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夕之夜
書名: 葉落霜秋漸知寒作者名: 極限學習機本章字數: 5496字更新時間: 2019-04-10 11:05:00
三年前的那個秋夕之夜,夜幕星辰閃爍,萬家燈火縈繞,昭葉站在寧遠閣高樓上,看了一夜的煙花,亦吹了一夜的冷風。
火樹銀花、璀璨奪目,怎奈涼風侵體,寒徹肌骨。等了一夜,終是沒等到那個承諾要帶她走的人。
至東方既白,她轉身對身后的秋云說,“他大約是不會來了,我們回去吧?!?
驀然回首,怎知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含了一整晚的眼淚再也承受不住,奪眶而出,散落了一地的晶瑩。
秋云趕忙為她拭去淚水,“殿下,別哭,沈將軍興許是有什么事,耽擱了?!?
她無言冷笑,那一刻終是明白了,一如所有才子佳人那般,有些人命里注定是要相遇相知,卻不能相守的。哪怕她已準備好,放下一切,要與他遠走高飛。
她不顧崴腳的疼痛,固執地從寧遠閣一直走回東宮,只希望回到東宮時,眼底的淚水消散干凈,她便又可以做回那個高高在上、心如止水的公主。
天徹底亮透之前,昭葉終是回到了東宮,卻見承香殿上下亂作一團,皇兄李適神思凝重,一言不發,那些東宮的謀士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不休。
她聽了半刻,方才知曉,當夜柔然使團于長安城外遇襲,柔然國主赫懾被刺身亡,血濺當場。
“當務之急是要找出主謀,給柔然人一個交代,不然兩國關系恐生變?!?
“交代,怎么交代?我們如今便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柔然人只會認為大周出于報復,以和談為名,在長安城蓄意誘殺他們的國主。即便找出了主謀,又能如何?柔然使臣被團滅,赫懾橫死長安街頭,大周和柔然的關系破裂,已是無可挽回的既定事實?!?
承香殿里的每個人都清楚的知道,柔然國主赫懾一死,聯合柔然抗衡漠北的計劃便會被打破,原本流亡漠北的蘇哈扎五兄弟必然重回柔然掌權,大周北境的安寧終是成了奢望。
太子李適顯得疲憊不堪,他以手死死地抵住了額角。柔然使團入長安,一行人浩浩蕩蕩,大軍防范部署何其周密,可到底還是百密一疏。使館驛站、飛羽軍、巡防營,這些都有可能,可到底是誰走露了消息,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他困惑,困惑自己到底在哪一步出現了失誤,才被人加以利用;他心痛,心痛他之前在北境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身為儲君,他為大周北境安寧所勾勒的一切圖景,都將幻化為泡影。心痛之余,他作為這事從一開始的執行者,不知要面臨父皇和朝臣們怎樣的追究和譴責。
一連幾天,東宮的暗衛們不斷送來各種各樣的新消息,而謀士們則晝夜不息地商討著細節對策,希望能找出蛛絲馬跡,幫助東宮和太子脫罪。他們早已習慣了昭葉的出現,她就靜靜地立于承香殿的角落里,不眠不休地關注著事情的進展。
“柔然使團由一整編的飛羽軍護送出城,主將宿苒更是武藝高強,結果主將重傷,飛羽軍死傷慘重。若說只是區區幾十個漠北細作就可以做到的,我不信,必是有人里應外合,提前對飛羽軍做了手腳。”
“太子殿下,現在查實,這批漠北人早在殿下還未回長安時,便已潛入長安。臣總覺得這件事與齊王府脫不了關系?,F在剛查到使館驛站,便有一個驛臣畏罪自盡了,憑他一個末流小吏,怎能掀起這么大的風浪?殿下,你要小心,小心大周皇室中,也藏著一個虜英,為了皇位,暗中勾連漠北人?!?
“此次,柔然國主在長安驛站的安危,由魏紹玄全權負責,他曾帶兵潛入柔然,九死一生,助赫懾當上的柔然國主,他若要行刺脫罪,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飛羽軍宿苒將軍跟隨太子殿下多年,對東宮忠心耿耿,此次為保護赫懾,以一己之力抵抗漠北十余名高手,幾乎喪命,現在還躺在榻上,生死未卜;如此說來,那么便只剩下一個巡防營了……”
昭葉的心咯噔一下,她最擔心的還是來了……
“巡防營副將沈寒清,本只負責外圍安全,并不靠近柔然使團??赡且故箞F一出事,他帶著巡防營幾乎是立時增援,圍剿清了所有的漠北兇手,救下了重傷的宿苒,可天底下怎會有這般巧合之事?”
