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夜里還是涼涼的,天空中是無數的繁星,在寂靜的時光里忽閃。
熱鬧,卻也是不熱鬧。
皓月居中,眾星捧之,可看起來仍舊是這樣孤獨。即便如此明亮,卻始終只能在黑夜里出現,與白日的旭陽,終究隔著無法跨越的光年。
這月亮,可不就是自己么,白萍舟這樣想著,臉上掛著一抹苦笑。
她已經換下華麗的戲服,卸去了精美的妝容,一張毫無粉黛的素色面龐,倒是更加的清麗端莊。只是一對丹鳳美眸,蓄滿了蒼涼與悲愴。她扯了扯滑落肩頭的披肩,將自己裹得更緊了些,往旁邊的窗棱上靠去,凝視著外頭的闌珊夜色。
方才行蹤詭秘的女子已經離去多時,只是她好像并未有一絲的擔心,自己會將此事泄露出去,只是簡單又不失誠意地道了謝。白萍舟越發覺得她的奇妙,那張看似平淡又軟弱無害的臉下,倒是藏著無比的膽色與堅韌的。
他所鐘情的女子,果真是不同于一般人。
忽的,身后傳來一陣窸窣之聲,白萍舟警覺地豎起耳朵,不易令人察覺地微移雙足,只是還未邁開步子,肩上便搭上一只手來。她立時反手抓住肩頭的手掌,靈巧的身子一個回旋,曲起左手手肘,迅速向身后之人襲去。
那人亦是極好的身手,順勢截住她的胳膊,于頭頂繞至身前,反將她牢牢掌控在了自己的雙臂間,只是那手肘揮來的力道,還是令他頗感訝異。
這一下,白萍舟反倒被鉗制住了,半分都動彈不得。但又只是在那一瞬間,她周身都變得僵硬,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結了,只因這是她朝思暮想又望而不得的氣息。
是他。
白萍舟頓時喜上眉梢,扭捏著掙脫開去,那人亦松了手中的力道。她丹唇微啟,目光希冀地迎上他冷冽的眸子,“原來是四公子呀……”
顧敬之撒開手,撫了撫衣襟,往一邊的沙發里走去,坐定道:“白小姐的身手,倒是敏捷得很。”
白萍舟聞言一鄂,旋即又恢復了神色,走到另一側的沙發上坐下,“吃的就是這口飯,總是會點花拳繡腿的。”
顧敬之不置可否地看著她,面里似笑非笑,令她心中有些許的發虛,只好想著法子扯開話題去,“四公子倒是有幾個月不曾來過了的,今兒個這是吹了什么風,竟想起瞧我來了?”
他心知肚明的任她打著幌子,只道:“我來這里做什么,白小姐不清楚?”
白萍舟隱約感覺到了幾分,只怕他就是為了方才之事而來,想不到他的動作竟是如此之快,看來他對于自己的這位夫人,真是一刻都放不下心的。
心如針扎,是密密麻麻的酸楚,她卻只能微笑,“你與我斷了這么久的聯系,我又哪里會知道……”
顧敬之像是暴怒而起,他俯身將她逼迫在自己與沙發中間,一手撐在扶手之上,一手狠厲地掐住她精致的下頜,“她到底來做了什么?”
白萍舟被迫向后倒去,仰面看著他噬人的目光,那里充斥著濃濃的火焰與嫉恨。她忽然輕笑起來,自己這么久以來的付出,甚至一度瀕臨信仰的邊緣,到底是為了什么?
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他蹙了蹙眉,“你笑什么?”
白萍舟的眼里滿是傲氣,甚至還有了些諷刺,“我在笑你,還是這樣的患得患失,畫地為牢。你不愿意十分的去信任一個人,總是在猜測,懷疑,因為在你的心里,從來就是無法去相信任何人,也包括你自己。”
顧敬之十指微僵,撐著的手緩緩握緊成拳,他不理會她的話,或者是不想去理會,再一次追問道:“我再問你一遍,她到底來做了什么?”
