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覺得月蘭姐變了個人似的,具體變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她異常神氣了,就連她說起話來都神采飛揚的,一次在她家的馬鞍過底下,她精心地幫瑩瑩扎了一個公主頭,就兩眼出神地望著瑩瑩,不由嘴地說出:“瑩瑩,你長得真像蠻嬸兒……”
“什么?”瑩瑩聽了神情詫異地望著月蘭姐,月蘭姐喊出的“蠻嬸兒”,使得瑩瑩的心情非常地低落,她黯然地低下頭,兩眼就顯出了一個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憂郁來:“……月蘭姐,你說的是俺媽媽?……”
月蘭聽了就望著瑩瑩抿嘴笑了,點點頭:“嗯!——你跟你媽一樣,長大了又是一個美人胚子……”
瑩瑩的目光定格在月蘭姐的臉龐上:“美人胚子是什么?——月蘭姐,俺媽是不是很漂亮?”
望著瑩瑩期盼的眼神月蘭的神情瞬時黯淡下來,她知道瑩瑩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兒,她知道她確實有一個那么漂亮那么優秀的媽媽,可她不應該瞞著她,她覺得能夠把真相告訴她是對的。“你的媽媽叫林紅!你知道嗎?咱們這兒就沒有像她那樣的美人,膚白勝雪,唇紅齒白,一雙大眼睛像黑珍珠一樣明亮,……”
“月蘭姐,俺媽叫林紅?”瑩瑩癡癡地望著月蘭,她還沒有審美意識,聽不懂月蘭的描述,只問她關心的話題。
“是的,那時候我就像你這么大,天天跟在她后面玩,……”月蘭無限神往地說道。
“那俺媽她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月蘭說到這里表情變得憂郁起來,她望了一眼瑩瑩,沉重地說道:“瑩瑩,我是不是不該跟你說這些?所有人都瞞著你……”
“嗯!……”瑩瑩聽了把頭低了下去,這時她的眼睛里就噙滿了淚花,那淚花兒轉瞬就掉了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在了膝蓋上,“俺奶奶說……俺媽死了!……莉莉說俺媽走了……俺媽是走了還是死了?月蘭姐?……”
月蘭望著瑩瑩兩眼凄楚的模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剛說出口“我也不知——”突然,夢幻般一抬頭看見一個人站在了她家的門口。
“月蘭……”振華笑笑地站在了過底下面,看的出來他的心情既激動又忐忑不安。
“呀!……大軍人來啦?”月蘭的臉色一下就緋紅了,她一時顯得無措又緊張,用一只膀子攬住了瑩瑩,替她擦掉剛滾落下來的淚花兒,瑩瑩就抬起趴在月蘭姐膝蓋上的臉龐,淚眼汪汪地望了望振華。
“呵!……”振華望了望這倆俊俏的妮子,不禁自慚地笑笑,這時他轉眼望見了旁邊的一張小凳子上放著的一張繡花鞋墊來,不由伸手就拿了起來:“咦!不錯嘛……”
月蘭見狀立馬惱羞地搶了過來:“別看!——給我的!”
被她搶去了鞋墊,振華依然笑笑地站立著:“沒想到你現在學得這么巧了!怪好看哩!給誰繡的?”
“給俺二姐夫繡的!——咋了?關你什么事了?”月蘭緊張地把鞋墊揣在懷里,生怕被搶去似的。
“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是說俺還沒有鞋墊哩,沒有人給俺繡一雙……”振華說著這話就笑嘻嘻地將臉扭向了一旁的墻角兒去了。
“叫恁對象給你繡!”
“部隊里沒有女的!”振華說著就轉過臉來望了月蘭一眼,他望著這個跟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女孩如今出落成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了,真如仙女一般,振華看得入了神,心頭竟然涌起一股甜蜜過后的苦澀來,那是無數個日日夜夜里無盡的青春夢想,可是,他們已經長大了,——這是一個使人苦惱、羞澀而又嚴肅的現實。振華紅了臉,連同眼圈也紅了紅。
見他望著自己,月蘭不由羞地用一只手背遮了面,遂說道:“趕明兒我跟你介紹一個……”
“噢……不用!有人給我介紹了!”
月蘭聽了猛一抬頭,兩眼就嗔怒地望向振華,下意識里欲抬手去打他,遂又覺得失態,便寒下臉來酸酸地說道:“噢!哪莊上的?”
