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渡禪師輕飄飄的身影從眾人的頭頂一掠而過，象一片羽毛，落地無聲。

不等觀眾眨一下眼睛細看，他已經(jīng)拉著逍遙生旋風似的原路飛走了。

看客們獵奇心重，狂奔猛趕非得要看個究竟，遠遠見他倆鉆進了禪房，把門窗緊閉。

眾人奔近禪房，側耳傾聽。

里面沒有絲毫響動聲。

于是有人提議推開房門瞧個仔細。

這時候法明長老氣喘吁吁地跑來說：

“各位施主不可造肆！老衲猜測，禪師欣賞逍遙生這個后生晚輩，是要傳授給他法術，神功，好讓他西天取經(jīng)路上打妖滅怪，你們切不可喧嘩打攪。”

說完，命令護院的武僧拉開警戒線，排成人墻阻擋閑人。

。。。

知交遍三界，

迅捷出五行。

符走蠻荒地，

咒失鬼魔心。

英女俠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前，一筆一劃地寫完這幾行工筆大楷。

程夫人站在一旁，默默注視，神情中有嘉許之意。

“不錯！長進奇速。常人見了這幾個字，有誰會相信你學會握筆還沒幾天。”

程夫人雙手托著英女俠墨跡未干的大作，贊不絕口。

她見英女俠天資聰穎，十分喜愛，這些天與她形影不離，無話不談，象親生女兒一般疼愛。

英女俠從小缺少母愛，也識程夫人如親人，前天，在劍俠客的撮合下，已拜她做了干娘。

“干娘，你不要取笑我，我只是寫得比較工整，筆畫還浮躁得很吶！”

“有這樣很不錯了。筆桿沒多重，無志拿不動。你的毅力是平常人望塵莫及的。”

程夫人是真心地贊賞，而不僅僅是鼓勵。

“這是誰寫的詩句？從所未聞。”

“我也不知道。好象是建鄴城的教書先生作的，我正想請教一下干娘：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

“知交遍三界，是說朋友遍天下；迅捷出五行，是自夸神通廣大；后面這兩句，也是修仙學道者的自夸之語。這個教書先生好象很不簡單啊。”

“干娘你太抬舉他了。他是個不學無術的半罐子，平時說話裝腔作勢，之乎也者的，學問不敢恭維，人品也很惡劣。早年教師塾，學生中沒出一個秀才，實在干不下去，就閉館到街頭賣字為生，寫的字一般般，只在春節(jié)期間，能賣出幾副對聯(lián)，主顧還都是鄉(xiāng)下的大老粗們。實在難維持生計了，他就在街頭招搖撞騙，有時扮瞎子算命，有時裝道士畫符，也沒有幾個人肯信他。”

“這種人多得很，長安城以前有個羅道人，也是靠坑蒙拐騙為生，時間長了，臭名遠揚，人人見到他繞道，終于沒臉見人，云游去了。”

。。。

“英兒，你想家嗎？想念爹爹嗎？想不想回建鄴去？”

“雖然想，又不敢想。那個馬大嘴賴在我家，我回去就羊落虎口了。干娘，是不是英兒給你添了太多麻煩，要趕英兒滾蛋啊？”

“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干娘是舍不得你，擔心你要離開才問的。你快到大門口瞧瞧去，你劍兒哥哥出門好半天了，還不見回來。這兩天都沒看到他練劍。”

。。。

化生寺空渡禪師的禪房里，逍遙生靜聆教誨，默記功訣。

空渡禪師說道：

“這'一葦渡江'輕身術，修習到一層時，能日行千里；二層飛檐走壁；三層身輕如絮；四層踏浪凌波；五層穿山遁土；六層追雷逐電；七層無影無蹤；八層騰云駕霧；九層上天入地。到第九層，你就不是人了。成仙啰！為師修行六百余載，到這第三層，就再難突破了。將來看你自己的造化。”

“這岐黃之術，有救死扶傷、妙手回春之妙，還是那句話，佛祖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空度禪師似乎要把六百年的無語一股腦兒吐出，逍遙生半句話插不進去，只有聽的份。

。。。

“火燒狐貍精，保衛(wèi)化生寺！”

“火燒大雁塔，拯救仙女姐姐！”

“喊仙女姐姐的小禿驢滾出來！你到這個時候還色心不死！臭禿驢！死禿驢！千年寶剎被你們毀了！”

