身上去,走過一段長長的走廊,才駐足在一處僻靜角落的病舍前。他叩了兩下門,就聽見里頭傳來一句,“進來?!?
“公子,人已經打發走了?!?
“嗯,”顧敬之穿一身藍白相間的寬松病服,正站在窗前往外瞧著什么,風從他的衣領子里灌進去,顯得有些輕微的鼓起。
嚴旋庭取了衣架上的長外套替他披上,與他一同站在窗子前,看著底下的人來人往,“這位盛小姐,倒是來的愈發勤快了?!?
顧敬之輕笑一聲,“如今她的背后,可不止盛友良那一只老狐貍,不過愿意拿她當槍使的,想是另有其人”
嚴旋庭側頭看向他,“如此說來,當是有人趁此利用了盛小姐,實則是為的一探我們的虛實?”
顧敬之點點頭,轉身回到沙發里坐下,習慣地架起一條腿來,“那就讓她做一回傳話人,至于要傳些什么,便在我們了?!?
嚴旋庭了然一笑,道:“如此,主帥重傷的消息一經放出,扶桑那邊倒也可以暫時平息,于我們反倒有利無害?!?
盛雅言從醫院出來后,便直接回到了盛家,家中仆從雖多,卻總還是沒什么生氣的,氣氛一如常年的冷淡。
從西廳的方向,隱約可以聽見一些尖利的嬉笑聲,大約又是盛夫人約了誰家的夫人姨太過來打牌,嘩啦嘩啦的聲響鬧得人心煩。她又往大廳的另一側走去,那里是盛友良平日處事的書房,幾乎每日都是亮著燈的,今天亦不例外。盛雅言抬了抬手,最終還是沒有敲開這一扇門,只是在側身的一刻,門卻從里被打開了。
出來的人便是陸紹遲,他見到站著的盛雅言,起先一愣,然后才將書房的門闔上,只道一句“你來了”,隨即就向大廳走去。
盛雅言跟在他的身后,一改方才的落寞,“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陸紹遲道:“有一些生意上的事,爸爸想聽一聽我的意見?!?
盛雅言冷嗤道:“這聲‘爸爸’,倒還真是喊得順口啊。”
陸紹遲見慣了她冷嘲熱諷的小姐毛病,也不生氣,反是無所謂地笑了笑,“看來,盛小姐是沒見著想見的人呢……”
盛雅言一向養尊處優,面皮子自然極薄,憑空甩了下拎著的手袋,“誰說我沒見著了?!?
“哦?”陸紹遲表情戲謔,但卻眸光閃爍,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那這人……現下到底是如何了?”
盛雅言聞言一喪,面上是掩不住的失落,嚴旋庭的話她自然是聽進去了的,緩緩搖了搖頭,道:“說是十分的不好……”
陸紹遲挑眉,嘴角無聲地噙起一絲冷笑,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幾日你還是回南柯公寓罷,方才爸爸與我說話,已是非常不滿了。”
“你我本就是做戲,別人是不是滿意,又有何關系,難不成……”盛雅言偏過頭,語調微轉,“你還打著什么旁的主意?”
陸紹遲“哼”了一聲,模樣像是聽見了個笑話似得,“這一場游戲最好的結果,便是你我各得所需,不過現下看來,盛小姐的結果,似乎有些令人失望呢……”
盛雅言見他如此明目地取笑自己,當即覺得掛不住了臉面,反擊道:“你又好得到哪里去,還不是照樣吃著閉門羹,當心到頭來反倒作繭自縛?!?
他不曾說起倒也還好,只是現在提起了這事,盛雅言難免想起那羅輕寒——這個雖然離開了顧家,離開了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可仍舊猶如噩夢的人。她心中的煩悶便又多了一些,不耐地說道:“你先走罷,我自己可以回去?!?
