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俠客行程在即，而且很可能與三藏法師一樣有去無回，對此英女俠表面上很無所謂，其實內心萬分惆悵失落。
她的心情，瞞得過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她很想與劍俠客說說體己話，叮囑他一路保重，照顧好自己，衣要穿暖，飯要吃飽，提防盜匪，遠離妖精。
可是劍俠客被眾星捧月，忙于應酬，倆人根本沒有機會單獨相處。
兩天時間彈指一揮，晃眼而過。
送行這天萬人空巷，熱鬧喧天。
誰會留意到有兩個孤獨者沒來參加這次盛典？
一個是英女俠，一個是飛燕女。
一個懨懨成疾，一個沾沾自喜。
一個入泥蝦似的蜷曲在煙花巷角回憶著邂逅初逢，一個出籠雀似的馳騁在綠茵草地舒展著脫枷的快活。
兩種心情，一般結果。
。。。
日中時分，闃無人跡的煙花巷才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都在談論著適才的盛況。
“這次送別儀式，比當年送玄奘法師熱鬧得多??！恁大的排場，百年一見！”
“是啊，紅地毯從皇宮一直鋪設到郊外，御林軍齊齊整整長征似的，還有那華蓋流蘇、旌旗彩帶，皇家大排場，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呵！”
“奇怪，那個圣僧，怎么不是光頭和尚呢？”
“這事我知道，那天在化生寺大雄寶殿上，逍遙生要求剃度，法明老和尚卻說：'阿彌陀佛，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只要心中有佛，就算是天天喝酒吃肉又有何妨？你頭發就留著吧'。和尚們現在這么開放！當時我們都聽呆啦！”
“你們還別說，這個逍遙生還真有幾分超凡脫俗的氣韻，你看他泥雕木塑一般端坐在高頭大馬上，面無悲喜，目不斜張，的確是圣人之相！”
“還用說，他的絕世風彩，那天在佛光舍利子下我已經先睹為快了！說到那顆佛光舍利子，實在新奇，比女子手臂上的守宮砂還管用，開過渾的、不是童子身的、心術不正的，舍利子散發出的金光，就會照得他無影無形！”
“這事誰不知道，還用你解說？逍遙生的確道行深，榮華富貴、美女香車恐怕都打不動他了，相比之下，那個劍俠客活潑過了頭，開朗得猴子似的，一個勁地團團作揖，春風滿面，洋洋得意，儼然是一個中榜的狀元衣錦還鄉。”
“他本來就是今科武狀元呀，你還不知道！這也挺好，他們倆，一個靜似神龜，一個動似靈蛇，互補互彰，陰陽相濟，必會大有作為！”
……
。。。
英女俠腳步虛飄，無精打采地回到程府，走到程夫人房門外時，聽到他們老夫老妻正在吵架。
程咬金的聲音說：“她一個大活人，怎么會走丟。八成是愛熱鬧玩瘋了，遲早會回來的，還能去哪里？你放心好了。”
“英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娘跟你這豬頭三沒完！”程夫人在河東獅吼！
“不就是跪棗核嗎，我這不是跪著嗎！你還能咋的？想謀殺親夫？我可得提醒你，你這是在拐帶人口，等建鄴的驛道通了，公文下過來，你就得吃官司，晚節不保！”
“放你娘的屁！她一個柔弱女孩，可憐兮兮的，舉目無親，走投無路，你個剁頭的竟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等驛道暢通，你立刻馬上親自往建鄴走一趟，做做她爹的思想工作，把那個馬大嘴趕出家門，讓他們父女言歸于好！腰伸直！聽到沒有！”
“不去！我堂堂的開國元老，位列三公！我去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你去不去！”
“哎呀輕點，這耳朵都要掉了！我去我去就是！”
英女俠呆呆地站在門外，腦海中又回蕩起程咬金教訓劍俠客時的犀利言辭，字字如針，刺骨滴血，猛然間感覺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一咬牙，跑回臥室，筆走龍蛇留下謝恩辭別書信，卷起包裹，含淚而去。
。。。
蟲聲唧唧，夜風絲絲，城郊之夜靜得凄涼。英女俠坐在曾經和劍俠客一起烤兔肉的地方，愁緒萬千，痛斷肝腸。
劍俠客！你這個薄情寡義，罪該萬死的臭流氓！當我空氣，拍屁股就走，毫無留戀之心！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初不如讓我死在賊賭徒手里好了！我不稀罕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義！你去死去死去死！一出兩界山，十頭老虎八只獅子啃得你稀巴爛！
這么詛咒了一陣，她又擔起心來，若真是猛獸成群，他們畢竟是血肉之軀，怎么能斗得過……
英女俠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雄雞唱曉，東方泛白。此時已打定主意，定要追上劍俠客，與他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猛又記起女扮男裝一說，當即收了發釵，攏起烏發，扎上麻巾，又描出兩道劍眉，再擦去臉上的脂粉，最后勒緊胸脯，換上長衫，在下公子哥兒是也，自我感覺惟妙惟肖。
。。。
路邊一個茶棚，賣茶的駝背老漢老態龍鐘。
“姑娘買碗茶么？”
英女俠就買了一碗，咕咕嚕嚕地喝了，伸袖一抹嘴巴，走出兩步又回來，問：
“老伯你剛才喊我姑娘？眼花了吧？”
“姑娘，也女扮男裝?。客?，這世道壞人多，是要長個心眼。”
英女俠大是掃興，問：
“我是哪里沒弄好，怎么你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哪里都沒弄好，瞎子都能認出來。如今這世道啊，男的扮女的，比女的還娘們兒，女的扮男的，怎么扮都不像?！?