一個渾厚而響亮的聲音幾乎一錘定音,“怎會是巧合?沈寒清擺明了就是齊王府的人。要不怎會一立下功勞,便被齊王請旨調去了北庭軍千騎營。千騎營可是北庭軍的主力,齊王向禁軍中安插自己人的心思再顯然不過了?!?
一眾謀士小聲嘀咕著:“沈家與齊王千絲萬縷,當初到巡防營中挑人時,選誰不好,偏偏選了他?!?
昭葉聽到了謀士們的談論,她面如土色,用手死死地抵住了窗柩,只怕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跌落在地。
這相知相遇,到底是命運的垂青,還是有意為之?到底是背叛,還是有人故布疑陣,陷害于你。沈寒清,我該信你嗎?
蕭碌靜靜地走到昭葉身側,語重心長地說道,“公主殿下,齊王和沈家的人有多狡詐,這次都見識到了吧。殿下若是從前有什么不該有的心思,以后也都散了吧,不要步你母后的后塵?!闭f罷,便徑直離去。
“舅舅……”
昭葉聞言驚訝詫然,失聲癱坐在地上,晶瑩明澈的雙眸瞬間淚眼迷蒙……
洛梅攙扶著她緩緩走出承香殿,直到夜風無聲地吹干了她眼角的星星點點,洛梅才輕聲問道,“殿下,連你也懷疑沈將軍?”
“我不知道。那晚與他的約定,他沒有來?;市终f他是有事耽誤了,可這么多天過去了,他并未前來向我解釋半分。我不得不懷疑?”
他再也沒出現過,連一句多余的解釋也沒有,所有的情誼、所有的愛,都戛然而止,仿佛從來都沒存在過一樣。
“沈將軍渾身上下透著霽月清風,不至于此,他父親死在北境,家風門楣如此,他絕不會與漠北人同流合污。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近來,外界都在傳,益陽傾心與他,齊王也有意想讓他做駙馬。”
“益陽?原是如此……”
她啞然失笑,自己到底還在難過什么?一切已都再清晰明了不過。
再后來,東宮的事已然足夠令她心煩意亂,再也無暇顧及那些兒女情長。
因太子失職,陛下下令大理寺徹查柔然國主被刺一案,齊王、燕王紛紛上書諫言,說大理寺卿楊謁的妹妹乃是太子妃,有偏袒東宮之嫌疑。為表公允,也為證明東宮和太子殿下的清白,請求御史臺會同大理寺一同審理此案。
這諫言說的有理有據有節,卻是無論如何也讓人拒絕不了的。
泄密事件自東宮開始查起,參事府、飛羽軍、巡防營,所有與案子相關的人無一幸免。齊王、燕王等為擺脫嫌疑、自證清白,也主動配合有司問詢調查。
只是這案子查著查著,最終卻意想不到地查到了蕭長昇身上。卷宗上白紙黑字的寫著,蕭長昇被漠北細作的萬兩黃金和幾個胡服美姬收買,酒后無意間泄露了柔然使團出長安時確切的位置和時間。產自漠北的金錠,還未及煉化便被抄沒,美姬一一招認畫押,人證物證一應俱全,卻是蕭長昇如何也抵賴不得的。
拔出蘿卜帶出泥,再查下去,便又牽連出了國舅蕭碌大人曾命手下扮作漠北商人,悄悄將千兩白銀送去了驛站驛臣家中,那驛臣曾是齊王的一個家臣,隨后,御史臺和大理寺審案期間,又找人蓄意溺死了這臣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外界紛紛傳言,通敵叛國乃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宮原本想拿這件事蓄意構陷齊王,結果偷雞不成倒蝕把米,反被御史臺查出了破綻,當真是應了那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既已經開始,便沒有結束。御史臺邢可征細查下去,便是蕭氏一族多如牛毛的罪證了。蕭家父子這些年來不加節制,于朝堂內外遍織關系網,組建攻守同盟,長安已然成了蕭家的天下。
再之后,便是蕭氏一族削爵入獄,太子被下令解職,禁足東宮思過,監國之權更是被徹底收回,明宗皇帝又重掌朝政。
這環環相扣的圈套進行得太快,一切根本令人措手不及。昭葉回溯時,也只能無可奈何哂笑。
蕭家的天下?自母后那時起,便有了蕭家天下這種傳聞??啥嗌倌赀^去了,朝堂風云變幻,母后早已殞身,如何維系得住蕭家天下?蕭長昇自烏涯山一役后,早已被解除了軍職,賦閑家中,根本無從得知那么詳細的布防細節。蕭碌,更是不會蠢到派人去殺齊王府一個無足輕重的家臣。若真是存心殺人嫁禍,他大可有成百上千種更高明的方法,又怎會選擇最簡單粗暴的那一種?