她的內心其實是痛的,輕輕嘆了一口氣,“你既已知道她來過這里,又怎會不知,她是來見了一個人。”
他終是一顫,心中最后的僥幸也蕩然無存。最終,對于自己,他依舊是毫無把握的——不是對她,而是自己。
他緩緩直起身,一言不發地往門口走去。白萍舟看著他的背影,終是不忍,道:“不如趁早放手,也好過讓她恨你。”
顧敬之的步子頓了一頓,復又往前走去,拉開虛掩著的門,眼里又恢復了以往的肅清。
“去查一查她的來歷。”一出了這樓,他就對立于門外的林書倫吩咐道。
“白小姐?”林書倫不解,這顧敬之與白萍舟相交甚密,怎么這會兒子卻突然想起來調查她的底細了,他亦不敢妄自揣測,又應聲道,“是。”
白萍舟方才的舉動已然令他生疑,一個以唱戲為生的女子,即便再是靈活,又怎會有這樣的反應與力量。他忽然想起,與她相識甚久,只知道這是個心思剔透又善于逢迎的好角色,至于她的來歷倒真是不曾細究過。今日之事,單憑她如此敏銳的洞察力,與迅捷的身手,便是猜測她的來歷,或許并不簡單。
天黑的厲害,林書倫抬起腕上的表瞧了瞧,已是近凌晨的光景,正欲詢問是否回府去,便聽得顧敬之一聲,“去辦事處。”
林書倫答了一聲,隨即發動車子,一路穩當地開到了軍政辦事處。車子方一停穩,顧敬之就一步跨了出來,疾步往里走去。
林書倫緊隨其后,生怕他再有什么交代,果不其然,“今晚我便歇在竹音汀了,你再替我掛個電話回府上,。”
顧敬之說完這話,扭頭看了看那落地的大鐘,已經是零點一刻。他暗自想著,她應當早就歇下了罷,夜深人靜,自己又何必再去擾她清夢,便又揮了揮手,“不必了,你回去罷。”
他的步伐有些頹然,踏在木質的樓梯上,偶有“吱呀”的聲響傳來。這樓上說來也就一個要緊的臥室,自從易了主人后,里頭的各式各物亦全部替換了新的。他也不開燈,只是走到窗前將窗門大開,舒爽的涼風一涌而入,吹得人也越發的清醒。
他往后退了兩步,身子靠著床沿緩緩往下,最終坐到了地上。幾縷烏黑的發絲,落在他的額前,隨風輕輕拂著,時不時地遮住了那烏黑的瞳仁。
“叮——”
一聲清脆的鈴聲,劃破了寂靜的暗夜。顧敬之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電話響到第三下時,他才反應過來似的,起身拿起聽筒。
電話是從前頭辦事處的值班室轉接過來的,“司令,是府上掛來的電話。”
府上來的電話,莫不是……
他稍一怔愣,就聽見筒那頭傳來的聲音,柔軟而又親和,“是我。”
悸動不安的心神頃刻間就平靜了下來,這聲音像是帶著魔力一般,撫平了他一切的雜念,“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去休息?”