望著她動人的模樣兒,振華終于忍不住,像小時候那般用一根手指在她鼻梁上輕輕地一劃,就“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罷直起了身來,正式說道:“那個……我沒愿意,俺祥云表叔給介紹的,她爸是信用社的,沒事的!我見都沒見,逗你玩的!”振華說罷又望著她于心不忍地說道。
月蘭聽了這話心里好一陣翻騰,不管怎么說振華心里還是有她的,不過,那些從前的小時候的事能算嗎?他倆又沒有對外公開,也沒有什么親口表明什么,是不能算作什么的,因此月蘭的心里糾結著就說了出來:“什么有事的沒事的,你找對象我當然要恭喜你啦!……”
振華聽了這話似乎也一下著急了起來,他面紅耳赤地望著月蘭說道:“你恭喜我什么呀?我又沒有見她,黑的白的我都不知道……都是他們天天閑的在背后給我瞎拾掇!”他小聲咕嘰道。
望著他委屈又滑稽的模樣,月蘭“噗嗤”笑出聲來,然而笑罷她卻又一下子沉默了,她望著振華一字一句地冷靜說道:“放心吧!一定會很漂亮的,一定會讓你滿意的!”
振華聽了這話卻似乎怔住了,他無言以對,就一下子又有點氣呼呼地就走到了過底外面,然而又不忍心就這樣走掉,于是他轉回頭望著月蘭一字一頓地說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不?”
“我相信你什么?……我怎么相信你,早知道沒有結局的,一長大就結束了……”
振華站在原處怔怔地望著月蘭,然后他就頹喪地走下了她家門前的坡子,走了兩步就又轉回了頭望了月蘭一眼,月蘭也一直目送著他……
瑩瑩懵懂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
振華的親事是祥云一口提出來的。起因是那晚在祥坤家的酒桌上,青龍鎮信用社李社長看中了振華這小伙子一表人才,跟祥云打聽來著,祥云知道李社長家有一適齡千金,就順水做了人情,把這門親事攬了下來。并跑到羅家跟振華父母講了,又大包大攬地承諾騾子夫婦,這事就交給他,交給他大哥,準能成。這下可把騾子兩口子激動地沖祥云直哈腰又點頭,卻沒想到振華根本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直到一天祥云跑到家告訴振華趕緊收拾收拾,一會兒信用社的孫主任一家三口要來見見面,振華才知道事情真的嚴重了。下意識里第一反應是趕緊上月蘭家去看看。他在月蘭家門口來回轉悠了兩趟,——要是平常休閑自在地也就闖進去了,但是人呀,一旦在重要的時刻往往就拘謹持重起來。一直沒見到月蘭的影子,他內心越發焦急的要命,眼看時間不等人,他終于就闖進了她家的院子,月蘭的父親正在給牛喂草,振華喊了一聲:“大爺,月蘭呢?”月蘭的父親轉過頭來望著振華:“月蘭趕集去了吧!你找她啥事?振華!”“喔!……”振華無奈地笑笑,“沒啥事,大爺,那等她回來再說吧!”出了月蘭家的院子,振華想道,見就見吧!反正興我不愿意的。
祥云家里,振華一家,包括祥坤并莊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床上等著李主任一家的來到。院里院外擠滿了圍觀的鄉鄰,爭相伸頭觀看,振華縮在角落里,場面越隆重他的心底越打鼓。不久,孫主任一家三口各自推著一輛自行車進了院子,振華遠遠地看見那個叫菊香的姑娘推著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她比月蘭胖!”振華首先這樣想到,如果從客觀的角度來說,菊香更洋氣、更豐腴、更大方,可是她怎么能跟他心底里的那個月蘭比呢?月蘭的一顰一笑都在他的心底,而菊香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人而己。
大家寒喧一陣過后,祥云又安排振華和菊香到他的臥房單獨談了話,振華一心只念著“月蘭、月蘭、……”看都沒看菊香一眼,只簡單地低著頭寒喧兩句,只盼著快快結束這尷尬的局面。
誰知談話一結束,菊香也是相中了,祥云就趁機在他家安排了中午的酒菜。然后祥云、祥坤等人陪著李主任又到振華家走了一趟,振華娘慌忙端茶倒水,眾人也只在院子里站了站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就把兩個孩子未來的日子以后的出路都安排好了,等振華一轉了業就給他安排一份不錯的工作,至于老家就可回可不用回了。
