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看見她了。
她和平常一樣,頭發從后扎了個馬尾,身上依舊是各種不同款的襯衫和短褲。胖胖白白的臉呈一個小圓形,臉上隨時都掛著一副眼鏡。
方慧晴。
那個看上去安靜又乖巧的女孩兒叫方慧晴。之所以會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是本系的優秀生之一,也是講師們心目中的愛徒。
她似乎有著一群好朋友,每次出現都是六,七個女生一起出現。
他也希望自己會有那么一群好朋友,只可惜,自己似乎沒有那么幸運的事。
他輕輕地把耳機套上,將歌曲的音量調至最大。
他手機里始終只有一首歌曲,只是不斷重復。
那是一首名為“紳士”的歌,是不久前她曾介紹好朋友們聽的一首歌。這首歌的原唱者是她的偶像,她說這首歌很好聽。
好聽嗎?
可惜,他根本聽不見。
那天,她說她不喜歡太安靜的男生。
他不自覺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他,并不會說話。
于是,他下定了決心。一回到家,他的特殊教師,同時也是他唯一的朋友——顧昔然像往常一樣在家里等他放學。他緊握住好友的手,他說,他想學說話。
顧昔然一臉擔憂地看著他,似乎覺得他會主動學習說話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他不自覺地伸手拂摸著戴在耳上的的耳機,仿佛可以隔著耳朵觸摸到自己的雙耳。
是的,他是一個天生的聾子,這世上的任何聲音,他都未曾聽過。街道在喧鬧;工地再吵雜;海浪再舒服,歌曲再好聽,他都無法聽見。他甚至不曾聽過自己的聲音,所以他并不會說話。
從小,他就學不會說話。
但是,他似乎喜歡上了那個女生。他想,盡他最大的努力,站到她身邊,成為她想要的樣子,即使到最后她選擇的人,并不是自己。
于是,那一練習,便是幾個月。
他一直埋頭在學習中,終于在四個月內勉強學會了所有對話的詞匯。他偶爾跑到學校去偷偷觀察她的生活作息,拍下她的每一個表情,她開心地笑,甚至是抓狂打人的時候,他都會隨著笑得開心。
她,并不漂亮。
卻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生。
或許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曾經,有那么一個人會每天偷拍她的一張照片,還會拿回家跟朋友炫耀。
(二)
自從學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和她對話,是在一次偶遇中。
那天,他趕著赴美術團舉辦的義工活動,卻在路上遇見了她,那時候的她似乎有些焦急,一直在望表,掛了電話后就要沖出馬路。卡車迎面而來,她卻被嚇得愣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他嚇了一大跳,連忙沖上前去拉了她一把,才沒讓她被卡車撞傷。
“謝謝。”她說。
“不用……客氣。”他努力回想顧昔然教他說的話。他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對,只知道,第一次認真與她對話,他緊張得不得了。
那天以后,他常常找機會黏在她身邊,陪她說說話,逗她笑一笑。
再也沒有什么,能比跟她在一起更快樂了。
(三)
在森林里迷路的那一天,他發了高燒,身上受了些傷,是有些難受,但一想到能保護到她,他又覺得萬分慶幸,慶幸受傷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住入山洞的那天晚上,她對他的照顧,對他的細心,他是知道的。模糊地睜開雙眼,就能看見她為自己忙碌的身影,竟讓他心里填滿了溫暖,因為從來沒有人會對他那么細心,那么溫柔。
其實,那晚對她做了一些過分的事,他是有點意識的,但他燒得實在太昏沉,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只知道,她誘人的一切,像是熟透的禁果,誘著他一步一步沉淪。
于是,他吻了她,也傷害了她。
直到,她把他用力推開了。
頭,狠狠地砸到了硬實的石地上,他終于稍微清醒了過來。
她,在淋雨。
為了躲開他。
他想道歉,但高燒實在讓他無力站起來。
雨應該下得很大,雷在響。
但,他什么都聽不見。
他的世界里,永遠只有一片寧靜。
于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原本就是聾子,是個殘疾,他根本沒有資格站在她的身邊,不是嗎?
她……
會不介意一個殘疾嗎?
腦袋再一次模糊之前,他看見她依然立于雨中,不肯離去。
她在想些什么?
被他嚇到了嗎?
還是在生氣?
他全都不知道。
(四)
那天,在摩天輪上。
他其實看見她在他身后說的話,因為鏡子里反映出了她的樣子。
我喜歡你。
她說。
他不禁勾起了笑,自嘲了聲。要是她知道了自己的耳聾,還會依舊像現在一樣勇敢地說喜歡自己嗎?
他笑,笑得蒼涼。
機器總共故障了五分鐘之久,她因為振動差點兒跌倒,他伸手把她攬入懷中,以免她跌倒。
好近。
他們的距離好近。
對視了許久,她突然羞澀地閉上了雙眼,像是在期待什么。他似乎能感受得到她加速的心跳。
聽說,在摩天輪升至最高點相吻的情侶能夠被祝福。
而他們停在了摩天輪的最高點。
但是,他卻沒有勇氣。
失聰成了他自卑的泉源。
于是,他放開了她,逃離似的跑下了摩天輪,不去回望她落寞的神情。他知道她會難過,會失望,可是他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看見在他告訴了她自己的殘疾以后,她那同情的眼神。
可是到了最后,他終究還是看見了。
她終于還是發現了他失聰的事實。
她跑開了,逃開了。同時,也讓他的心碎落滿地。
他受傷了,因為她同情而害怕的眼神。
(五)
“夏默陽!你別再這個樣子了!快跟我回家!不要再頹廢下去了!”他看見身邊的好友在咆哮,好友拉扯著他,想讓他起步離開這個地方,可他卻甩開了好友的手。
雪連著冰雹,一直下。
雪早已冰凍了他的身體,雪堆慢慢積高,只差一點兒就能淹沒他的腳踝。冰雹帶著極大的沖擊力落下,砸在他的身上,傳來陣陣的疼。
但他依然不理會,執意立在雪中等待。
他不想走,或許她只是因為有事才沒有赴約,或許再多等一會兒,她就會出現……
他已經等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不坐也不睡。
他就像個執著的木偶,一動不動地杵在雪中。兩天兩夜都不愿離開。
“夏默陽!你夠了!不要再這樣了!”好友的咆哮還在繼續,拉扯著一個凍得僵硬的他。“她不會來的了!你等了兩天兩夜還不夠嗎!你……”
“砰!”
在好友的拉扯下,他終于倒下了。
他仰躺在雪地上,望著一顆一顆雪粒和冰雹落下,掉入他的眼里,刺痛了他的眼,他卻不肯閉上雙眼。
他想再看看,或許下一秒她就會出現在眼前呢……
可是,盡管再過去十分鐘,半個小時,眼前還是沒有出現那一張不漂亮卻讓人看不膩的臉。
好友在嘆息,他知道。
“搞得自己這么狼狽,這么遍體鱗傷,值得嗎?”好友說。
“呵……”他苦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
“她終究還是介意……”
他說。
淚隨著眼角滑落,滲入發間后滴落在地上,再毫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