他能感覺到電話那端的人,輕輕“嗯”了一聲,當是想了一想才回答他,話語囁囁嚅嚅的,仿若是個討要禮物的孩子,“等不見你,才掛了電話過去,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事……”
他不想否認滿心的欣悅,如果說白萍舟的話令他有了些許動搖的話,那么她的聲音便是足以讓他破釜沉舟,“我這就回去。”
就在聽見她聲音的一刻,他已然是歸心似箭,濃烈的思念終于沖破理智的牢籠,噴涌而出。他再也等不及,掛斷電話后,又立刻讓值班室的人開了一輛車出來,一路奔馳,直到那明晃晃的光亮,清晰的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屋內,又直直往樓上奔去,房門是開著的。他隨即放輕了步子,悄然進到屋內,才發現她伏在沙發的一頭,已經睡了過去。
她睡覺向來安靜,呼吸輕輕淺淺的,不過亦是十分的輕眠。他才將她動了一動,打橫抱起,她便立刻醒了過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顧敬之將她放到臥床上,“以后便不要再這樣等我了。”
“我記得,成婚那天,你也同我說了這樣的話,”輕寒有些含羞地笑了笑,揪住他的一只手,“不過現在,我不喜歡你說這樣的話。”
顧敬之心中似被猛然一擊,糾葛種種連帶著心中的結,統統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既然選擇了開始,總是要到塵埃落定才算是結束。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人兒,她微微低著頭,只能瞧見額間的發際,與眼上□□的羽睫。他便釋然一笑,向來清冷的眼神,染上了一絲暖意,“你不喜歡,我便再也不說了。”
他現在才真切地明白,她是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她的現在,將來,他全部都要。
落絮無聲,明月含羞,外頭下起了小雨,在這無聲的夜里,淅淅瀝瀝。這是第一場雨,亦是最后一場,它送走暮春,迎來了初夏。
清早的時候,天還在飄著雨絲,細細密密的,就像繡女手中的銀針,穿行在繁盛世間,織就幅幅秀麗山河。
氣溫又低了一些,輕寒晨起時便覺得有些許的涼意,又取了件素色的針織外套加在長衫外頭,乍眼看去,倒是更添幾分柔和。
餐廳已經備好了早餐,兩個仆人靜默地立于一側,輕寒向來不喜身邊有人圍著,坐定后便吩咐道:“你們下去罷。”
仆人微微躬了躬身子,出去的時候正迎上從外頭進來的顧敬之,便又恭敬地垂首退到一旁,待他走過之后,才退了出去。
輕寒見是他,語氣有些嗔怪道:“這一大早的不用早餐,又往哪里去了?”
這樣的語調,顯然于他受用極了,十分耐性地回答,“不過去花園里走了走。”
早餐是西式的面包與牛乳,又配著一些旁的吃食,都是精致且上稱的。顧敬之將餐布摜在一旁,無意識地抬了抬眼,就看見對面的人兒啜了口牛乳,沾了一點淺淡白色的珊瑚唇,又咬了一口那軟綿的面包——她的胃口倒是見好了些。
又想起昨晚的一夜無眠,即便是看著自己身側,她安詳的睡顏,可強烈的患得患失之感依舊不減分毫。顧敬之的心底亦是豁然,也許白萍舟說的根本就是對的,他自然是相信她,不相信的,不過是自己罷了。
可是從今以后,他渴望著想要去依靠,孑然一身的年月,實在是過得太久了,他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即便將來的日子,需要用謊言與欺騙去維系,他亦不想再放開抓住她的手,永遠永遠,都不想放開。
