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詩會酒意(二)
- 葉落霜秋漸知寒
- 極限學習機
- 5169字
- 2018-07-02 20:17:26
寧遠閣高臺之上,文人墨士們云集,他們所作的近百首詩詞已盡數懸掛于半空之中,以供眾人品析鑒賞。每首詩作前都擺著一個精致的青銅依耳壺,眾人將手中的拓木竹矢投入壺中,以示贊賞,得竹矢最多的前三首,交由主事之人進行最終的評判,也因此得竹矢越多者越容易拔得頭籌。眼下這些青銅壺里都只插著零星的竹矢,顯然寧遠閣中眾人還在持續觀望,并不急于作出決斷。
這詩酒會的主事之人是位通儒碩學的老者,原本在太宗年間被朝廷尊為客卿,雖在朝堂上未得任何正式帶官職,但因學識淵博、為人清流,在長安城里被推崇備至,眾人尊稱一聲荀老先生。眾人不禁感慨到,寧遠閣詩會能將荀老先生請來,可見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高臺之下,人聲鼎沸。昭葉公主以玉帶扇掩面,于人群疏散處若有所思的細細品讀著這些詩詞,只見她在一首五言律詩前停下了腳步,隨口念著“綠竹半含籜,碧色近卻無。山際現云煙,竹下窺蜓落。”
一旁的秋云小聲附和著:“這詩聽起來很是不錯,方才被殿下讀出了一番抑揚頓挫之感。”
昭葉搖了搖頭,“是不錯,韻腳工整,寥寥幾筆便寫出了幽靜深寂之感,構思和意境也皆是上乘,只可惜寓情于景的功力稍差了些。”
“依奴婢之見,殿下是過于嚴苛了,這高臺上掛著的無論哪首詩詞,若拿到外面去,都稱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你說的不錯,今日長安城的濟濟人才聚集于此,以文會友、相互切磋,實乃寧遠閣之幸。只是既是詩詞間的較量,總要分出個高下來。”
“殿下所言極是。太子殿下和太傅大人都曾夸過殿下的詞寫的好,殿下今日何不展露一手?”
昭葉搖了搖頭,“這樣名動長安的機會還是留給那些有需要的人吧。”
“殿下,剛剛那位巡防營的沈將軍,他武功不錯,人也斯文,只是不知詩寫的如何?”
“西京騷雅,領袖沈門。他出身于名動長安的文學世家,父親是大周文章獨步天下、詩詞自成一體的沈稹,又怎會輕易輸給旁人?”
高臺一側,一方金絲楠木案幾邊,沈寒清援筆蘸墨,凝神運氣揮毫,筆下如行云流水,瀟灑自若,臂腕旋轉間,墨汁浸透青檀宣紙,好似墨池飛出北溟。只見他下筆無垂不豎,無往不收,一筆至終,未見絲毫大意、分厘懈慢。
臺下眾人紛紛議論著:“沈公子一提筆便盡顯世家風范,這書法承其父風骨,筆勢飄若游云,矯若驚龍,盡顯厚重大氣。”
聽著眾人的低聲議論,昭葉不由得認真觀摩起那幅懸掛于閣樓朱墻之上的《寧遠閣序》。
百尺斯樓染蔚藍,洗馬長安望君還。
寧遠高閣臨寒潭,佩玉鳴鸞罷歌舞。
珠簾暮卷西山雨,陸海云爾幾度秋。
林蔭佇立攔江路,風吹江畔柳葉彎。
蓮花湖水一池碧,物換星移幾回同。
微波粼粼夕陽殘,檻外渭水空自流。
三十多年過去了,寧遠閣雖遭廢棄多年,可這幅字卻完好如初。那裝裱的匠人出自御庭司,技藝實在是高超,這宮廷御匠以多色綾為底,外飾驚燕,良工用糊如水,素綾與宣紙細細貼合,一點一墨仿佛與原作渾然一體,起承轉合間點印跡至今清晰可見。
昭葉暗暗思索著,無論是沈稹還是沈寒清,起筆收鋒無不是從一而終,回鋒浸透筆力,真真是字如其人。
一個人到底擁有怎樣才情,才能讓她的母后惦念一生?今日在沈寒清的身上,她依稀可以勾勒出昔年沈稹的身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上元節燈夜,是否也如今日這般場景?容貌傾城的蕭家小姐與長安世家公子沈稹邂逅,至此牽絆一生……
