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東海龍王婚禮的，都是水族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其中，南西北三個海龍王，是東海龍王的親兄弟，名聲響亮，按道理應該坐在上席。可是東海龜丞卻卻將他們安排在墻角落里，與劍俠客擠在一堆。

這當然不是龜丞相的意思。

他們哥仨空手而來，雖然送來了幾副賀聯(lián)，寫著什么花開并蒂佳偶天成之類的吉祥賀語，但那是窮酸書生的精神食糧和資本，水族講實惠，根本沒有這個風雅的作風傳統(tǒng)。

自家兄弟都這么摳門，東海龍王心中自然不樂。

所以按禮物的輕重，十殿閻王竟坐到了上首。依次是西湖龍神、冰潭尊者、九頭怪、觀音菩薩，還有剛剛被請來的紫簫仙子，一席坐了十五人。

觀音菩薩和紫簫仙子其實也是吃白食者，賀禮是沒有的，甚至連一句動聽的賀詞都沒有，她倆受此優(yōu)待，原因是東海龍王另有所圖。

人在紅塵，不能沒有人脈，而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像一坨揉亂的絲麻，如何剪除爛線抽出金絲，需要主人有清晰的頭腦，作出果斷的抉擇。

東海龍王是江湖老油條，就連明天的晚飯吃什么都要事先考慮清楚，大事上當然會制定計劃和目標。

觀音的后臺是如來，紫簫的主人是英女俠，這兩個人是當今三界的尖峰人物，不可不巴結。

當然還有個元始天尊，與如來和英女俠并稱為三界巨頭。

因為龍族與道教的過節(jié)，東海龍王從不與他交往。

就算想結交也不敢，因為他怕惹犯眾怒。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道理他懂。

流言說三巨頭有鼎分天下的趨勢。

不過這個鼎是個歪鼎。

怎講？

元始天尊一直活躍在西牛賀洲，雖然他很想將勢力發(fā)展到南瞻部洲境內(nèi)——因為西牛賀洲是魔族的天下，人煙稀少，而文明的導流者人族卻主要分布在南瞻部洲——但是被如來搶先一步，佛教在南瞻部洲早已扎下根基，牢不可摧。

如來把賭注壓在人間，那是以掌控天宮政權為前提的。統(tǒng)轄仙界，又得人間，那就是錦上添花；仙界易主，佛無權勢，就算雄霸人間四洲，那又有什么屁用？也只不過是殺雞取卵，拈豆丟瓜，得不償失。

而斜刺里殺出的英女俠這匹黑馬，已經(jīng)將天宮當成了她家。

所以如來雖然至今沒有什么大動作，但與英女俠的一番較量遲早難免。

還有一個鬼域，那是兔子不拉屎，窮得叮當響，要什么沒什么的鬼地方，誰稀罕去那里墾荒？向鬼們弘揚教義誰吃飽了撐的？

所以說當前形式是一個歪鼎。

東海龍王披紅掛彩，向來賓說道：

“感謝大家的賞臉。今日的結婚儀式，與以往大不相同。過去是先拜天，再宴賓客。孤王思及各位遠道趕來，肯定饑渴難耐，所以不落俗套，反其道而行之，先宴客，后拜堂。”

有人多嘴說道：

“龍君能先否介紹一下新娘子呢，不然這賀詞不好抒發(fā)啊？”

東海龍王笑呵呵說道：

“這一次的新娘子的確是位絕色佳人，只是由于她十八年來一直獨守空閨，未見世面，禮儀方面尚有欠缺，妃嬪們正在后宮細心教導。今日在座的都是親朋密友，各界名流，寡人理當陪酒至醉，共樂通宵。蚌娘們，上菜——”

一言甫畢，訓練有素的蚌娘們魚貫而入，將各色美味擺上餐桌。酒肉飄香中，東海龍王怡然自得地說道：

“在座的也許有些朋友不是第一次吃三界全席了，都知道三界全席聚仙、人、魔三族各三十六道菜肴，總共是一百零八道美食，其實正宗的三界全席，還須加上龍族的三十六道私房菜，總共是一百四十四道，只因龍族先輩為人低調(diào)，不肯在這些細節(jié)當中彰示不軌之心，故而將龍族三十六菜下架塵封。今天孤王心情特好，所以特意動用了百味生擔任主廚之職，讓大家品嘗一下真正的三界全席。”

東海龍王說到這里，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阿彌陀佛。”

觀音菩薩發(fā)言打破了沉寂。

“東海龍王，你好大的膽！百味生本是巨惡彌天的大魔頭，禍害眾生，吃遍萬物，五百年前如來佛祖用佛掌將他降服，囚于東海五棱礁，將看守的重任交托給你，你竟膽敢私自將他放出！”

東海龍王說道：

“菩薩不用擔心，如今的百味生瘦得皮包骨頭，路都走不動，又披枷掛鎖，不是五百年前與孫猴子齊名的人魔了。炒完龍族的三十六道菜品，鄙龍就立馬將它囚回原位。”

角落里劍俠客問北海龍王道：

“百味生是個什么人物？能有孫悟空一般的待遇，損失如來佛祖一只佛手，肯定不簡單啊。”