唇角微微向上牽起,他恍然明白,原來將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于一個人,是這樣一種輕快的感受。
輕寒本是吃得十分開心,突然見他這般神情,便漸漸停止了咀嚼的動作。她轉了轉眼珠,一個熟悉的念頭,再一次忽閃而過。
其實她曾不止一次想過,關于那批軍火的事情,僅憑她幾人之力,很難在短時間內再有突破。若是自己直接開口求助于他,借以他的人力物力,自然必定是事半功倍。況且,那批軍火本就掌在他的手中,其中緣由他定是一清二楚,比起自己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亂撞,這樣反倒最是直接的。
只不過,一念及自己此前為他惹得諸多煩事,輕寒實是不想再輕易地擾煩于他。再者,這其中還牽扯著林書倫與陸紹遲,更有甚者還涉及了書沁與云姻。她看了看他,再一次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不想貿貿然地開口,亦是怕累及他人。
既然選擇了隱瞞,那就隱瞞到底罷。
只是往后的足足一個星期里,顧敬之卻是從未邁出過府門半步的,每日閑賦家中,與輕寒做著些家長里短的瑣事,就好似那般最最尋常的夫妻。
輕寒自然是開心的,曾經能夠朝夕相處日子里,他們形同陌路,到后來拋除芥蒂、坦誠相見時,他卻又常忙于政事,晨出晚歸。她能見他的時間,實在是太少太少。
而現在,從晨日里的第一縷陽光射進她的眼里,到皓月的光亮伴她入眠,每時每刻,只要她想,便是能夠見到。
乍見之歡,更是久處不厭。
這天用過早飯,兩人便一同坐在廳里看著晨報,打發時光。顧敬之本是沒有用早餐的習慣,只是應著她一貫好好吃飯的要求,每日才勉強過來用一些。
廳里的金絲絨面沙發,已經換成了皮質的款式,人坐在上頭稍稍動一動,就會發出吱嘎的聲響。正當輕寒潛心研究著,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地擺動自已時,便聽見外頭有人進來的腳步聲,舉頭一瞧,見是府里的管事。
他恭敬有禮地行至兩人前,微微躬身,雙手呈上來樣東西,“少爺,少夫人,盛家差人送來的帖子。”
顧敬之從報紙后頭抬眸,只是原本清淡的眼色,在聽到“盛家”二字時,便略略帶了些謹慎。他接過管事手中的請帖,紅色的紙張上纏著精美的絲線,相互交錯打成一個漂亮的結。
輕寒見他瞧著那請柬,眉眼間確是升起了一股玩味的笑意,又聽得他向管事吩咐道:“去挑些上乘的禮物,午后便送過去。”
管事低頭應“是”,隨即退了出去。
輕寒再也按捺不住心頭好奇,往他身邊挪了挪,也不顧那摩擦發出的別扭之聲,“這是什么帖子?”
顧敬之偏頭看著她,眼里的笑意越發的明顯起來,將手中的請帖遞到她的眼下。她滿心狐疑地打開,待清清楚楚看到那上頭寫的是什么時,巨大的驚愕令她直接從沙發里“騰”地站了起來。
這分明是一則訂婚的請帖,考究的樣式,印著寓意且精美的花樣,燙金的紅色使得喜氣溢滿了整個紙張。而令她如此驚異的,卻是那上頭用簪花小楷寫著名字:陸紹遲,盛雅言。
顧敬之顯然對她的如此反應有些不滿,“你的反應,倒是比我還大。”
只因這意外實在超乎常理,輕寒滿心都被訝異所充實,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眼里話里微釀的酸意,只是轉身坐下來,雙手攀著他的胳膊,“他們怎么會……實在是太意外了……”
顧敬之眉目清冷,“嗤”地冷笑一聲,并無回應她的疑慮。輕寒凝神瞧了瞧他的面目,這才緩過神來,會心一笑,迎合著他孩子似得脾氣,道:“我只是覺得驚訝,他二人明明似是素無交集的,怎么突然的便就訂了婚了?”
