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后。
阿布里穿上筆挺的西裝,梳了梳已經(jīng)長長了的棕色頭發(fā),用涼水拍打了幾下自己的臉旁,整了整領帶,只身從家出發(fā),向“挑戰(zhàn)不可能”大樓走去,這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不算特別高的40層大樓,大樓正上方,是兩個大大的字——“挑戰(zhàn)”。樓門前有著十神獸威嚴挺立在兩側,中央一塊空中花壇,僅有一塊兒細鐵棍支撐。十神獸向中央吐水,宛如身處九幽之泉之下,抬頭間,是密得成為水幕的噴水設施,走在花壇正下方,一股清涼之意從周遭匯聚而來,阿布里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樣的設計,在全球也找不出第二個,真是大膽的創(chuàng)造。
一進門,過了安檢,看到座位上掛著工作牌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睡得正香,雙手攤在座椅上,頭枕著靠背,整個身子快要水平。阿布里并沒有打擾他,而是朝東側走廊走去,在一個柜臺前停了下來。
“你好,請問前來挑戰(zhàn)的人是在這里報名嗎?”
坐在柜臺里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25歲左右的年紀,穿著工作服,把玩著手里的手機。這個手機是鐵葉十代,擁有最尖端的科技,在任何時候,只要將它置于平面上,它就能在空中呈現(xiàn)立體畫面,使使用者更加真實的參與到手機屏幕中來。那個年輕人正在用“指尖輸出電流”設備操控空中的“大人”,似乎并沒有聽到阿布里的叫喊,阿布里拍了拍桌子,提高了聲音又問了一遍。
“嗯,你要挑戰(zhàn)什么項目?”少年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
“五千米。”阿布里從嘴里小聲地說著。
少年愣了一下,突然收起桌子上的手機,“你說什么?五千米!你在開玩笑吧!”少年站起身,“你別來搗亂啊,還五千米,你知不知道當今長跑記錄是多少?四千米!由地球人阿杜其創(chuàng)造的,當時他35歲,是他整個職業(yè)身涯中最巔峰的時候。”
“我從不開玩笑。”
“白,你來一下。”少年朝大廳里正在睡覺的工作人員喊道。
白掉了下去,站起身摸了摸磕到的頭,慌忙來到柜臺前。
“你,你把他帶去找潘主任。他這個項目我可不敢接。”少年坐在椅子上,他絕對是瘋了!
白提了提松下去的褲子,“跟我來吧。”
阿布里跟著白向電梯走去。
“你不用管他,他還沒成年呢!說話沒有得罪你吧。”
“沒有,他不上學嗎?”
“何止不上學,他爸是旁邊大公司老板,每年在我們這投了不少錢,他工作的事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唉,有錢真好啊!”
“你多大了?”
“35了,我也是剛畢業(yè)才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白笑著說,“奧,還沒問你要挑戰(zhàn)什么項目呢?是一分鐘操控多少個機器,還是計算數(shù)據(jù)?我在這工作三個月了,大概每二十天會來兩三個人,挑戰(zhàn)的全是這些不知道挑戰(zhàn)了多少次的東西。”
“我來挑戰(zhàn)五千米。”阿布里看著樓層停在了25層的位置上。
門開了,白沒有立刻出來,“你瘋了吧!你身體可承受不了!”
“我知道,但我也要試一試。”
“會死人的。”白盯著阿布里,“你不怕嗎?”
阿布里默默地沒有再說話。
“好吧,走吧,我們?nèi)ヒ娭魅巍!?
“潘主任,有個人想來挑戰(zhàn)。”
“叫什么名字?”潘主任在電腦前,處理著挑戰(zhàn)數(shù)據(jù)。
“阿布里。”阿布里字正腔圓地出聲。
“阿布里,你下午再來吧,我這沒有時間。”
“主任,您聽了他要挑戰(zhàn)的項目估計就不會這么說了。”白在一旁說道。
“哦?那阿布里先生,您要挑戰(zhàn)的項目是?”鮮綠色皮膚的潘主任,放下手中的不是那么重要的活,看向阿布里。
“五千米!”阿布里第三次說了出來。
這時候,那個少年也跑了上來,躲在門口,探聽里面的情況。
潘主任快步走到阿布里跟前,看了看他消瘦的身材,“如果你只是一時賭氣的話,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是認真的!”阿布里站得筆直。
“你可是想清楚了?后果你是要承擔的。”
“我沒有哪一次比現(xiàn)在更清楚,就算死亡也與他人無關。”
“那好吧,需要我們做什么?”主任坐回椅子上,鄭重地說。
“我需要場地,最好能照到陽光。”
“沒問題,其他保護措施不需要嗎?沒人能確保你的安全!”