大雁塔外人頭涌動，群情激奮。

有個膽大的，提了一把單刀，闖到塔口伸長脖子朝里望，里面烏漆抹黑，陰氣沉沉，啥也瞧不見。

忽然間一個骷髏頭，眼窩閃著藍光，呲著牙迎面撞來。

這可憐蟲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逃進人群中，癱臥不起，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半天只叫出一個字：

“鬼……”

一個小和尚，就是那個法名叫“曉心”者，冷哼道：“你莫非是耗子投的胎！剛才一片樹葉落你臉上，你就嚇成這樣。看我進去，喊仙女姐姐在門口露個臉，當心流鼻血啊你們。”

說完曉心就大踏步地進了塔門。

好久，聽到塔里傳來曉心的一聲慘叫，聲音很短促，象是落水者片刻的掙扎呼救。

再沒見他出來。

這么一來，再沒人敢上前一探究竟了。

經(jīng)過合議，大家決定火攻。

不多時，干柴在大雁塔周圍堆了人把高，活躍者一聲令下，四面點火。

立刻火焰升騰，煙塵四起。

誰知燒了半天，地面都烤焦了，大雁塔卻安然無恙，連半點火星都近不到它。

“寶塔！果然是寶塔！水火不侵！”

“有膽子的報名，打著火把一齊沖進去，看看里面究竟什么樣。我就不信這個邪了，小小一座塔，還沒我家的柴房大，能有什么邪門？”

“是男人的沖啊。”

一呼百應。

數(shù)十條好漢帶頭，一手舉火，一手握刀，向塔門沖鋒。

誰知還沒近塔門，手中的火把都無風自滅。

前面兩個沖得疾的，沒剎住腳，闖進去了，片刻后傳來和曉心一樣的慘呼。

這下僵場了，吶喊聲咒罵聲牢騷聲全熄滅了，人們象剛出土的兵馬俑，呆愣著，睜著大眼睛死盯著塔門。

。。。

劍俠客從人堆后走出來，大步流星地向塔門邁去。

“劍俠客！”有認識的人喊，“千萬當心啊，里面是妖怪，不是美食幫的毛賊，會要你命的！要不要我先去給你師父報個喪……呸呸說溜嘴了，報個信？”

劍俠客凝目斂神，心無旁騖，雙手緊握桃木劍，毫無猶豫地跨入塔門。

無聲。

久久無聲。

。。。

漆黑。一團漆黑。

劍俠客被黑暗包圍，回頭也見不到一絲光亮，瞬間已辨別不清東南西北，周身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氣，若不是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幾乎會以為置身在惡夢中。

一步，兩步，三步……

他謹慎地朝前邁動。

走到九十九步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

的確邪乎。

大雁塔方圓不過三丈，塔內(nèi)的空間卻象沒有盡頭！

劍俠客雖不膽怯，額頭卻也滲出了冰冷的汗珠。

突然，一束強光不知來自何方，照亮了他身前一小塊地方。

亮光里，一位嘴角有顆痣的美人，完全真理地使渾身解數(shù)各種不宜撩撥。

劍俠客陡見此景，禁不住面紅心跳。

定一定心神，揮劍大吼一聲：

“何方妖孽！快快受死！橫掃千軍——”

劍俠客動如脫兔，使出了平生絕學。

那束亮光頓時消失。

然而，他沒能聽到摧枯拉朽的劍風，也沒聽到敵妖的痛苦哀嚎。

劍招竟毫無威力感。

而且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不錯，剛才他的呼喝聲，他自己一丁點都沒聽到。

甚至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仿佛這里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吞了光亮，吞了聲音。