顧敬之心下依然不痛快,“不過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你如此在意作什么。”
輕寒見他又耍起這古怪的的脾氣來,心思一轉,打趣道:“自然是與我不相干的,只是從前我瞧這盛小姐的架勢,倒是非你不嫁的,可現下卻突然有了這一出,難免是大驚小怪了。”
這話語里的編排,分明就是帶了醋味的。顧敬之的興致終于被提了起來,忽的環住她的雙肩,將她微微往上提起,轉而按到了自己的身上。輕寒低低的“啊”了一聲,有些不穩地扶住他的肩頭,兩人瞬間近在咫尺。
他似是有意地湊得更近了些,“那么……就當我們扯平了。”
輕寒籠在他的氣息中,雙頰緋紅,她不敢去看他,只因那眼中時常帶著讓自己無法抵擋的熾熱,她輕微地掙扎一下,“大清早的,你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來。”
他薄唇輕抿,笑眼里帶著一絲狡黠,“好……大清早的,我不做什么。”
聲音輕柔且低迷,語調被放的緩慢,這一句分明是更加的不懷好意。
他素來知道她的面皮薄,但凡是一點的捉弄,就足以令她羞赧不已。可他就是喜歡看著她無處遁逃的模樣,就好像,這便足以證明,她永遠都無法走出自己的掌心。
鮮紅色的潑金宣紙悠悠落地,像是秋日里一片再尋常不過的落葉,又像是繁星滿綴的夜空里很不起眼的一顆,它顛覆不了四季,亦無法撼動整個天空。于有的人而言,這不過只是一頁紙,而已。
訂婚宴的日子訂在十日之后,六月十八日,正是日頭顯烈的時候。
盛家與陸家聯姻,自然是在各界引起不小的注意,各家媒體爭相想要這第一手的報道。但對于此次的訂婚會,盛家似乎無意要鬧得滿城風雨,又加之畢竟是商界名門,自然不允許內府之事任人隨意撰寫,即便登報也是要經由他盛家允許的。于是,這場宴會便未選擇在飯店舉辦,亦未邀請任何一家報社前來采訪報道。
又由著盛、陸兩家之間的懸殊顯而易見,地點自然是選擇盛家的,就在家宅的宴客大廳。雖是只邀請了少許的近親友鄰前來,但侍從加上各自的家屬,倒也是人頭攢動,密密匝匝的。
這是輕寒第二次踏進盛家大門,猶記得初次來到這里時,她是懷著怎樣的焦灼與憂懼,亦是膽大到如此地步。盛家府門依舊富麗,只是物是人非往事如昨,這一晃,竟也就過去了這么久。
這是一場宴會,卻更像是一場商政界間的變相交流,接二連三的有人上前來向他們敬酒。輕寒陪在顧敬之的身邊,一手挽在他的臂彎,一手舉著剔透的香檳酒杯,清淺且不失禮儀地敷衍著,她感覺自己的雙頰因為長時間的保持微笑,而略略有些發僵。
終于,臺上有人清了清話筒,所有人向同一個方向望去,說話的正是盛家之主盛友良。輕寒緊盯著那滿面春風的人,澄亮的眸子里卻升起一絲怨怒來,雖然早在來這里之前便是有了心理準備的,但在正真看見這張臉時,到底還是十分的厭惡。
盛友良道:“今日乃小女與陸家公子之訂婚喜日,感謝諸位賞臉前來,我盛某兒女能得如此之祝福,定當好合百年,亦望今夜能令諸位歡愉盡興。”
話落,所有的燈光便暗了下去,只剩一束熾白的燈光,打在大廳的正中央,稍過片刻,兩個人影便從暗處旋至那光圈中,舞起了一曲曼妙的華爾茲。
光束籠著這一對璧人,緊隨他們旋轉的身姿,那舞步是連綿起伏,舞姿更是何其曼妙典雅,直讓在場的人皆凝神望之,不再喧聲。
輕寒卻是心中翻涌,更無心觀瞻,而她不寧的心緒,自是一開始便被他發現了的。顧敬之輕輕拍了拍她從方才便一直緊揪住自己的手,自那盛友良出現時起,她的手便是一寸一寸握的越來越緊,只是她自己卻渾然未覺,現下才赫然反應過來。她趕忙撒開,恍然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在一片昏暗中悄悄低下頭,哀慟盡斂眼底,“我……”
“若是煩悶了,就去外頭走走,”顧敬之心知她緣何沉默,但卻只能裝作不曉,只因這交代是自己如何都給不了她的。
輕寒沉默著點點頭,明白他自是無法離場的,便獨自往外頭去。顧敬之卻又握了握她的手,雖在盛家府內,他卻仍是不放心的,“自己小心些。”
從廳門出來,是一條長廊,現在正值夏日,那廊柱上纏滿了翠綠的藤蔓,不過花期已過,大半的都已經凋落了,上頭只墜了寥寥幾串素淡的紫藤花朵。長廊的盡頭就是宅內的花園,阡陌交錯,綠茵正盛。
輕寒在一叢凌霄花前駐足,出神地瞧著那株綠植,卻是根本分不清何為花,何為葉。
在這花叢的另一面,似有人匆匆而過,輕寒清目一促,有些敏覺地凝起原本怔愣的眼色。那人亦是發覺了立在花叢后的她,即刻止住往前的步子,回身而來的面目卻令她大駭——陸兆坤!