“不需要,如果有幸跑完了,我肯定有力氣回家;但若沒完成,我寧愿倒在那里。”
“阿布里先生,您可要想清楚,這不是逞強的時候。”
“我要挑戰(zhàn)五千米,不會改變。”阿布里微微笑了笑,“我不會輕言的放棄。”
“好吧,白,帶他做下手續(xù)。”潘主任站起身,朝阿布里鞠了一躬,“我們對任何一名挑戰(zhàn)者都保持最崇高的敬意。阿布里,煩請您明天的這個時候再來簽一份合同。”
“好的。”阿布里隨白向外走去。
“你瘋啦!”門口的少年指著阿布里大叫,“你會付出代價的!”
“謝謝提醒!”阿布里轉過身,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少年說,“如果癡迷于手機、科技,你同樣會付出代價,比我這更大的代價!”
阿布里默默地離開了,留在原地的少年看著逐漸遠去的高大背影,“如果說你能挑戰(zhàn)成功,我從此以后就,算了,你不可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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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阿布里一個人在家中,看著墻上突然增加的幾幅辛水煙柔的照片,坐在沙發(fā)上,喝著酒,會心的一笑。辛水煙,我們到頭來還是作了相交線,只一個相遇,便越行越遠。迷迷糊糊的竟然睡著了。
“阿布里,頭一次參加奧運會五千米項目緊張嗎?”
面對記者的詢問,阿布里慢條斯理地說,“五千米項目是我的強項,我雖然第一次參加世界大賽,但我會盡全力向金牌沖擊。”
“你的對手是美國、埃及、巴西的世界級名將,對你是不是產(chǎn)生了巨大的壓力?”
“能和世界級名將同臺競技,是我的榮幸,壓力肯定會有,我會全力以赴的。”
“那就期待你的表現(xiàn)。”
“年少輕狂的18歲小將阿布里目前處于第五的位置,不知道他是否會給我們帶來驚喜,讓我們拭目以待。”
全中國的觀眾圍坐在各家電視機跟前,紛紛觀看這場比賽。五千米長跑項目至今為止,中國還從來沒拿到過獎牌,大家都很期待。
“啊,阿布里重心不穩(wěn),摔倒在地!”
呼,阿布里長吁了一口氣,捂著撞到茶幾的小腿,走到衛(wèi)生間,打開花灑,沖洗起來。原來是大夢一場,阿布里掠了掠稍長的棕色長發(fā),摸了摸臉旁,經(jīng)六個月的野外工作,皮膚顯得更黑了,是黑綠色。慢慢閉上了雙眼,任由水花打在臉上,流向全身。
“阿布里先生,早上好!”
“白,你好。”
“原來您是知名的考古學家,昨天沒問您職位,實在是抱歉。”
“挑戰(zhàn)可和職位沒什么關系,我已經(jīng)不是專家了。”阿布里笑了笑。
“阿布里先生,您馬上可千萬別緊張!”
“我緊張什么?一個長跑挑戰(zhàn)而已。”
“我指的可不單單是挑戰(zhàn)。”
電梯門開了,“啪啪。”一個個閃光燈打過來。從電梯門口至潘主任辦公室門口,擠滿了人。
“阿布里先生,請問您有把握完成這個挑戰(zhàn)嗎?”
“您有專門的訓練嗎?”
阿布里在白的帶領下,擠過擁擠的記者群,來至潘主任辦公室門口。主任早就在門口迎接,雙手緊緊握住阿布里的手,“加油!”
辦公室里,有幾個大人物。大泥市市長李宇,大泥市書記云方子,以及贊助這個挑戰(zhàn)項目的老總阿南爾。阿布里坐在椅子上,看著大家。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挑戰(zhàn)竟引起了這樣大的風波。
門外的人群紛紛把話筒、相機伸進來,以求能得到最新最可靠最真實的消息。白站在門口,把門拉住,大喝一聲“安靜。”整個樓道頓時安靜了下來,“請大家隨我出去,這不是喧嘩的地方。”白一字一句的說道。
怎么會起作用,經(jīng)過兩秒的平靜,人群又騷動起來,“我們采訪的是阿布里,你是什么人!”