陸紹遲對她本就沒有半分的關懷,甚至多一秒的相處都覺得厭煩,聽她這樣說便順勢應著,顧自離開了盛家。
盛雅言看著他這樣干脆,矯作之情便又發作了起來,踩著高更鞋的腳,恨恨地跺了兩下,大理石的地面就是“咚咚”的兩聲,“真是讓人生厭……”
“這是怎么了?”盛友良從書房里出來,就看了站在廳里的女兒,面里還是有一些不滿的,“為何不隨紹遲一同回去?!?
盛雅言絞著手袋的帶子,“還要再取些東西……”
盛友良只當是倆人鬧了別扭,他雖寵溺自己的女兒,但到底也是個舊念深固的傳統家長,“如今你已為人婦,有些禮教還是在意些的,成日里在外頭露面成何體統。”
盛雅言本就不得意,現下又聽得父親這般地訓誡自己,心中便是越發難受起來,“我如何不成體統了!”
盛友良道:“那你告訴我,今日去了哪里?”
盛雅言聞之一頓,自覺有虧地辯解,“我與四哥自小便在一處,如今他情況危急,我理當去探望的?!?
盛友良忽的眸色一緊,“你是說,情況危急?”
盛雅言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焦灼中,點頭應道:“還在危險當中。”
盛友良略一思索,立刻正色道:“往后不要再去了,離顧家的人越遠越好。”
盛雅言不滿,“為什么?”
盛友良嘆了一口氣,扶上她的肩頭,“你的心思,爸爸又如何會不知道,只是如今已然不同往日了。他顧敬之好歹也是有夫人的,你又嫁了人,傳揚出去讓人作何感想?”
盛雅言不悅道:“那又如何?那個勞什子的夫人早就不在了,況且結婚了也是可以分開的,我不在乎……”
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盛雅言嬌美的臉頰上,盛友良濁目含怒,“即便不在了,她也是名正言順的顧夫人,你又算什么?這樣不知廉恥的話也說得出口,你現在就給我回陸家去!”
盛雅言捂著一邊發燙的臉頰,羞憤的淚水從眼眶里滾落,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挨打,還是被向來寵著自己的父親。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盛怒的樣子,又想到他方才說的話,滿腹的委屈終于化成一腔怨懟——憑什么她就是名正言順的?
憑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向著她,為她說話。憑什么所有的人,都認為自己的是錯的,她究竟犯了什么錯,又到底做了什么,竟是要被這般對待的?
她可是盛雅言,從來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呼風喚雨,想要什么不是欲取便得的。所以,她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就這樣落敗而走,更何況,那是她自小的夢啊。這樣美好的夢,不知究竟向往了多久,久到連時間都好像忘記了??墒菂s也明白,她的夢,從不曾為自己而停留過,從前是這樣,現在依舊是如此,可她不甘心。
盛雅言扭頭便沖出了府門,她將背脊挺得直直的,微微揚起頭顱,努力不讓淚水從眼眶里再次掉落,亦不想被別人看去了笑話。門外候著車子,她一頭鉆進小汽車內,厲聲吩咐道:“去銘恩堂!”此刻的孤幼院正當孩子午睡的時間,很是安靜,院子里靜靜地撒著一地的陽光。秋意越來越濃,想是冬天,亦不會遠了。
門前的臺階上坐著小小的人兒,將腦袋揚得高高的,不知在往上瞧著什么。輕寒跨過門檻,在廊柱旁的長椅上慢慢往下坐著,她的身子愈發重了起來,即便做平日里最簡單的事,都覺得十分吃力,“小十四,在看什么呢?”