北海龍王驚詫地打量著劍俠客，說道：

“百味生你都不知道，人族的吧？那么我來告訴你，他是你們?nèi)碎g美食幫的開山祖師。美食幫聽說過么？”

“晚輩聽說過。”

“這百味生很不簡單的，剛才有沒聽菩薩說？他什么都吃過，所以味覺過人，炒出的菜，佐料放得十分到位，火候掐控得片刻不差，你只要嘗一口他炒的菜，肯定會一輩子惦記。”

“他這么牛啊！如果有機會學他幾手，可就美哉了。”

“小兄弟，你弄個泡泡罩住了腦袋，這驚世大餐看來是品嘗不到了，可惜可惜。”

“呵呵，晚輩倒不稀罕。只是第一次聽說三界全席里龍族也有三十六道菜，很覺得稀奇。”

一旁的南海龍王由于被長兄冷落沒能坐到上席，心頭窩著火，冷哼一聲說道：

“他饕餮之徒，遲早要惹出禍事。估計這不是第一次了，連如來佛祖的犯人都敢私自放出，真是吃了熊心豹膽。”

劍俠客說道：

“好吃是人的天性啊，襁褓中就只想著吮吸母汁，可見吃乃人生第一件大事。我只是想問一下，那個百味先生真的什么都吃嗎？”

“當然。我等雖然只是聽說，但觀音菩薩知道內(nèi)情，她絕不會打誑語。”

“他吃樹皮草根么？”

“吃。”

“土呢？石頭瓦片呢？”

“吃。”

“耗子蟑螂呢？”

“吃。”

這時候菜已經(jīng)上了十幾道，很多饞貓已經(jīng)舉起了筷子。

首席上觀音菩薩站起了身，喃喃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原來餐桌上有烤乳豬之類的大葷菜肴，菩薩反胃，決定逃席。

“菩薩留步。”

東海龍王連忙留客。

“菩薩是不是見這烤乳豬很殘忍所以要空腹而去？”

觀音菩薩默應。

東海龍王湊上前去，低聲耳語道：

“菩薩，這桌上的葷菜，其實都是素菜。俺是個小氣鬼，菩薩應該有所耳聞，怎么舍得破費張羅三界全席呢？不過百味生的手藝，的確非同凡響，他能將平常的白菜葉子蘿卜根，制作成山珍海味，讓人的視覺味覺嗅覺都辨別不出真?zhèn)危憧催@幾十桌豐盛的菜肴，其實就蘿卜白菜兩種原料啊。放心留下來，放心吃吧。”

觀音菩薩猶豫片刻，鄙視地說道：

“我懂了，你把百味生弄出來，為的就是省錢而又不失面子。”

“菩薩理解理解吧。這個秘密就你一人知道。”

菩薩無語了，緩緩坐定，閉上眼睛。

開吃了，觥籌交錯，場面熱鬧到誰都成了主角。食客中近處一個觀音，遠處一個劍俠客，像是戲臺上撐轎子的局外人，冷眼旁觀著，從最初的驚訝慨嘆轉為瞌睡朦朧。

劍俠客一直在人群里搜尋松溪一族的身影，可惜一個也沒見到，暗想松溪老龍不是已經(jīng)將避水珠送給東海龍王了么，不知他們是否已經(jīng)封侯賜爵住進了豪宅？

有心溜去驛館弄個明白，但同時又有另一種擔憂。

新娘子不出現(xiàn)，這種擔憂就一直郁結在心里。

他擔心新娘子就是龍小女。

這個擔心是有道理的。

東海龍王早不納妃晚不納妃，偏偏這個時候大辦喜事，而松溪一族前天還在擔心他會打龍小女的歪主意。

剛才他已經(jīng)吐露，新妃子是龍族的絕色佳人。

除了龍小女，龍族誰還能稱得上是絕色佳人？

就在劍俠客焦躁如焚，打算溜出水晶宮的時候，他的擔憂被一個不速之客證實了。

只見水晶宮側門涌出一群龍女，殺雞似的大叫大嚷：

“快抓住新娘子，抓住新娘子啊。”

食客們根本沒聽到這群女龍的叫嚷聲，劍俠客離她們近，順著她們手指的方向，就看到一身紅妝的龍小女身上捆著繩索，頭上蓋著紅頭巾，在賓客席間東逃西竄。

那塊紅頭巾太大，用發(fā)卡固定在辮子上，所以她拼命地擺腦袋也沒能甩脫。

劍俠客是從她的身材認出她來的。

這個時候東海龍王正在與九頭蟲劃拳拼酒，他已經(jīng)喝得紅光滿面，舌頭起了膨脹感，正在對九頭蟲道：

“老弟，你是我水族的精英，碧波潭彈丸之地，怎能藏龍臥虎？什么時候休了萬圣公主那娘們，來東海發(fā)展，別的不說，朕親生的公主，喜歡哪個隨便你挑，只要你心中有俺這個泰山大人。另外岳父我有個小小建議，希望你采納。你的名字與咱們的祖先撞車了，這不好，不如改個名，叫九頭蟲蟲怎么樣？蟲蟲，快叫一聲岳父吧。”