“就是就是。”
突然,空中飛來一個大鐵夾,夾住剛剛出風頭的青年的腰部,慢慢的移到樓中央。強壯的男人大聲呼救,死命掙扎,大鐵夾就是不放手。男子看著底下二十多層樓的高度,心生害怕。大鐵夾緩緩把男子送到一樓,又飛速回到空中。
“如果誰還要惹事,請不要說我們私自啟用維護機器。”白把遙控器放回口袋,在袋中按了下開關,半空中立刻出現(xiàn)了十來個大鐵夾,停留在空中,只等一聲令下。
記者們怕了,慢慢的移向各個電梯。當人散完,留下了那個二十五歲少年。少年走到辦公室門口,對白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你研發(fā)的大鐵夾看來確實有用,請原諒當年我把它貶得一文不值。學長,你好。”
兩個人會心的笑了笑,“你說他會成功嗎?像你的大鐵夾一樣。”
“但愿如此。”白看了一眼空中的大鐵夾,轉頭對少年說道。
“真希望他能成功!”少年轉身向樓梯走去,“不管他有沒有成功,我都視他為一生的榜樣。我知道,他叫阿布里。”少年一階一階的走下樓梯,年少的一幕幕在腦中回想。沒日沒夜的玩手機空中游戲,整天開空中飛車穿梭于各個樓中,看到不爽的人上去就是一頓羞辱并用機械拳擊打。自以為是學校里的老大,從來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在機器時代,自己就是響當當?shù)耐跽撸沙ゲ倏厝齼蓚€機器,再沒其他的本事了。
白看著少年,不禁想起三年前,自己的團隊研發(fā)大鐵夾。由于資金有限,不得不利用學校的不好的科研設施。第一次試飛時,不幸落入湖中,砸向了湖中的船,而這艘船里坐著的正是少年和他的女孩。少年撿起大鐵夾,來到岸上,使勁摔在了白的腳下,“沒用的研究。”白氣得臉色發(fā)紅,正欲出手打他,被一記重拳打翻在地,“這個爛鐵塊不配叫發(fā)明!”少年領著機械拳向船上走去。他剛剛叫我學長?看來真的是有那么點改變了。白按了下開關,大鐵夾收縮成一團,緩緩停在了白的腳邊。
“阿布里教授,您可想清楚了。五千米,對于當代人來說,根本無法完成。”市長看著如此瘦削的阿布里,不禁為其擔心。
“我會盡力。”
“什么事情不都是盡力就可以解決的,有時候盲目的盡力和傻子沒有區(qū)別。”阿南爾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你知道你現(xiàn)在如同一個傻子嗎?”
“說什么我也不會退縮。”
“好,你有想過你的家人嗎?你的愛人還有你的工作嗎?你是不是有意逃避什么?”
“我沒有家人,我的愛人。”阿布里猶豫了片刻,“我不是逃避。”
“你知道,跑五千米意味著死亡!”書記終于開口說話。
“同樣也能名揚天下。名流千史。”
“你會失敗的。”
“何以見得?”
“好了好了,阿布里教授,如果你不想跑,還有最后一次機會。這是一張合同,我們會在10月10日當天封鎖整條大泥高速公路,以提供場地給你,但是,比賽中您的一切事情由您一手負責。你把它撕掉,可以離開這里;在上面簽字,您的挑戰(zhàn)即刻生效。”潘主任拿出合同,遞給阿布里。
阿布里接過合同,拿起筆,迅速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旁邊印了個紅色的指紋。看著這張紙許久,夕陽下奔跑的地球人,請求你讓我成功。紙上不禁出現(xiàn)了一個老先生跑步的畫面。
“在學校操場,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頭子,穿過跑道的風,跨過斜照在跑道上的夕陽的光。一身職業(yè)運動服,一根即將死去的枯桿,在生命最后一刻,依然選擇了自己熱愛一生的長跑。老頭子是個要強的人,絕不會讓這輩子留半點遺憾。”
“阿布里教授!”潘主任叫著。
阿布里從幻想中驚醒,把合同交給了潘主任。默默地拉開了門,“10月10日,我會如約而來!”看了眼門口的白,一個人默默地朝電梯走去。
“阿布里。”白小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你又何嘗不是每個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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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里是全球知名的考古學家。在地中天后2000年10月2日這一天,阿布里向全球宣稱:‘地中天后2000年10月10日,會在大泥的高速公路上完成5000米的長跑。’這則報道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大家紛紛猜測,阿布里的細胞組織是否可以承受高負荷運作,他是否可以完成對當代人類來說近乎不可能的挑戰(zhàn)。相信10月10日當天,大泥高速路段將人滿為患,我們會繼續(xù)跟蹤報道。好,這里是本臺的最新消息。”
“煙柔,那個不是上次來我們家的阿布里嗎?”辛水媽媽盯著電視機,“不得了,跑五千米,從沒人敢嘗試。為什么不利用高科技呢?他是不是瘋了?”