孤幼院的院長都給孩子取了正經的名字,但在平日里,大人們總是喜愛對他們用排行的數字,就像是親昵的乳名一樣。而這個“小十四”,便是那日從決堤的洪流中幸存下來的,他還有一個妹妹,在院里被喚作“小十五”。
“十四”轉了轉靈活的小腦袋,回頭看了她一眼,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羅老師”,又伸手往前頭大門的門坊一指,“我在看小鳥呢。”
輕寒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一只灰白相間的,叫不出明目的鳥兒在檐上蹦跳地走著,尖尖的喙子在石質的建筑上一下又一下地啄著。只是北方的天氣冷的這樣快,它為何還不往南方去過冬呢,莫不是被其他的鳥兒的丟下了?如此,倒也真是孤單可憐的,她出神地想著。
那鳥兒忽的又騰空飛起,撲騰了兩下翅膀,就往天上飛去,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十四”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撅了撅嘴巴,“飛走了。”
輕寒摸了摸他的頭心,“它還會再回來的?!?
“十四”的眼里,總是有著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有的憂郁,他抬起明亮的眼睛,渴望似的看向輕寒,“那如果又下雨了,它是不是就回不來了,雨那么大,很多水,它會不會被沖走……”
這樣小的孩子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可天災無情人禍冷血,到底在他純白的心靈,劃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她的心里涼涼的,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感覺,只是涼涼的,“不會的,以后每天都是晴天?!?
“最大的一場雨可是還沒來過,下完那一場,才算是了。”說話的是位老婦,年近花甲,正從圍廊的另一端走來。
老婦在這孤幼院應當是許久了,幫忙照看著孩子們的生活起居,院里的人自上而下皆喚她“艾婆婆”,輕寒便也是隨著一道這樣喊,“艾婆婆?!?
婦人并沒有看她,只是點了點頭,掠過她往前走,徑直走到“十四”身旁,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小十四,跟婆婆回去午睡?!?
“十四”任由婆婆牽著他,乖乖地跟著往房里去,走了幾步卻又回頭看了一眼,方才鳥兒停著的地方,眼里盡是落寞。
輕寒低下頭,雙手覆上已然十分顯眼的肚子,緩慢地□□著。這個孩子很乖,偶爾間才會輕輕地踢她一腳,就像是在宣示著自己的存在。臉上又漾起絲絲笑意來,她是滿足而安然的,只是這一份安定卻被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所打斷。
院子的大門,在白日里本就是向來虛掩的,不過推門的人當是用了大力的,雙開的木門被推得撞到墻上,發出“哐嘡”的聲響,上頭的銅環握把亦是搖晃不停。
開門的人退到一邊,讓出條道來,后頭的盛雅言,便是大搖大擺著一步跨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了廊下的羅輕寒,穿著簡樸的棉質長衫,及踝的大衣因為坐著而拖到了地上,現下正偏頭看著自己。
盛雅言拎著的手袋一晃一晃的,腳步平穩而不急躁,高跟鞋踩著青石鋪就的地板,踢踏作響。她在輕寒的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睨著她,“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輕寒見來者不善,卻也無心愿與她糾纏,支著欄桿撐起身子,平視著眼前的人,“看來盛小姐是走錯地方了,禱告的教堂在前邊?!?
“我是來找你的?!笔⒀叛蚤_門見山,盛世凌人的氣焰卻在見到輕寒的身形時,微微一怔。
“找我?”輕寒輕笑一聲,“我實在想不出,我與盛小姐還有何見面的必要,你的目的不是早就已經達到了么?!?
盛雅言紅唇緊抿,整個身子微不可見的在發著顫,她極力定下心智,“想要我不再來找你,那你就該徹底離開,走得遠遠的,那樣,我的目的才算是達到了。”
輕寒看著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心知她癥結已深,卻是暗自咋舌,又道:“我哪里都不想去?!?
盛雅言一把揪住她的臂彎,雙目睚眥,蠻橫道:“你必須走,離開這里!”她又從手袋里掏出一張船票,直直塞進輕寒的手里,這是在來的路上,特意去遠洋海運局辦來的,時間就在半月之后,“船票我已經預備好了?!?