可那有如何?蕭家盡失圣心已是事實。天子許他三更死,又安能度過五更天?
入夜,見承香殿還亮著燈,李適獨自一人坐于殿中,昭葉便走了進去,“看來皇兄今日興致不錯,竟在此飲茶?!?
“雖是被禁足思過,可如此也好?!崩钸m面上安之若素,可話語間分明透著落寞,“入主東宮十年了,十年間,東宮迎來送往,可我卻從未像現在一樣,有過片刻的安寧。”
昭葉亦是頹喪地說,“這一局是東宮輸了,輸給了齊王?!?
“不,是輸給了父皇。一帆風順并不是什么好事,父皇心思難測,我們兄妹二人,從小有母后護著,眾星捧月,不比齊王,能實時揣度父皇心思?!?
昭葉心驚,這些年來,無論父皇怎樣明里暗里扶助齊王,可這是她第一次聽見皇兄如此抱怨。對父皇,皇兄到底是心寒了。
李適舉起茶盞,一飲而盡,“自古皇帝不喜太子,父皇饒是如此。做了十多年監國的太子,誰又能真正理解我心里的苦楚。這監國之權被徹底收走了也好,我如釋重負?!?
昭葉只能勸解道,“葉兒了解皇兄的能力,亦了解皇兄安定天下的抱負。可成也蕭何敗蕭何,皇兄錯在太有想法,太有能力,所以父皇不斷地扶植齊王和燕王來動搖皇兄的地位。”
其實他們兄妹二人都清楚,縱觀歷朝歷代,儲君的難處便在于,既不能全無想法,也不能太有想法,資質平庸的不行,能力出眾的亦是不行。若是繼任者天資愚鈍,居上位者恐江山社稷所托非人;可若是繼任者出類拔萃,居上位者又會擔心,自己百年后全無存在感,難以青史留名。
李適長嘆一聲,“和齊王府彼此纏斗了近十年,我真的有些累了?!?
昭葉扯著他的衣袖,慎重其事地說到,“皇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兄妹二人,生來就擁有了太多,必須計較得失,不是輸不起,而是根本就不能輸?!?
李適的面色難掩凝重,“其實此事一出,我只是難以相信,太祖皇帝昔年驅逐異族的故事猶在耳畔,同為李氏子孫,我大周竟也出了一個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皇子?;饰粚ξ襾碚f固然重要,但若是與整個大周李氏的江山相比,卻是微不足道。權力的游戲,從沒有真正的贏家,齊王一向慣于背刺,善于陰謀權斗。漠北人猶如懸在大周頭頂的利刃,若是皇子們毫不顧忌、毫無底線地斗到最后,大周國土到時只會剩下一片斷壁殘垣,爭這皇位又有何用?”
“是啊,誰能想到他為了太子之位,竟會出賣大周的利益。他怕赫懾與大周結盟后,皇兄的地位更加穩固,為此不惜一切辦法破壞結盟?!闭讶~懇切地看著李適,“皇兄,時至今日,我們不該再對齊王心慈手軟,更不該對父皇心存幻想了?!?
“葉兒,是皇兄連累了你。這秋夕之夜的圈套從一開始就沖著東宮,不僅有皇兄,還有你。那夜的事情,我已經命暗衛查清楚了,沈寒清處理完柔然使團的事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回沈府去取行囊,只是卻被沈夫人攔了下來。沈夫人以死相逼,他這才耽誤了與你的約定?!?