“這樣的人最為可怕,挑戰(zhàn)命運,真可笑。”旁邊的老人笑著說。
“爸,媽,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回來了。”辛水煙柔摸著剛洗完的頭發(fā),穿著睡衣向門口跑去。
“你沒換衣服呢!”人早就跑沒影了,“現(xiàn)在的孩子啊。”
咚咚咚。
“誰啊?”阿布里前去開門。
“阿布里,你會死的!”昏暗的燈光下,一雙懇求的目光,“別去!”
“束風,你最懂我,你知道我做過的決定從來都不會改變。”
“你知道嗎?從始至終我都不是針對你!”束風搖了搖頭,“當年的那次手術,我走到拐角,聽到了你和館長的談話。我只恨館長為什么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你。”
“他有苦衷。”阿布里眼角流出了幾滴淚,“他。”
“你不用說了,我求你別去跑那五千米好嗎?你是我一生的對手。”
“感謝你把我放在這么高的位子上,作為對手,你更應該尊重我的決定。”
束風不禁想起,六個月前,風永清教授找自己談話。是阿布里請求讓自己做的一助,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托付給了自己,月地博物館一級鑒定師的地位,鑒定解剖尸體的權利,整個博物館的重量,以及他的學生——辛水煙柔。有時候,當你捧起讓人仰仗的地位時,那種滋味原來一點不輕松。束風多希望,阿布里能回到博物館,一同治理。
“束風,今后就拜托你了。一定要好好教辛水煙柔,她是個好苗子。”
“阿布里,開門。”辛水煙柔急匆匆從電梯那邊沖過來,“呃,束教授,你怎么也在這?”
“我就不打擾了,再見。”束風轉過身,沒有多余的動作,大踏步向電梯走去。
辛水煙柔沖進家里,搜尋那張合同。阿布里關上了門,站在客廳中央,靜靜的看著她。辛水煙柔找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翻得一團糟。等她冷靜下來,阿布里坐在沙發(fā)上,“這么晚了,你吃飯了嗎?”
“你為什么又騙我,你不是那樣的人,對不對?”
“我沒有騙你,我就是自私自利,不顧及別人感受,不喜歡你們地球人。”阿布里說完,靠著沙發(fā)背,雙手揉了揉太陽穴。
“我不信,讓我摸摸你的心。”辛水煙柔走過來,伸手去觸摸阿布里的胸膛。
“啪!”阿布里一把把她的手打開,手撞響了茶幾。阿布里閉上了眼睛,辛水煙柔摸著疼痛的手,心灰意冷,“你放心,我說過,不會讓你看到我第三次哭。”說完,走出門去,在電梯里,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阿布里不是不知道這次挑戰(zhàn)的危險性,他只想證明自己,身為月球人和地球人的后代,一樣應該受人尊重。阿布里看著墻上的辛水煙柔,笑魘如花,美麗動人。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辛水煙柔的樣子,柔順烏黑的頭發(fā)散落在肩上,眉眼如畫,溫婉動人,微微翹起的鼻梁,性感紅潤的雙唇,在加上黃色小花裝飾的素雅大擺裙,那是阿布里在公共飛車里第一次見到她,也是阿布里一生中的第一次遇見。
“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晨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阿布里念著這首詩,很是喜歡。當今的社會,是沒有詩歌創(chuàng)作的,在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里,你稍微慢一點,你就會面臨對世界繳械投降的結果。這個時代是不允許有人創(chuàng)作詩歌的,那是最無用的生活。
阿布里站起身,行至書房,打開了燈。拿出筆,推開《地球人的生活》這本書,在書的扉頁上,寫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