陸兆坤略略一怔,反應十分迅速,“陸某見過夫人。”
自上次在暢春園一番別樣的“偶遇”后,輕寒便再不曾見到過他,其實她早該料到這一場宴會,會遇見多少她不想看見的面目,只是自己不愿細想罷了。此時遇上陸兆坤,倒是怎么也沒想過的,她勉強一笑,“陸伯伯,別來無恙。”
這一句“別來無恙”,讓陸兆坤心中莫名一沉,忽覺眼前的人已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番印象。他抬起眼來直視著她,只見她滿面的笑意,目色亦是柔和,對自己分明還是一如既往的尊重,當即覺得自己的疑慮來的莫名其妙,“承蒙夫人惦念,上下皆安。”
輕寒雙手交握,曲在身前,可那上頭卻是青筋疊起。惦念?她自然是時時刻刻惦念著他的,他做出那樣的好事,自己又怎會輕易遺忘。但她必須忍耐,即便心中的恨意已然排山倒海而來,“這說著話,倒是忘了恭喜陸伯伯了,陸伯伯今日定是十分欣喜罷。”
陸兆坤自然是高興的,甚至有些得意,他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還有如此的本事,竟是能讓自己與盛家結為親家的。可老謀深算如他,是怎么都不會在面上表露出來的,只是故作清淡地笑一笑。
輕寒心中嗤然,“不過您不在廳里待客,這般匆忙倒是要往哪里去?”
陸兆坤眉目一緊,恰好借著她的話頭脫身,“后頭有些事情要交代,那么夫人,我便先行告辭。”
她本就不求能從他口里套出些話來,又想起那日他與盛友良的談話,便琢磨著,今日如此良機,他二人或許又是在密謀著什么,亦或許自己能探聽到更多。一慮及這些,她便悄然移動,欲尾隨前去。
但只邁了一步,就聽見有人喊住自己,“原來夫人在這里。”
盛雅言站在那里,著一身藕粉色的洋裝,紗料的肩帶襯著她雪白的肌膚與好看的鎖骨,厚重且及地的裙擺上,綴著繁復的刺繡花樣,銀色的亮片星星點點的,借著月光在她身上投射出斑駁一片。
輕寒覺得她與往常不一樣了些,眼里的淡漠與嫉恨毫無掩藏,就這樣暴露在自己的面前,倒像是再無往日的偽裝。她面對著這樣的盛雅言,亦只能道:“恭喜盛小姐,訂婚快樂。”
“我自然相信,夫人的恭喜是真心誠意的,”盛雅言有些鄙夷地哼了一聲,“畢竟……從今以后,你便是無需再對我有所顧忌了。”
她果真是打算撕破臉了的。
輕寒心中無法,“盛小姐,我不知道你現在為何要與我說這些話,對于你的祝福我是真心的,至于你相不相信,那便是你的事情了。”
盛雅言聞言,心中的妒火更甚,她的表情甚至有些許的猙獰,“你以為四哥到現在還留著你,真的是舍不下你么?左不過是因為總要顧及些門面,自然,他也不忍違背了顧伯伯生前的意愿,你該不會總認為,他是真的憐惜你罷?你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配站在他的身邊,也該有點自知之明。”
輕寒十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看來這一場婚姻,確是無需自己的任何祝福。盛雅言的心,自始至終都是在顧敬之身上的,只是她總歸要嫁與他人,卻又如何能夠這般張狂地目無一切。
她又是,從哪里來的底氣,與自己說這些話?
