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看著伏在案上的涂逸之，嚇得手足無措：“難道有毒？不可能啊，我也吃了的。”

涂逸之秀眉緊蹙，低著頭，努力克制著什么。

“侍讀大人。”門外突然傳來倡館小學徒的聲音。

“什么事！？”青雀很不耐煩。

小學徒被母夜叉的怒吼嚇得戰戰兢兢：“外頭……外頭有人找您，說是春和居的當家。”

“來的好，我正要找她算賬。”青雀咬牙切齒，提起劍就要走。

涂逸之聽了，苦笑道：“只怕人家不是找你，而是要與我算賬。”

程青雀來到前廳，一把拽住了猶在盈盈施禮的女當家。

“你那糕餅里到底有什么？快吃死人了。”

“程大人莫要怪罪。我正是為此而來。”

南宮九娘一臉春風和煦，笑盈盈對著程青雀的疾風驟雨。

“敢問大人，剛才的點心可是送與桃花三郎涂逸之的？”

見青雀默認，她故作驚訝，瞪大了美麗的碧眼：“真是糟糕。我忘了告訴程大人，我的甜品藥不倒其他人。只有桃花三郎……不可食用。”

狐妖說的不錯，這女人果然是沖著他來的。

青雀甚是后悔自己做了歹人的幫兇。

“你到底為什么要謀害他？你是……他的仇敵？”她冷眼打量起那位女當家，猜想她要害狐貍的理由，究竟是為情還是為錢。

“程大人倒是對三郎十分關切。”九娘嬌笑著湊到青雀耳畔，輕啟朱唇，“我不是他的仇敵，千年前，我與他……曾有婚約。”

很好，承左天師吉言，她又撞上了一只老妖，而且還是白毛仙的原配老婆。她卷入了人家的家庭矛盾。

青雀揣著這個驚人的消息，忐忑地回到房中。發現涂大仙猶在原處坐著，發色已經變作了銀白，低著頭輕輕顫抖。

“你怎么樣了？”

青雀很擔心，不知他中的毒有多深。

涂逸之抬頭望向她。

程青雀一看，嚇得倒吸一口冷氣。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會是俊雅風流的狐妖。

那一張白皙的桃花面上陡然生出許多傷痕，猙獰地圍繞著他妖媚的眉眼，唇邊淌血，左眼角那顆勾走無數女人魂魄的淚痣底下，大咧咧刺了個黝黑丑陋的黥印，內里四個篆字——“奉敕不殺”。

這不是長樂坊頭牌倡優該有的臉面，倒像是刑部大牢里死刑囚徒的長相。

“涂逸之，你……”

狐妖側過臉，凝眉闔上一雙碧眼：“嚇到了？沒辦法，吃了你帶來的美味，就破了術法，這……才是老子的本相。”

不知是誰想到用這樣陰毒的刑法。涂逸之的美貌如無價之寶，破壞這種美貌其實要比直接絞殺他，更加殘忍。

奉敕不殺……

難道他得罪了天上的帝王？

“那……那個南宮九娘要見你，她說她是你的未婚妻。”青雀低著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讓她進來吧。”涂逸之深深嘆了口氣：“她說的不錯。該來的躲不掉。你走吧，我不想讓你看著我這幅樣子。”

“可那個女人仿佛……”

“那是我的事，”他睜開眼，故意用那張丑陋的臉孔湊近她，冷冷道，“與你又有什么關系呢？”

程青雀愣了許久，終于還是走了。

涂逸之想，她一定是被自己嚇跑了。

他嗤嗤笑起來。

一場癡想，終成過眼云煙。

狐妖沒有太多時間感慨，因為六百年未見的青梅竹馬，已經裊裊婷婷行到了面前。

“三郎，委屈你了。”

涂逸之放任自流地靠在幾上，冷冷笑道：“紫芝，多年未見，你還是那樣好看。我已失了法力。你所求為何，只管拿去就是了。”