輕寒的臂彎被捏得發疼,她看都沒看一眼,就將船票還到了盛雅言的手里,“我說了,哪里都不去。至于你一貫所擔憂的事,我亦無法左右你的想法,畫地為牢還是作繭自縛,那都是你的選擇,希望以后我們不會再見面。”
盛雅言霎時無聲,一時間變得有些恍惚,卻還是眼疾手快地抓住正欲離去的羅輕寒。
輕寒閉了閉眼,滿是煩厭與無法,但更多的是不想再看她,便就這樣背身而立,緊緊地等著她撒手。只是過了良久,她始終都沒有要放開的意思,也不發出一點的聲音。輕寒好像感覺到了,那只握著自己的手,在輕微地抖動著,疑惑最終令她回頭。
只見這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盛小姐,此刻卻將頭埋得很低,肩膀起伏聳動著。她是在哭么,輕寒狐疑,“你……”
“我認輸了,”她忽然開口,不同于方才的跋扈囂張,反是低沉而平靜的,抬起頭時才發現她的眼里是紅縞一片,“羅輕寒,我認輸。四哥為了護你周全,不惜讓你恨他一輩子。你以為像他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會讓留下哪怕一點的蛛絲馬跡么?現在一切,不過是他想讓你知道而已。之所以你始終查不出真相,不過是因為他在猶豫,他不愿意讓你知道,更不想為此而憎恨于他。他這樣的煎熬,你能看得見么……所以,你看,你給四哥帶去的,從來只有痛苦。如今既然已經認清了一切,我求你,你放過他罷。”
“其實我都知道,他到底是有著怎樣的傷心。那天他燒到昏迷,握著我的手,可他不知道我是醒著的,雖然意識模糊,可他的笑卻是這樣的真心,嘴里不停地念著,‘這身衣服果然好看’……我知道,他是把我當成你了,可是我不在乎呀,只要每天都能見到他,把我當做是你又如何……可是,只是一夜,天亮了,什么都沒了……”原本慘淡的苦笑變成了放肆的大笑,幾近癲狂的大笑,這樣從未有過的失態,直令人生怵。
輕寒整個人都動彈不得似得,聽完盛雅言的話,她亦是在心里不斷地問著自己:是啊,究竟是為著什么,自己總是不愿離開呢,難道果真只是厭倦了遷徙漂泊,還是,仍有留戀呢?
平淡了這么久的心,卻又泛起酸澀來,“我放過他,那誰來放過我?既然一開始,他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如何不早一些說,為什么不讓我一開始便恨他,為什么是現在……偏偏……我……”
盛雅言看著她痛苦的模樣,心里的念頭又篤定了些,原本乞求的神色轉瞬被漠然替代。抓著她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晃了一晃,無神的眼里寒光乍起,“你懷孕了?”
輕寒心緒沉悶,對她這突然沒來由的一句,并沒有生出奇怪來,只作充耳不聞,卻還是下意識地護得更緊了些。
盛雅言雙目依舊空洞,順著她的手臂看過去,是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將手輕輕覆了上去,又偏了偏頭,整個人變得出奇的安靜,“快要生產了罷……”
輕寒這才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有些慌亂地想要離她遠一些,便本能地往后退著,只是她退一步,盛雅言就往前靠近一步。她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愈加地害怕起來,院子里只有她們兩根,輕寒亦不敢大聲叫喊,只怕反倒觸怒了她,僅憑著一絲的僥幸悄然退步著。
卻在一瞬,盛雅言像是發了瘋一般,她將手中的東西發狠往地上擲去,十指張開,就像向輕寒襲去。
輕寒雖有防備,但到底不再靈活,避之不及,肩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記。她踉蹌地后退,凌亂的步子一腳踩空,直直向后倒去。