走著的路上祥云瞅著振華呢,不知怎么突然不見了,害的他四下打量又怕引來尷尬。他不知道振華早大步流星地向南邊橋頭走去了。遠遠地他就看見了月蘭正站在她家門口的一汪水池前發呆,見他跑過來,一轉臉進了院子,振華只無奈地喊了一聲:“月蘭,你聽我說……”也不知道她聽到沒有,一轉臉又瞧見遠處有人正朝這邊張望,振華只好喪氣地往表叔祥云家走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春梅站在大門口問他要糖果吃,抓了一大把給她,誰知她把糖果往胯包里一裝伸手還要,振華不禁愣了一下,他已經給她很多了,正躊躇間,春梅望著他笑著說道:“還有月蘭的,她讓我幫她捎!”振華聽了頓時臉一紅,轉身向院內走去。
吃罷飯,孫主任一家三口就回去了。大家坐在祥云家一桌子的殘羹剩菜前興高采烈地說著話呢,振華突然就拉下臉來說道:“我不跟那個菊香愿意!”“什么?”祥云一聽大為吃驚,以為振華在說胡話呢?!拔覜]看上那個菊香!”一語激起千層浪,一下子眾人全都傻了眼。“你給我說的啥子?!——”騾子一下怒睜兩眼起了身子,手里拎著個老眼袋鍋子就朝振華劈頭蓋臉打來?!澳銈€龜孫日的!我打死你個!——”“我談好了,我不跟她愿意!”振華說著跳開了?!澳阏労昧耍俊愀l談的?你當個兵長年都不在家,你說你跟哪個鬼談的?”“我……我我……!……”振華說不出來,急的在院子里直跳,惹的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管了!管了!這個事就交給我了!你爺倆別擱我院子里顯眼了好不?這人家主任還沒走遠,這要是叫人家知道了,可咋樣看待咱孟窯的人喲!”祥云輕一聲長一聲地勸和,“振華!你給我過來,好好地給我說說!……這我好心好意地給你說個媒,這人家前腳剛走,你這不是烀你表叔我的臉嗎?……你說說,人家這身份,地位,家庭還有長相哪一點配不上你振華,配不上你羅家的家庭?”振華被說的低下了頭去:“嗯!……是的,我……!——”他說不出口,“月蘭”這個名字占據了他委屈的胸腔,聲音小了下去。
晚上,振華家,一家人圍繞今天發生的事坐在當院開起了會議。
“振華!——你給我說說今天擱你祥云表叔家你說的那個話……”騾子坐在西墻跟前的幾根洋灰棒上,一明一滅地抽了會子旱煙后,終于開了口,“你給我說說你的啥意思?”
振華聽了就從堂屋走出來在門口站住了:“我……沒啥意思……就是現在還不想讓你們給我說媒,想等當兵回來以后……”
“放你的驢屁!那人家般大般上的都說了,你還等啥?。吭僬f了,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主要是咱這媒人得力……”
“愿意吧!振華。雖說比你大兩歲吧,我就看這個女孩家好的很,擱以前的年景,就找大那么一兩歲的,知道過日子?!绷_家奶奶坐在鍋屋門口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
“俺爸你知道不?俺哥喜歡月蘭!——”
“嗬!——”振武一開口先跳開了,振華一聽見他嘴里冒出“月蘭”兩個字一下子急了眼,恨不能抓住他,就憤怒地吼道,“想死吧你?——”
“誰?——月蘭?劉開義的閨女?”騾子乍一聽有點懵,他知道振華以前經常跟她一塊上學來去,一直也都當他們是小孩子,不懂事呢,沒想到還有這一層關系?
“月蘭那個小妮兒長的是不丑,見了面都是‘嬸兒、嬸兒’喊,親熱的很?!闭袢A娘站住了接道。
“你懂個狗屁!那是她想跟咱振華愿意!——你得考慮振華以后轉業回來的事,這是他一輩子的大事!”
“咱不跟劉家作親。擱以前俺爺爺俺大大在的時候都說劉家是馬幫,那是土匪!土匪得好不?不是逃的逃,就是敗的?。∧愕每聪槔ぁ⑾樵频囊馑??!崩咸@話都是沖著他兒子說的。
誰知振華聽了在院子里的一角直蹦,急心火燎地說道:“管!你們就給我瞎操心吧!我明天就回部隊!”說畢他就沖著墻頭狠狠連踹了兩腳。
當然第二天振華也沒有回成部隊,因為接下來第三天就要正式下訂親禮了,這在農村叫見面禮。似乎一切都不是以他的意愿來安排的,整個過程沒有一個人來問問他覺得怎么樣,所有人看著都喜歡,所有人看著都管,振華越發覺得有座大山在他身上壓著。月蘭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振華到處都找不見她,后來斗膽問了她娘才知道到她二姐家去了。整個過禮的過程,振華只是配合著強顏作笑,其實背地里他早已經流下了幾場男兒的眼淚,內心倔強地想到,任你們怎么鬧騰吧,反正到最后我是只跟月蘭好的。抱著這樣一個心態,直到那天早上他走,好多人包括菊香在內都站在家門口送他,卻一直都沒有再等到月蘭的出現。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回頭去望那些為他送行的鄉親,中間再也沒有月蘭蹺首以盼的面容,那一刻他的內心突然感到無比地絕望和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