蟲蟲很是尷尬，只能拼命勸酒。

突然就聽到劍俠客炸雷似的叫罵聲：

“壞蛋！你們一群壞蛋！”

大廳上慢慢地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都盯向劍俠客。

劍俠客以為是自己的叫罵聲引起了眾人矚目，其實是他身邊的女兒公主吸引了大家。

此時女兒公主頭頂?shù)募t蓋頭已經(jīng)被劍俠客摘下，嘴里塞的棉布也被劍俠客摳出。

綁在她身上的繩子是縛龍索，劍俠客的冷月劍竟然割不斷，接頭也沒一個，不知是怎么繞上身的。

東海龍王被這個突然的變故嚇醒了酒，他的計劃是讓客人把蘿卜白菜烈刀子酒吃飽喝足，然后讓一個替身新娘出來走個過場。

伴娘們這幫廢物。

東海龍王還沒想好解決問題的辦法，女兒公主已經(jīng)破口開罵了。

“昏龍！臟龍臭龍，三界敗類，該死的大壞蛋。”

劍俠客摸著鼻子小聲說道：

“這些粗詞早過時了。”

龍小女說道：

“那你幫我罵。罵死他大快人心。”

“我也不擅長這個技能。不過為了你，我就試試。”

于是劍俠客跨前兩步，目露寒光盯著東海龍王，張嘴說道：

“你個狗養(yǎng)的。”

龍小女道：

“就這么一句么？罵呀。”

劍俠客只好再罵道：

“你個狗生的。”

女兒公主很失望，求人不如求己，遂用肩膀將劍俠客搡到一邊，破口大罵道：

“賊昏王！不要臉的賊昏王！我們的祖先九頭蟲，被天賜的欲念煎熬折磨，一路遺鱗淌血，遠避異性，用自己的痛苦維護著天道人倫，給我們子子孫孫作出了好榜樣，龍族的清心寡欲、善良正直，這些美德流傳至今，你這敗類，為老不尊，壞事干盡，貪得無厭，愛慕虛榮，沉湎酒色，野心勃勃，拿狗來罵你是侮了狗，拿刀捅死你臟了刀和手。你就是一坨臭狗屎，你在場的這些狐朋狗友，就是臭狗屎上飛旋的綠頭蒼蠅，每個人都讓我看著惡心，瞧瞧你們在吃什么吧，這滿桌的菜肴，不是龍肝就是鳳腦，不是牛心就是熊掌，作孽啊！昏君，你每天用行云布雨掩飾自己的罪惡，瞞天過海，吞食同類，你瞞得過眾人的眼睛，瞞得過老天爺?shù)牡诹忻矗恳煌桃煌拢阋獖Z走數(shù)以萬計的水族生命，真是吃人不吐骨頭！龍族的恥辱！魔頭！昏君……”

東海龍王含笑著向觀音菩薩說道：

“菩薩，這丫頭連你都罵上了。她自小缺乏教養(yǎng)，您不要往心里去哦。”

觀音菩薩嘆息道：

“你們龍族的事，我本來是不想插手的，但看這情形，你有強搶民女之嫌。大家都在看著，你總得給個解釋吧。”

“解釋是肯定有的。各位來賓，這就是孤王剛才向大家炫耀的新娘子，怎么樣，模樣挺俊，脾氣挺辣吧？就因為她任性，非要用外族的儀式舉辦婚禮，孤王不同意，她就大哭大鬧，為了不影響喜慶，所以就綁著她。”

九頭蟲蟲問道：

“龍君，外族什么樣的儀式？”

東海龍王撣了一下好久沒撣的灰塵說道：

“噗。外族化外野人，赤腳圍著火堆跳舞樂通宵，賓客自備干糧。孤王怎么能這么寒磣。防她胡鬧，所以只好綁起來，不許她見客。”

這時的女兒公主只氣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流了下來，苦于口拙，只能呸痰狠聲咒罵昏王昏王。

劍俠客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嗆啷一聲寶劍出鞘，劍指東海龍王，說道：

“你再屁話連篇老子一劍剁了你。”

東海龍王臉色一變，問十大閻王：

“他是誰？”

閻羅王搖頭道：

“不認識。救對了。”

泰山王與平等王拼命扯閻羅王的衣角，幸好東海龍王并不知道十閻王救劍俠客的事。

劍俠客寶劍平指，紋絲不動，盛氣凌人，東海龍王氣得半死，假裝打噴嚏，發(fā)出龍吟神功。

龍吟神功其實就是用腥臭的胃氣傷人，龍小女說的不錯，東海龍王借布雨之機，的確吞食了無數(shù)水族的生命。

這些生命，也是冤魂。

這些冤魂，入不了地府，它們被東海龍王用法術禁錮在腸胃中，煉化成驚世駭俗的龍吟沼氣，即他所說的龍吟神功。

今天，龍吟是他的第一次展示。

只見一道激光，射在劍俠客的面門。

啪的一聲，觀音圣水護罩破裂消失。

劍俠客成了溺水待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