青梅竹馬坐到他面前，梨花帶雨地哭訴起千年前的愧疚：“三郎，我對不住你。當年我還未過門，就先愛上了我夫君，所以才不能跟隨你……”

“恩，你做的是很對的。”涂逸之搖頭道，“涂山國的三王子是出了名的好色無度。沒有人會把終身托付給那樣一個浪蕩男人。還好你一早離了我……”

藥力開始擴散，涂逸之咳出一口鮮血，喘了許久，方狼狽地笑笑：“若是跟著我這個賣身茍活的罪人，不知要吃多少白眼。聽說南宮俊極為潔身自好，又有好出身，才算是堪配佳人。”

“堪配佳人……”紫芝看著他悲慘的樣子，聽著他諷刺的言語，癡癡笑起來，“我的丑事，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新婚當天他就告訴我，他不嫌棄我是遺民罪族，明媒正娶討我進門做王妃。只是因為他聽說，九尾狐的血可以解赤練王蛇之毒。他要用我的血，去救他昏迷了千年的公主表妹。”

不知是不是中毒的關系，頭暈腦脹的涂逸之看著她一絲不茍的精致妝容，竟然開始回憶左相之女宋紫芝曾有的驕傲與靈動。

涂山國已經成了焦土，九尾狐族全被誅滅，只留下他與涂敬之兩個男倡，還有眼前的這位朱雀王妃。時過境遷，六百年的王妃生涯，全然把她打磨成了一個溫婉有禮，卻叫人不寒而栗的貴婦。

紫芝說著自己的傷心事，淚如涌泉，哀不能勝：“我為了與親族脫離干系，已經……毀了內丹仙體，再也不是一只九尾了……”

涂三郎用真氣抵御著毒藥致幻的效力，全身血液如同沸騰一般，炙烤得他幾乎不能忍受。他沒有心思聽佳人的故事，只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著了人家的道。

“我也聽了這些傳聞。只怕也是因此，你才會來尋我吧？南宮王妃，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這個男倡的？”

宋紫芝擦干了眼淚，悠悠說起她的努力。

“我已經失了法力，成了個不老不死的怪胎凡人。真正是天地不容的。只好繼續蟄居在王府。你每一世遭劫時，我都會在通天井口往凡塵尋你。可是每一次，你都能藏得妥帖，不現出原來的長相。大概你也知道，我一雙俗眼是看不破皮相的。我也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直到今年初春，我算著你又要歷劫，便又去井口尋你。誰知這一次，你受天劫后竟然沒有很快恢復，我才循著行刑的雷聲，看到了你，還有……那個女侍讀。”

涂逸之聽得脊背發涼，讓一個女人盯了六百年，實在是件驚悚的事：“把花粉混在糕餅里，是個好主意。我竟不知你還有這樣一雙巧手。你是幾時研習的廚藝？”

“我既然沒了道法，總要有一技傍身才好繼續存活。這些年，在府中，我已經全然成了一個好廚娘。我的夫君一直沒有娶側妃，大概也是因為喜歡吃我做的點心吧。”紫芝淡淡笑開了，仿佛是在為自己的技藝得意。

涂逸之驚異于她的自欺欺人。他不敢告訴她，自從他被天帝罰做了倡優，才從那些同道嘴里知道，南宮俊身為貴胄卻不近女色，是因為他喜好龍陽。他需要娶個正妻也只是為了裝點門面。

“你當真成了一個出色的賢妻良母。”

“修羅花粉，我倒是好久沒有嘗它的味道了。上一次吃后，丟失城關，害死了雙親……”涂逸之淡淡說著陳年舊事，心上的刺痛比身上的灼燒更加難受。

紫芝很識相，更懂得有求于人的禮儀，她鄭重地在他面前叩了一個頭：“三郎，我不是故意勾起你的傷心事。可我……沒有辦法。”

涂逸之冷冷打量她這種咄咄逼人的謙卑：“你想要我的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