霎時間,輕寒周身的氣息都冷了下來,眸光再無半分暖意,只是漠然。她忽然覺得有趣極了,便是輕輕一笑,帶著顯然的蔑視,“盛小姐是從哪里來的自信,與我說這些話?”
盛雅言一愣,她從沒見過這樣的輕寒,與往日溫婉柔弱的模樣大相徑庭,取而代之的是從未見過的冷漠與傲氣,竟令她有些失了底氣。
輕寒截住盛雅言正欲反駁的話頭,不給她一點開口的機會,“是你所謂的青梅竹馬?還是日久情深的陳詞濫調?你未免也太過自以為是了些,我告訴你,你根本一點都不了解他,他可不是一個心軟,又愿意將就之人。若是你還等著,哪一天他看在你如此情深相候的份上,能夠對你有所回應的話,只怕是要……”輕寒往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了她,字字鏗鏘,“抱憾終身了。”
盛雅言姣好的面容,因為極度的憤怒而變得扭曲,她的嘴唇慘白,氣得哆哆嗦嗦卻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輕寒最后說道:“盛小姐,我奉勸你,既已決定成為他人的妻子,便要多為自己與對方考慮才是,莫要再失了顏面與倫常。”
盛雅言終究氣極而發,聲音尖利刺耳,“你以為你是清清白白,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從前與他的那點事……”
“你在這里做什么?”這一聲是平淡且溫和的,陸紹遲從盛雅言的背后出現,見一同在場的還有輕寒,便道:“顧夫人也在。”
盛雅言擰唇一笑,“喲,這是說著誰,誰就到了呢。”
陸紹遲倒是頗為溫柔的,“好了,你不要再鬧了,你的一群朋友正在前頭尋你,都喝得有些醉了,你再不過去怕是要鬧出亂子來了。”
盛雅言是十分要面子的,這樣的笑話,是萬不能在她的訂婚宴上出現的,即便心有不甘,卻還是憤憤離去。
“對不住,我對盛小姐說了那樣過分的話。”輕寒一早便發現他的出現,只是她只當做不知,后來的一些話亦是說予他聽的。
早先在莫曉棠的婚禮上,她便看出了他的心意,當是從未變過的。只是如今的自己已然不是當初的自己,她更不想看著他住在自己造就的牢籠里,無法掙脫執念的枷鎖,她希望他能走出來。
“我知道,”陸紹遲開口,心中是無限的悲涼,“你也是……說予我聽的罷。”
“原來你……”原來他亦是心知肚明。
“只怕,這一輩子,”他緊緊攫住她的目光,悲愴呼之欲出,“我都是無法再走出來了。”
心中是猛然一沉,她不知道他固執至此,只是自己又能如何,“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已經不是當初我了。對,我們有過曾經,但那些都成為過去了。年少時的美好,總會讓人銘記,你記得的只是你記憶中的我,記憶中的我們,可現實是我和你都變了,變得和從前再不一樣。也或許,你無法忘懷的,只是那個活在你回憶里的人。”
陸紹遲垂了垂頭,高大的身影瞬間變得脆弱,他被絕望所侵蝕著,可絕處亦能逢生!
轉身的一瞬,他一如湖泊般平靜的眸子,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火焰來,那是欲望與野心的交織,是破繭后飛揚的欲望。
她說,我們都變了。
是啊,我們都變了。
輕寒是無比歉疚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實在絕情,可是比起讓一個人因為自己而無法快樂,她更愿意自己變得冷漠一些。她有些疲憊地回身,打算直接往宅子外頭去,那樣壓抑的宴會,自己是不想再回去了。
她只是瞧著那路面上的小石子兒,卻也不曾想過,這路上并不會只有她一個人。不過走了兩步,就直直往來人身上撞了上去。輕寒揉了揉有些吃痛的前額,抬頭才見來的正是顧敬之,便問道:“我正要去車上等你呢,可是結束了?”