就向鳥兒一樣,展翅騰空,身子變得很輕盈,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鼓膜嘭嘭地跳著,聽不見清晰的聲音,一切都是模糊的。她看見盛雅言驚惶失措的模樣,往院門外疾步跑去;她看見云姻恐懼的表情,在眼前不斷放大,嘴巴一張一合,卻也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她還看見了艾婆婆,指著不知道哪個方向,向云姻喊著話……
天真是藍,連白云都顯得愈加高遠,可又像是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
這樣的晴朗,艾婆婆偏說還會下雨,看來果真是唬人的……
華慈醫院西二樓的普通病房內,羅輕寒穿著的寬大的病服立在門旁,靜靜看著花架上的一盆海棠,淺紅的色彩倒是在這慘白的屋子顯得一亮,映得懨懨的人也面色發光。她的一只胳膊曲著,被繞過脖頸的白色繃帶掛起,手肘的位置仍有鉆心的痛意。
云姻推門進來,見她穿的這般單薄,忙放下拎著的食盒,又取了羊毛的大披肩來替她披上,順勢將她攙到沙發里坐下,“小姐,現在可是不能久站的,昨兒個才出了這么多的血……”
現在回想起來,云姻的心里都還在發著怵,她看見她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衣襟的下擺被染得大片暗紅,甚至一度以為,眼前的人像是再也不會起來了一樣。想到這里,云姻又瞧了她一樣,大約是察覺到自己說的話不合時宜,便一邊打開食盒,一邊故作輕松道:“不過,所幸有艾婆婆在,要不然,我可真是沒有法子了?!?
是啊,不幸中的萬幸,有這樣一個老人在身邊,若不是艾婆婆動作快,這個孩子,怕是必定保不住了的。輕寒低頭看了看依舊凸起的腹部,劫后余生似得呼一口氣,她想要抱一抱這個命大的孩子,卻是忘記了受傷的臂膀,一用力便動到了固定著的手肘,當即疼得臉色立變。
云姻看見她表情痛苦,著急道:“大夫說了,你昨兒摔下去的時候,著力太大,骨頭折裂的厲害,現下不好隨意亂動。”
輕寒點了點頭,看見擺在案幾上的粥食小菜,才發覺自己真是有些餓了,便道:“替我盛一些罷?!?
用過午飯,云姻□□著輕寒歇下后,就打算回孤幼院去,預備晚間的飯食。她穿過醫院偌大的廣場,小小的一個人影,卻盡收于一雙沉穩內斂的眼睛。
嚴旋庭回到病房里,將一份公文放到顧敬之的面前,是扶桑人送來討要說法的。他一目十行地看著,與其說這是兩方交涉的往來信函,倒不如說是金玉其外的聲討檄文。
想來這扶桑人,又豈是會輕易罷休的,如此好的機會,若是不好好加以利用才是白白浪費。與他們而言,犧牲了一位帝國的將軍,原本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這人恰好死在了他顧敬之的地盤,借此,反倒能做出許多的文章來。
他將公函隨手一扔,“就用上次抓的那些人,給他們一個交代?!?
嚴旋庭點了點頭,又說道:“我們雖是計劃好了的,不過這一次,只怕這些扶桑人沒有這么好打發?!?
這一點,顧敬之自然清楚,他亦知曉,一場不宣之戰在所難免,不過是時間的早晚罷了。不過如今是腹背受敵,雖未到日暮窮途的地步,但也是利勢已去,他所能做的,唯有收合余燼,背城借一。
一旁的嚴旋庭摸了摸腰間別著的槍匣子,像是為著掩飾自己的矛盾,他又正了正頭頂的軍帽,才下定決心開口道:“方才,我見著夫人身邊的云姑娘了,從西樓里出來。”
顧敬之淡淡地應道:“嗯?!?
嚴旋庭又道:“是夫人……就在西二樓左邊的第三間,您真的……不去瞧瞧?”
顧敬之神色漠然,從沙發上起來往里間走去,“打聽這些沒用的做什么,有這功夫,倒不如回去練練兵?!?