秘密買下寧遠閣的那日,東宮的屬下曾向她請示,詢問是否要把這朱墻之上的《寧遠閣序》摘下,以免日后被心思叵測的人獲悉,以此大做文章,為東宮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當日還未曾見過這幅傳世墨寶,只是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若是沒有沈稹的《寧遠閣序》,寧遠閣與長安城那些大小不一的亭臺樓閣又有何分別?”今日一見,更是深感自己當初的睿智,若非如此,這幅本是傳世之作的墨寶也許會就此蒙塵,飄零遺世。
不一會兒功夫,沈寒清放下了手中的湖筆,只見一首《竹思賦》躍然紙上,那布局天機錯落、渾然天成。兩名灰衣小廝撐著長桿將詩作懸于半空之中,以便賓客賞鑒。
楚人汲漢水,回首蕭瑟處。
三春竹葉酒,微雨醉如酥。
臨風竹葉滿,湛月桂香浮。
竹下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飄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
詩情誰與共?煙雨任平生。
“好詩!平日里在下只聽人說過,巡防營沈將軍武功了得,不曾想今日一見,始知沈兄文采亦是出類拔萃。‘詩情誰與共?煙雨任平生’,也只有沈兄這般胸襟曠達超逸之人,才能寫出如此清曠豪氣的佳句。”
“是啊,這詩看似在寫景、寫佳人、最終落筆的卻是紛繁人生的困境。沈公子年紀輕輕,卻早已參透勝負兩忘、無喜無悲的境界,真是難得。”
眾人讀罷,耳目為之一新,心胸也隨之舒闊,只覺一種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懷油然而生,仿佛我行我素的徜徉在漫漫人生的風風雨雨。
“昔年沈稹大人的《寧遠閣賦》名動長安,今日沈公子的《竹思賦》承其風骨,別有一番韻味。沈公子才辯無雙,文武兼濟,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沈寒清連忙拱手讓禮道,“哪里哪里,這位仁兄過譽了,在下不過一介武夫,于詩文略懂些皮毛,又哪里及得上家父那般淵學。”
贊嘆之聲一時不絕于耳,眾人不再猶豫,紛紛將手中的柘木竹矢投入壺中。不一會兒,這《竹思賦》前的壺中便插滿了竹矢。
卻見閣樓之上的那些小姐們無不探出身影,忍不住想要看清高臺之上俊朗的身形。秋云嬉笑道,“殿下,今日之后,沈家的門怕是要被長安城中的夫人小姐們踏破了。”
昭葉只是不置可否的嫣然一笑,她亦覺得這詩飽含人生哲理意味,欲語還休間,道出的遠不只是竹林應景下那一瞬所獲的頓悟。尤其是最后的點睛之筆,微妙的茫茫煙雨中,誰又能與你執手共賞詩情?
回首蕭瑟處,沈寒清幼年喪父,何其不幸,沈家因著沈稹所累,朝堂之上日漸式微,他卻只道是尋常。對啊,長安城內的政治風云、榮辱得失于他這般霽月清風的舒闊男兒來說,又何足掛齒?
浮華世間夢,靜待滄桑變,萬事皆要順從本心。那股風發的意氣不自覺的感染了昭葉,她面色上雖未起一絲波瀾,可心中卻忍不住暗念一聲“罷了,今日便放肆這一回”。昭葉側身在秋云耳邊低語了片刻,秋云轉身離去。
一陣熱鬧的寒暄過后,沈寒清的目光開始四散游離,仿佛在尋找著什么人,他的眉眼間漸漸充斥著一種惘然若失,時間越是推移,那眉宇間悵然之感越是凝重。直到人群中那個幽蘭般的身影倒影在他的眼眸中,那身影正對著他詩作的方向,四目相對之時,他眉間的凝重瞬間散去,隨之升起的是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唇間亦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這樣的默契沒過許久,便被旬老先生響亮的聲音打斷。荀老雖已過古稀之年,但精神矍鑠,只聽他中氣十足的高聲宣揚道,“今日長安才俊云集,在座的還有哪位自覺比這位沈公子的詩還要好?就請呈上來,與大家一同品鑒。”
眾人面面相覷,皆嘆不如,連忙揮手推脫,互道一聲賜教。自知不如,便誰也不想再走上前去獻丑,甚至連那些已經作好詩賦的人,也打算默默將自己的詩稿收起,以擺脫與日月爭輝之嫌。
“若是沒有人再有異議,那老夫便宣布此次詩酒會拔得頭籌的是…”
“且慢!”