吞了他的劍氣。

黑暗給人的恐懼，原本來自視覺和聽覺。

看不見，就會胡思亂想，各種揣測，暗鬼頻生。

聽覺有誤，聽到的沒能讓眼睛復核，思維往壞里帶，恰如房廊上的麻雀，屋檐下的蜘蛛，自欺自驚。

耳的死寂與眼的黑暗平分著恐怖的秋色。

而當視聽無覺時，是不是更可怖？

靜到虛空，黑到無有。

明明不是夢，偏偏像夢。

換做他人此刻必定冷汗涔涔。

如抱著半截朽木的漁民漂浮在大海里。

如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迷路在墳林中。

恐驚，絕望，等死，這仿佛是只能做的。

即使斗膽不顧性命奮身一搏，卻不知道敵人在哪里。

于是只能崩潰，由天由命。

劍俠客卻沒有恐懼。

他又大吼了一聲。

又揮舞著桃木劍一陣亂刺。

他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音。

仿佛置身在混沌世界。

一切都是空虛。

無盡的空虛。

我非我，我亦無我。

這樣的境況下能保持冷靜的人，世間不多。

而劍俠客偏偏就是那鳳毛麟角。

他突然住手，住嘴。

再不喊叫，再不揮劍。

片刻后，眼前再次出現(xiàn)光亮，光照里美人嶄新的百般挑逗。

很明顯，這是要靡其定力，喪其意志，誘他怒吼，逼他出手。

要讓他瘋狂，讓他崩潰。

他精明了，視若無睹。屏息斂氣，養(yǎng)神蓄銳。

敵不動，我不動。

敵若動，我先動。

是為以靜制動。

敵人動了。

一團磷火，撲面而來。

剎那間成簸箕大的火球。

劍俠客卻仍未動。

他清楚，妖狐使的是迷魂大法，方位都是錯亂的。

那些幻像，看似在跟前，也許卻在腦后。

看似在左側，也許卻在頭頂。

未確定方位之前，出手只會暴露自己，給敵人可乘之機。

果然那團磷火雖然巨大，卻離他十分遙遠。

漸漸消失不見。

看來妖狐忌憚他的桃木劍，幻化的影像也不敢靠離太近。

劍俠客此刻雖然被瘴氣隱匿了視聽，但起初的那一擊，十有八九已重創(chuàng)了敵人。

難題是如何判清敵人的方位。

。。。

嗖——

一個骷髏頭，目閃磷光，獠牙呲裂，飛撞而來。

如此突然，如此驚悚。

劍俠客差點忍不住出手。

但他還是忍住了。

骷髏頭也隱入無邊的黑暗中。

突然一串瘆人的蕩笑。

劍俠客還是靜如磐石。

只因這聲音飄渺，難辨源頭。

劍俠客心思電轉良久，記憶里霍然靈光一閃。

忽然間他已經(jīng)成竹在胸，不禁喜上眉梢。

他已經(jīng)有了克敵制勝的辦法。

他緩緩地將左手劍鞘豎舉，又將右手桃木劍豎擎。

調(diào)整一陣之后，睜圓兩眼，聚神雙瞳。

要等亮光顯現(xiàn)時從鞘和劍上的微弱反光測判妖狐的方位。

靜寂良久，突然一陣波浪似的啜泣，針刺一般傳入耳朵。

地獄的鬼哭約摸就是如此。

同時磷火閃動，一個青面獠牙，七竅流血的惡鬼撲到眼前。

卻未能懾唬住劍俠客的心神。

劍俠客見鞘和劍身都無反光，知是虛影，并不入彀，靜觀其變。

果然鬼面在身前自動消失。

那哭聲漸微，似要再次陷入靜寂。

卻突然一聲炸響，如晴空霹靂。

響聲里光亮陡顯，妖狐新姿態(tài)亮相。

妖狐在強光下各種馬賽克撩勾。

鞘與劍上都有了微弱的反光。

劍俠客眼疾手快，突然橫劍一削。

又是那招程夫人傳授的橫掃千軍。

這時候外面的人看到大雁塔整個晃動了一下。

塔里的劍俠客，嗅到一股濃重的塵埃味和騷臭味。

隨即四周如迷霧破曉，漸能見物。

四顧塔內(nèi)，滿地骨架骷髏。

一只狐貍蜷曲在地，一動不動。

劍俠客伸腳尖一拔，見已氣絕，便挑在劍尖。

這孽畜適才被桃木劍砍中脖間要害，都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一命歸西矣。

。。。

夜空如洗，月朗星稀。

大雁塔前火把如龍。

火光前，英女俠翹首以盼。程夫人心急如焚。程咬金暴跳如雷。

老程大罵眾人：

“你們這幫狗雜毛，為什么不阻止他！明知道里面有妖精，為什么還讓他白白去送死！”

一個枯瘦的和尚說道：

“程大人，他在里面享艷福吶。待會兒仙女姐姐會送他出來的。俺過來人，還能騙你？這么久，倒真是后生可畏。”

言語之中竟含醋意。

忽然聽到英女俠撿到錢袋似的歡叫道：

“他出來了！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