他“嗯”一聲,往陸紹遲離去的方向瞧了瞧,“方才是和誰說話呢?”
他的語氣是詢問的,可眼神卻是分明在說著,他什么都知道。輕寒剛剛才發泄一通,又說出了壓在自己心頭許久的話,所以心情倒還算舒暢,毫無隱瞞又輕松機敏地道:“還不就是今日的那對新人。”
顧敬之峰眉一挑,倒是沒見得對這個答案有什么不滿,只是眼里翻騰而上的,除了極其的不滿,更有一絲不動聲色地殺意。
那就姑且算他是滿意的罷,輕寒卻是這樣想著,微微舒了一口氣。
時間已經是很晚了,馬路上空空蕩蕩的,只有他們這一輛車子,司機便開得快了些。車窗都被搖了下來,夜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來,讓人覺得舒爽極了。
只是這一路上,顧敬之都沒再說過一句話,下車后亦是不吭一聲地往屋里走去。輕寒越發覺得有些不對,小跑著追上他的步子,終于在大廳中央抓住了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
“沒有,”他回答地斬釘截鐵,“我沒有生氣,我只是……”
只是害怕。
他從前不知道,原來在她的心里,自己是如此的重要。他高興,卻也不高興。他又實在是怕,這樣深沉的情感,若是有一天抽然離他而去,一切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你坐下,”回神過來,他已經被她按到了沙發上,自己又坐在了他的另一側。
她的瞳仁是晶亮的,表情嚴肅而認真,“我方才,真的是與他們在說話。只不過,我原本是想要祝福他們的,卻哪里知道,事情更本不是我想的那樣……反正,你要相信我。”
你要相信我。
他終于被她認真的模樣逗樂,眼里心里一片豁然,狹長的鳳眸微蹙,斂盡所有溢彩的流光,“你將方才在盛家說的話,再與我說一遍,我便信你。”
輕寒略略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原來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身后。轉念又想到自己與盛雅言的說的那些話,她反倒越發覺得自己像個吃醋嫉妒的潑婦,便羞憤道:“原來你一直在捉弄我。”
她的臉紅極了,起身想要逃開去,可他哪里還肯放過她。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只輕輕往回一拉,就將她攥了回來,順勢便緊緊攬住她的腰,將她箍在自己的懷里。
他垂眼看著她,視線在她脖頸間緊緊鎖住,那里有一道很是明顯的疤痕。足足又兩寸之長,皮肉是易與我尋常的凸起,顏色亦是斑白。他微涼的指尖,在這道屬于自己的印記上輕柔地摩挲而過,深陷的心忽的突突動了起來,不由自主的愈發向她靠近了去,直抵那最純潔的柔軟。
輕寒直覺一陣發懵,整個人瞬間變得天旋地轉,便索性將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像是久到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時,他方才放開了她,卻是還未來得及睜開眼,便被他一把打橫抱起,然后往樓上走去。
她乖乖地靠著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倏地抬起頭,“你剛剛,其實是在生氣,對不對?”
顧敬之啞然一笑,在樓梯上拐了一個方向,繼續往上走著,“我是在生氣,不過是因為……十幾天前的那個晚上,你的記性這么好,應該不會忘了罷……”
輕寒見行事敗露,自是心虛,便又將頭低了下去,半字不吐。
已是到了房門口,顧敬之雙手抱著她,只能用腳踢開了門。他也不開燈,輕車熟路地走進臥室,將她放了下來,借著方向俯在她耳邊道:“你真當我的那些人都是吃素的,”他頓了頓,“即便他們是吃素的,我可不是……”
他的嗓音低沉而暗啞,溫熱的氣息淺淺地呼在她臉上,她自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是到底還是羞澀,便伸手扶上他的肩頭,往外推了推。
他的掌心火熱,扣住她細軟的手腕,不讓她亂動,“現在可不是大清早了,我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