彼時一個灰衣小書僮手持一方素帛,恭敬的朝眾人作揖,正聲道,“這是我家主人的詞,名為《青葉怨》,還請眾位大人們品一品。”
澗影現青竹,潭色五陵松。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片帆盡,斑竹枝,窗夜點點寄鄉思。
籬角黃昏下,桑竹若杇株。
雁字回時過,歸來三徑幽。
蘭舟系,消殘酒,葉自飄零溪盡流。
這首青葉詞讀罷,不禁勾起了臺下眾人郁郁不得志的思緒,寧遠閣陷入一片寂靜愁思之中。在座諸人,不少為寒門學子,寒窗苦讀多年,當年一個個意氣風發,抱著滿腔的雄心壯志來到長安,幻想著能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腳、施展抱負,卻哪里曉得宮門王府深深深幾許,名流如堆煙,內幕無重數。他們多年求索未果,懷才卻又不得志,眼見著大好的年華消逝,卻終為長安繁華之中零落的浮萍殘葉。
“沈公子的《竹思賦》于幽暗處見明,而這首《青葉怨》卻反其道而行之,道盡世間無常,令人唏噓不已。”
“蘭舟系,消殘酒,這《青葉怨》寫的不正是你我這樣的落落窮巷士,如今我們身在長安虛度光陰,遠望故鄉渺邈,雖歸思難收,卻無顏再踏上歸途,只能似那零落的青葉一樣,孤自飄零溪盡流。”
“兄臺此言差矣,詩酒趁年華,世間諸事紛繁,我們如今再不得志,也不該如此氣餒,還是該多出幾分像沈公子那般煙雨任平生的氣度啊。”
寧遠閣中眾人各抒己見,在《竹思賦》和《青葉怨》間爭執不下,一時之間難分高下。與此同時,荀老先生亦面露難色,不知該如何決斷,兩首詩詞均是他半生的寫照,在郁郁不得志和煙雨任平生間兩種心態間輾轉幾十年,如今他已至暮年,卻依舊沒有開悟該以何種心態自持。
這時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既然兩首佳作難分伯仲,這拔得頭籌者的獎賞又恰好是兩壇竹葉青,不如一分為二,沈公子和這小書僮的主人各分得一壇,可好?”
人群之中附和之聲四起,“是啊,既是不相上下,那一人一半也算是公允。”
荀老先生瞇縫著雙眼,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須,微微頷首,問到“不知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寒清恭敬的朝荀老先生行了一個拱手禮,“今日在座諸位仁兄皆是陸海云爾,晚生恭疏短賦,拙作幸承荀老先生和諸位仁兄不棄,能與《青葉怨》這樣的佳作相提并論,已覺三生有幸,又怎敢有所異議。”
荀老先生思忖著,“沈公子的詩難得,更難得的是公子的這份胸襟雅量,老朽佩服。”
那小書僮得了一壇竹葉青正欲離去,“這位小兄弟請留步”,沈寒清趕忙叫住了他,“今日我與你家主人也算是棋逢對手,以詩會友,小兄弟可否通報于你家主人,為我引之一見。”
小書僮恭敬的還了禮,不卑不亢道,“小人未得主人吩咐,不敢表露主人身份,望公子見諒。”
沈寒清一臉惋惜,只得作罷。他抬頭望向遠處的昭葉,一面微笑著,一面拿起手中的酒壇示意,直至走近才說道,“本想請姑娘喝酒,可惜只贏回了一壇,另一壇也不知道被哪位不肯露面的仁兄給贏走了。暮色漸沉,姑娘若是不嫌棄,我這就去取酒杯,斗膽邀姑娘一同飲酒賞月。”
“何必這么麻煩?”
