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事處理。”

“幸好他不在，”能奔達蹙眉放下了茶碗，“程大人，正如您猜測的那樣。正是那只狐貍，讓我滯留在孔城。也是那只狐貍，害死了我的阿姊。”

青雀覺得，既然已經捅破了窗戶紙，就沒有必要繼續虛與委蛇了，便也笑道：“等等，等等，裴將軍。據我聽到的，害死了夫人的不是那只狐貍，到是您自己的貪念。”

青雀說話這樣沖，能奔達聽了卻并不生氣，反而笑了：“侍讀大人，裴漣已經死了。末將出身賀蘭氏。”

“河東裴家聲名顯赫，難道還不如一個胡人小姓？”

“還真是不如，”能奔達笑得更加嘲諷，“聲名顯赫是別人的事。與我沒有半點關系。當年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河東裴家在哪里呢？也難怪侍讀會不解，您這一生，怕是不曾嘗過眾叛親離，被人拋棄的味道吧。”

青雀一時語塞，想到自己在長安城的遭遇，心中五味雜陳。

她這神出得太過明顯，裴漣也看出了其中端倪。

“看來侍讀也有一段故事吧？”

青雀知道他要套自己的話，也不接茬，只笑道:“將軍知道人間冷暖，就該好自為之。既已被棄，又何必自棄?”

“我非自棄，乃是自救。”

“自救?”

“無論是戰是和，這小小一座孔城都有累卵之危，上官大人們是不會理會其中苦楚的。侍讀方才可見識了那片妖林的厲害?”見青雀提防地點點頭，他嘆了聲道，“當年，我阿姊的死法和那只山羊一模一樣。精血耗盡，形如干尸……”

“你是說，這城外的森林也是他作的法?”

“侍讀果然是知道那涂三郎的本相？”

青雀驚覺自己失言，可惜已經來不及改口，只得咬牙沉默。

“侍讀，”能奔達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態度，“您既然知道他是狐妖，為何還要與他為伴？難道您也是為他脅迫？若是御座知道您被一只妖孽迷惑......”

“裴將軍，”青雀打斷了他的要挾，“您忘了最初是為何事來糾纏我的？您覺得，自己的這些話有可能傳到御座邊嗎？”

能奔達哈哈笑道：“侍讀果然不是尋常女子，這記臉打得過癮。可我仍是不解，您與一只狐貍能有什么因緣，是敵，是友，還是與我一般，被逼無奈？”

見青雀沉默微笑，全把“管你屁事”四字寫在臉上。能奔達也并不強求，悠悠道：“不管您與他是何交情。我被那狐貍死死困了二十年，確實是受夠了折磨。好不容易才等到今日。”

“今日，又如何？”

能奔達湊近了些，詭異地笑起來，“他今日是不是撇下你們，突然離去了？”

見青雀默認，他靠到幾上，似乎十分得意:“程侍讀，無論那只老狐貍與你是敵是友，他八成都回不來了。”

......

酉時，天邊晚霞如花似錦，程青雀卻全沒有觀賞的心情。她“應邀”與賀蘭將軍一起坐在觀禮臺上，被底下壇場上的“表演”驚得目瞪口呆。

能奔達自詡孔城的“帝王”，孔城也變成了能奔達的“社稷”。

外郭的田地為稷，內城的壇場就是社。

程青雀算是見識到了“孔城王”是用怎樣的手段治理“社稷”。

城中男女齊聚到壇場周圍，他們是來圍觀今日的“辨奸會”。

所謂“辨奸”，就是每隔七日，酉時，在這個場子上，孔城人要從城里抓出一個“齊國奸細”當眾砍頭。砍頭之前，還會有各坊巷的里正、良民作為表率，對本日所抓的奸細審訊、申斥。

今日臺上被抓的奸細是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和午間那只被投下妖林的山羊一樣，五花大綁，哀哀等死。

一個年輕人，正在臺上慷慨激昂地控訴老奸細的罪狀。

人聲嘈雜，離得又遠，青雀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隱約聽見他提了幾次“將軍英明”，只看見他的嘴激動地大開大合，手舞足蹈，形態極其夸張，簡直已經變成了個瘋子。

“那個老頭……是殺了他的親爹嗎？”

“那個老頭，就是他的親爹啊。”

聽見能奔達悠悠一句解釋，青雀驚得目瞪口呆：“那.....那為什么？”

“不為什么。今日就該輪到.......”能奔達側臉去看身邊侍立的主簿。

主簿忙躬身匯報：“哦，回稟將軍，今日是城南七巷主持辨奸。”

青雀有些明白這種“辨奸會”的實質了，一種難以抑制的憤怒充盈到她心口。

“那老頭所犯罪狀可有實據？每七日就要辨奸一次，一年要殺多少奸細？這小小一座孔城，除了朝西的驛路，根本就被妖林圍得密不透風。那條驛路也已經完全在將軍的治下。請問哪里還能有那么多齊國的奸細混進城來？”

主簿聽見她的話，嚇得臉色鐵青，汗流浹背。

城主卻不以為意，笑瞇瞇一點手，放主簿如蒙大赦而去。

“侍讀大人說的不錯。這小小一座孔城已經被圍得密不透風，你可知這一城人，從軍到民，他們的口糧源自何處？”

“難道只是靠那些外郭的田地！？”青雀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作物十分奇怪，竟然在仲春時節就已成熟。”

“孔城的耕地雖然稀少，土壤卻有奇效，可以催熟百草，比如您之前看到的粟米，在咱們這里，一年可以收割六輪。”

青雀開始有些明白，為什么一座被隔絕了出路的孤城，還能保持這樣繁華興旺的市面。

“兩月一收，這.....這簡直就是神跡。”

“呵，是神跡，也是......天罰。你看，收糧，守城都需要人口，人口就是孔城的寶貝，可是人口也不是個個有用，孔城只有這一點大，如果不斷有新的嘴要吃飯，吃了飯又不能干活……”

青雀順著他指點的方向看去，發現孔城的居民大多是青壯年，鮮見老弱之人。

不但有許多小孩子擠在人堆里，那些圍觀的婦女里竟然還有不少是懷著身孕的。

再回憶一番這兩日在街市上所見，青雀更加驚恐地發現，孔城的市面之所以會那樣好看，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竟然是——滿城都看不見幾個老弱病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