盡管他如此堅決的態度,令嚴旋庭十分放心,但他又哪里會不知,這分明就是欲蓋彌彰??倸w將自家知曉的,已是和盤說出,嚴旋庭自知能力有限,便是恭敬地行禮后就退了出去。
華慈醫院的幾幢建筑,皆是采用半開的設計,出了屋子就是長長的一條走廊,可以看見外頭的景象,采光亦是極好的。
每日在這閉塞的醫院里,顧敬之日漸感覺心中煩悶,他不自覺地就往門外走去,鐵質的扶手握在手心里是涼涼的,一如他毫無溫度的心。
從這里看出去,恰好可以看見與之垂直而建的西樓,或許因著午后十分的緣故,整個二層都是空空蕩蕩的。他的目光從左往右,一一掠過,終于在第三間房門前停了下來,一瞬不瞬地望著。
忽然想起許久以前,她被驅逐到了老宅去,每日不得進府門半步。他竟就思念到了如此的地步,生生在臥房中開了一扇窗來,只為從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見似遠又不遠的她。
顧敬之咧了咧唇角,牽扯出一抹悵惘,啞然失笑著搖了搖頭。原來,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瘋狂至此了啊。
閉著的門忽然就被打開了,云姻提著手袋從門里出來,又側身候在一旁,后頭的人明顯有些行動遲緩,身子一晃一晃的,走路的模樣像是辛苦極了的。他忙向后疾退兩步,在被她瞧見之前,迅速避到了門框的后頭。
云姻伸手在忡怔的輕寒面前晃了晃,又順著她看著的方向看去,卻是什么也沒有的,“在瞧什么呢?”
輕寒回過神來,輔一出門她便覺得有一道目光如影隨形,好似帶著最熾熱的溫度。她抬頭尋去,但并未看見有任何的人,無論是她所期望的抑或是不期望的,“沒什么,大約是我的錯覺罷?!?
云姻攙著她往醫院外頭走去,“應當再觀察些日子的,這萬一再留下些病根,可如何是好?!?
輕寒心中依然有著疑慮,一路頻頻回頭張望,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我已經無礙了,再住下去也是浪費錢的?!?
兩人及至大門時,云姻才記起忘了一樣東西,便對輕寒說道:“小姐,你且在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車子已經叫好了,應當一會就來了,你便先去車上等。”
輕寒點了點頭,站到門前的石柱子后頭去,粗高的石柱為她擋去了不少的風,亦是將她掩地一絲不漏。
一輛锃光發亮的漆黑小轎車,緩緩在她身前停了下來,汽車夫從里面將車窗搖了下來,問道:“請問是羅小姐嗎?”
輕寒微微俯身,看了一眼車里的人,想來云姻是用著她的明目叫了車的,便沖著那人點了點頭,“是。”
那汽車夫笑了笑,立即從車上下來,替輕寒打開車門,又為她小心地扶住車頂,待她坐定后,才回到駕駛室里將車子發動。
輕寒隨即說道:“等一等,還有一個人。”
汽車夫看了看后視鏡,干笑了兩聲,道:“大門口不好停車的,我往前開一些?!?
輕寒“噢”了一聲,理解地點點頭,又往一邊靠去,看著外頭飛速掠過的景物,思緒翻飛。直到許久之后,她才意識到,車子,好像開了很久……
華慈醫院的門口,云姻攥著手袋左顧右盼,卻是沒有找到想找的人。一聲清脆的鳴笛聲憑空響起,她尋聲望去,見是??吭诼穫鹊钠?,便走了過去,問道:“是來接羅小姐的車子么?”
車子里的人答應一聲“是”,又下來開了車門,恭敬道:“羅小姐請上車。”
云姻心中疑惑,“怎么?方才一直沒有人來過?”
見那汽車夫搖了搖頭,云姻心中越發不安起來,她懊惱著,明明才出了那樣的事,自己又怎會如此的大意,就這樣讓她獨自一人等在外頭。
萬不要再出些什么事了,她在心里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