昭葉揚手,只見那灰衣小書僮由身后而出,拿出另一壇,沈寒清先是一臉驚訝的說“竟然是姑娘你!”
隨即便一副釋然狀,“這詩構思奇巧,于無聲處、卻奇境獨辟,未見一絲女子矯揉之氣,不成想竟是出自姑娘之手。我之前還夸下海口說要贏回酒來,不成想竟是在姑娘面前大言不慚。”
“沈公子所作之詞,寫的是自己的心緒,而我套用的不過是寧遠閣眾人的心緒,確是投機取巧,方才應是我輸了。”
“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荀老先生已經說過了,你我之間,未分伯仲,我未贏,姑娘你也未輸,今日可算的上是平分秋色。”
“沈公子不必寬慰我,將寧遠閣眾生心思賦詩、引人共鳴,不過是取巧之術罷了,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姑娘蕙質蘭心,識人心、解人意的本領遠在我之上。”
宮廷生活十幾載,昭葉早已養成察言觀色、識人辨明的習慣。即便她是最為得寵的公主,可依舊免不了要揣度圣意,時刻避開那些射向東宮和她的冷箭。她身上那種寵辱不驚和隱忍不發的氣韻,令沈寒清越發覺得眼前的女子似謎一般的存在。
“算起來,今日我這首《青葉怨》以詩為詞的寫法,還是受了公子的父親沈大人的影響。”
“姑娘此話怎講?”
“若不是沈大人早年間所作的‘沈體詞’,將哲理意蘊引入詞境,打破了魏晉以來詩尊詞卑之風,只怕今日我所作的詞只能是教坊里歌伎傳唱的‘艷科’。”
沈寒清釋然一笑,解釋道,“父親本就認為‘詞為詩之苗裔’,詩詞同源,本屬一體,只是外在形式上有所差別。不過父親的沈詞,的確自成風格,我多年來難得其精髓,所以今日對姑娘所作的《青葉怨》嘆為觀止。”
昭葉如今對沈詞理解頗為深刻,還要緣于齊王的母妃柳昭儀。沈稹當年聲名大噪,每有新作,必定會立刻傳遍長安,而宮中的柳昭儀自然不會放過這樣挑撥離間的機會,暗中命宮女們私下吟誦傳唱。這瑯瑯上口的沈詞聽多了,昭葉自然也就記在了心里,待到開蒙受教,始知那詞寫的竟是精妙絕倫。
“公子過譽了,不過是徒有其表罷了,沈大人詩中的理趣和豪情是我無論如何也效仿不到的,只求自己不是畫虎類犬之作。”
沈寒清心中思索著,眼前這位葉姑娘有著這般談吐氣質和文采,絕不是尋常的窄門窄戶所教養出的女子;但見她每次都衣著素雅、略施粉黛,不似平素里出入府上的那些衣香鬢影、翠繞珠圍的世家小姐,想來這位葉姑娘家中并不是什么顯赫的門閥貴胄。如此一番推演排除下去,那便一定是書香世家。
若真是家世清白的書香門第,既不夠顯赫,也不夠與沈家門當戶對,他又該如何說服他的母親沈夫人同意?他甚至已經開始盤算起該如何向母親開口求親,又該用何方法耐心勸說才行之有效。
“我與姑娘已有兩面之緣,卻還不知姑娘該如何稱呼,可否請姑娘告知。”
“葉。”
“可是葉陽氏?”眼前的姑娘不知是否出于女兒家的害羞和忸怩,并沒有告知的十分清楚,沈寒清只得繼續小心試探,想從面前這位謎一般的姑娘身上知道的更多。
“是。”昭葉不去解釋,任由他誤解下去。
沈寒清努力地回憶著有關長安城中葉姓人家的印象,卻一無所獲。想著來日方長,他便暫時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葉姑娘,今日既然我們得了好酒,還需好景致相配,我知道一處賞月的絕佳所在,姑娘可愿意隨我一起?”
“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