李適沒說的是話,昭葉自然也能想到。其實,當夜他們沒走成也是幸事,舅父和長昇的事當時令父皇十分震怒,若她再和沈寒清私奔了,兩相加成,父皇怕是立即廢了東宮的心思都有。
昭葉恍然,喃喃自語道,“難怪,難怪之前,長安城街頭影射母后和沈稹大人的評說戲文又多了起來,我雖有不好的預感,卻沒再多留意,如今想來也是他們的手筆。近來,朝臣們見蕭家失勢,紛紛重提母后當年和柳昭儀的那些舊事,甚至還有人上書父皇,要廢掉母后的謚號尊稱?!?
借故廢后,不過是為了廢太子……
李適心里清楚,卻只是淡然,“商怨蘇妲己,東周怨褒姒,母后活著的時候,朝中眾人各個稱其為賢后,如今紛紛落井下石、唯恐避之不及。滿朝文武皆是飽讀詩書之輩,卻把責任歸咎于一個女子,實乃匹夫之行徑。”
昭葉輕聲安慰道,“凡事過猶不及,他們如今聯合起來,如此詆毀母后和東宮,反倒讓父皇心生厭倦?!?
李適沉寂半晌,終是開口,“葉兒,這些天我思來想去,還是希望你和沈寒清能離開長安,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你放心,皇兄一定傾盡全力助你們逃出長安的?!?
昭葉大驚失色,“皇兄,若是我走了,父皇此刻定會遷怒于你,降罪于東宮。”
“葉兒,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若走了,父皇也只會氣一時,要知道父皇對你的寵愛遠甚于其他皇子公主。你難道忘了,這些年你在宮外不守宮規、任性胡鬧,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縱容了你多少回?”
昭葉不禁搖了搖頭,“父皇從前覺得對我有所虧欠,也不過是賜予了我華麗的府邸和數不盡的財寶罷了。蕭家覆滅,皇兄和我都失去了一重最重要的依仗,從此我們行事必得更加謹慎才行。”
她隨即苦笑道,“其實走與不走,只要我和沈寒清在一起,都會讓父皇聯想回憶起母后和沈稹的過往,這是父皇的逆鱗,誰都觸碰不得。數十年了,任何勾起父皇聯想和記憶的人,都不得善終。”
“你連試都不試,倒真是辜負了沈寒清那夜的所作所為,我能看出,他是真的喜歡你。這件事如今已是滿城風雨,長安眾人皆說沈家公子愛慕一位女子,為此不惜拂逆他的母親,想要與她私奔。宮中影衛無處不在,這事傳到父皇耳朵里,也只是早晚的事。父皇默不作聲,也許是已知曉實情,有成全你的心思。你莫不如進宮與父皇說清楚,求父皇成全賜婚;如若不成,即便是付諸一切,我也會將你們安然送到云溪?!?
李適堅定的神情已表明了一切決心。
昭葉卻怛然失色,“皇兄,我賭不起。沈夫人性情剛烈,必不會允許我踏入沈家,沈寒清對我有情,我卻不能陷他于不義,他那樣清風霽月的一個人,怎能因我背上不孝之名?”她驚慌失措地陳述著千萬條理由,“還有……還有一時的喜歡又算得了什么?也許等我再長大些,便不喜歡了?;市植灰舱f過,沈寒清長了一副風流少年郎的模樣,也許我只是一時被他吸引一時,并不能長久?!?
李適不過一句,便輕易地將那些可笑的理由擊碎,“葉兒,皇兄看著你長大,了解你遠勝過你自己,若不是真的喜歡,你當日斷不會跟我開口提他的?!?
她義正言辭地說著,“可眼下父皇絕不會同意!皇兄常說謀定而后動,此事我還需仔細籌謀,思索出個萬全之策?!?
“葉兒,世上哪有什么萬全之策?不過是比誰更愿意豁的出去罷了?!?
“即便父皇不給賜婚,我也寄希望于自己的婚事能由皇兄做主。我等皇兄登基,承繼大位,到時再賜婚于我。不管多久,我都會等著。”
昭葉的眼神那么堅定,李適便知曉了她不是在給自己打氣,而是在給他信心,而他也是該從失意中走出來了。
“好,皇兄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