英女俠沉默片刻，問老漢：
“老伯，請問兩界山怎么走？”
“哎呀，兩界山可遠著啦！翻過前面那座山，再過三條河，再翻兩座山，看到遠處梳子一般密密的山峰，那就是兩界山了?！?
“老伯有沒見到兩個騎馬的少年從此地經過？”
“沒見著呀。老漢我只在午間賣一小會兒茶，平時只在田間地角干農活，想必是錯過了。往兩界山，有好幾條路，他們沒走這條路也有可能?！?
英女俠失望地眺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峰，心中想著要是有一匹馬兒該多好，咬一咬牙，抖擻精神，快步趕路。
※※※
英女俠走了沒多久，賣茶的老漢正要收攤，一匹白馬飛奔而來，馬還沒停蹄，鞍上跳下一位錦衣少年。
“姑娘，買碗茶么？”
錦衣少年擺手道：
“不渴。”
從腰間摸出幾文銅錢，扔在茶碗里，好奇地問：
“你怎么看出我是女的？”
老漢笑道：“瞎子也瞧得出來哦，這年頭，男扮女能以假亂真，女扮男一眼分明。剛有一位過去，你就來了，莫非現今流行這個？”
。。。
英女俠正走著，聽到身后馬蹄聲疾，忙止步回頭張望，見是一個女扮男裝的錦衣少年，便搖手大喊道：
“喂！借光！這位……公子這是要去哪里？”
錦衣少年在她身邊勒住韁繩，打量好久，回應道：
“在下去往兩界山。這位……兄臺有何見教？”
英女俠喜道：
“太好了。在下也去兩界山，道路崎嶇，腳板起泡了，不知公子能否行個方便載我一程？”
說完乞哀地望著對方。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上馬吧。”
錦衣少年如此爽快，令英女俠大喜過望，忙去爬馬背。
因那匹馬太高駿，馬背太滑溜，幾番努力仍爬不上去，錦衣少年便伸臂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掀，英女俠驚叫一聲，騰上半空，跌下來時，穩穩地落坐在鞍后。
“公子好身手！”
英女俠嚇出一身冷汗，贊道。
“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稱呼？”
“飛燕男。你呢？”
“在下英男俠。都有一個男字，咱倆倒挺有緣的！”
“你去兩界山干什么？”
“……一個朋友出遠門，他很對不起我，欠我很多錢，我要追上他討個說法。你呢？”
“……一個朋友出遠門，我很對不起他，欠他很多錢，我要追上他還錢。還有一張字據，需要他按個手印?！?
。。。
奔馳了一陣，飛燕女勸道：
“你的債主，既然背著你遠走高飛，肯定是不打算還錢了，你追也是白追？”
英女俠想了想說：
“他不還錢，我就纏著他不放，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討債的都用這個絕招?！?
“好主意！”
“你呢？欠人家的錢追著去還，這種事少見啊！”
“我哪有錢還他！只是心里過意不去，送幾句安慰話給他。而真正的目的，是要他在字據上畫個押。”
“什么字據??？”
“一張贖身契。娘胎里把我賣了，須債主畫押?！?
。。。
“飛燕公子，天已煞黑，夜幕將臨，恐怕不便趕路了，不如就在這間破廟歇息一夜如何？”
“正有此意。只是這土地廟太過狹小，得擠著睡喔?！?
“擠著就擠著吧，反正咱倆都是男人，不怕什么男女授受不親。”
“言之有理。”
。。。
“英男兄，你睡得著嗎？”
“睡不著。你呢？”
“我這是第一次露宿荒郊，平時鵝毛錦被都睡不安穩。怎么可能睡得著？”
“那就聊聊吧。你覺得我們能追上他們嗎？”
“他們又不是神仙，能走多遠？到兩界山如果沒追上，咱就回！”
“要回你回，我不回?！?
“你不要命？豺狼虎豹，妖魔鬼怪，你不夠填它們牙縫！”
。。。
英女俠之前熬了好幾夜，此時困得不行，不知不覺地酣然入夢，夢魘中咬牙切齒，夢話連篇：
“……程咬金！大肥豬！……一百顆棗核！”
“……劍俠客，劍俠客……好吃……再來一串……”
。。。
天亮了，倆人上馬繼續趕路。
飛燕女說：“你晚上做夢吃什么了？叭唧叭唧好半天，口水流我一肩頭。”
英女俠聞言臉漲得通紅，就象遠處山頂上的朝霞。
。。。
座座山峰，緊緊相連，云纏霧繞，聳入云天。
百鳥鳴澗，獸叫聲傳。
前方巨溝豪塹，已無去路，難怪名叫兩界山！
英女俠站在崖前，攏聲高喚：
“劍俠客——”
“劍俠客——”
聲環四谷，回音不絕。
喊累了，她一屁股虛脫在地，放聲大哭。
“英姐，回吧！”
飛燕女催促道。
她們女扮男裝裝不像，干脆不裝了。
“燕妹，你別管我。我要另找路徑。”英女俠抹干眼淚說。
飛燕女怎忍心拋下她不管？費盡唇舌勸說，見英女俠仍是固執不從，正想用強，拉她上馬，忽聽身后嗷地一聲巨吼，回頭見一只老虎，張著血盆大口，縱跳而來。
馬兒受驚，慌不擇路，長嘶一聲掉落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