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柱子!——……”
黃昏籠罩下的村莊有炊煙裊裊升起,一老漢站在一處土坯墻頭外仰面喊道。
“妮兒!快到外面看看是你黑老爺不?”一間正冒著炊煙的茅草屋內傳出來一老年婦女的吶喊。
這時,另一間土墻瓦面的堂屋內正亮著昏黃的油燈,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趴在桌面上寫著作業,聽見“噢”了一聲便跑了出去。
“是俺黑老爺嗎?”女孩立住腳,趴在門縫里向外問道。
“噯!是瑩瑩吧?你爸在家不?”老頭用極憐愛的聲音說道。他是孟劉窖活動能力很強的事兒主黑駒,人稱“老黑子”。雖說一輩子打光棍,在孟劉窖不管誰家的大事小事那都離不了他的操盤,尤其是跟大柱家一直走的比較近。
“俺爸不在家,——黑老爺,你找他干啥子?”瑩瑩歪著頭好奇地問。
“噢……我找他有點事,——他不在是吧?那我找,再找找他去,等會兒要是他家來,你告訴他上我那兒去,啊?”
“唷!——是老黑嗎?”瑩瑩回頭仰面望向奶奶,她很有些好奇奶奶說話甕里甕氣的聲音,接著又聽見奶奶換了口氣似的一本正經地向老黑問道:“你給說的事情咋樣了啊?這半輩子托付給你的事兒就弄不好了!這回還有點譜兒的沒啊?”
“唉!……”老黑聽了就嘆了口氣,頹唐地耷拉下了腦袋,說道:“你可別給我壓力了!我不是一直操盤著來嗎?——差不多了!這回我有把握。”老黑說畢就扭過去他那年邁猥瑣的頭顱,往后挪騰了兩步。
“喔!……那行!你還家來吃晚飯不?”奶奶問道。
“噢……!不去了!”老黑聽了一口氣回絕了,低了頭扭臉就走:“我,……我我,回家!”他嘴里嘟嘟囔囔地竟有點口吃,走了幾步遠還未把話說利落:“……等柱兒來了,叫他來找我,找,找我去……”
瑩瑩掩上了大門,就跑過來問奶奶:“奶奶,黑老爺找俺爸干啥?——”
“干啥?——給你找個娘!”奶奶先是樂呵呵地說著,“……這回子老天爺可保佑保佑吧!雖說是個寡婦吧,還帶個小孩,只要能過住,也不管他什么孬啦好啦的啦……”老媽子年歲大了,前一秒還樂呵呵地,后一秒眼淚就在眼角藏不住,用大襟子在眼角直抹。
“找個娘?——俺爸還要娶媳婦嗎?他都年齡那么大了!誰還跟他過?”瑩瑩吃驚地咋唬著,“……奶奶!那我以后就有媽媽了嗎?”
“瞧你一驚一詫的!”見她如此神奇,奶奶就用一根手指頭朝她腦門上一點,又嗔怪地笑了,說道:“以后要多聽話,叫你后娘好喜歡!好疼你!”奶奶說著就望著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目光變得憂慮起來。
“是!奶奶,我一定聽話!!哦,我有媽媽嘍!哦!我有媽媽嘍!”瑩瑩高興得手舞足蹈。
一連好幾天瑩瑩都高興地抑制不住,嘴巴樂得合都合不上,并且她還把這個喜悅的事兒第二天就喜不自禁地告訴了莉莉,莉莉又告訴了名俠。瑩瑩說:“趕明兒我就和你一樣有一個媽媽了,還給我做花書包,還給我做好看的衣裳……”莉莉聽了就悄悄地對瑩瑩說:“瑩瑩,我告你說,你媽沒死,你媽走了……”瑩瑩聽了立即反駁道:“不是的!死了!——俺媽死了!俺媽叫一個大老魔吃了,俺奶說的,我再也見不到她了!”瑩瑩說的堅定又吃力。
這個美好的心愿一直憧憬了好幾天,瑩瑩樂呵得連睡覺的時候嘴巴都是裂開著。然而,當那一天,中午放學回到家見到后娘李金鳳的第一面時,她那之前所有的對于媽媽的幻想似乎一下子就破滅了。李金鳳瓦罐子大長臉,一點都不像媽媽,盡管她也對她微笑著并端了半碗雞肉給她吃,瑩瑩接了碗不動聲色地吃著雞肉,依然覺得她生疏而冷漠,她有點怕她,媽媽不是這個樣子的,她跟她心目中的媽媽差別很大,盡管奶奶在邊上樂呵呵地對她講:“妮兒!以后可就要改口叫媽了哈?”瑩瑩聽了使勁地點頭,卻頭都不敢抬去看李金鳳一眼。
瑩瑩看到堂屋里陪同大人們一起坐著的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哦,那他就是哥哥嘍?她天真地想道。
瑩瑩還在吃著飯,牛莉莉就背著書包來找她上學了。莉莉站在大門過底下,在聽一群莊上前來看熱鬧的婦女跟奶奶咕咕嘰嘰地說些什么,李金鳳正從堂屋里羞澀地走出來。瑩瑩急切地“扒嗒”“扒嗒”兩口吃完了飯,放下筷子就往外面跑去。堂屋里劉大柱正與老黑談論著皮毛,望見向外跑去的瑩瑩忙喊道:“妮兒!別慌走!我等會送你倆上學校,叫淮北認認路去!”說畢他拿眼光掃視了一眼一旁埋頭拘謹坐著的淮北。
瑩瑩聽到了,忙停下來回頭望著父親,一時有點羞赧無措地說道:“那——!莉莉在這等著我咧……”她指指莉莉,意思是她想跟莉莉一塊走。
劉大柱聽了就又望了瑩瑩一眼,終于就沖她擺手作罷:“好好……你先走吧!我等一會兒再送淮北去,——那個,黑叔兒,恁看,我留的這幾件皮毛怎么樣?”劉大柱說著就將堂屋當門那個水泥缸沿子上搭著的幾件皮毛拉在了地上,攤開來讓老黑看。
瑩瑩見狀立即就同莉莉撒腿跑出了大門外去。上學的路上,一群孩子圍繞著瑩瑩有個新媽媽的話題滔滔不絕,瑩瑩就像個驕傲的小公主一樣,走起路來都昂首挺胸的,盡情享受著中心話題人物的那份驕傲與幸福。莉莉是她的好朋友,兩人可以說是形影不離,瑩瑩身上發生了如此欣喜的大事,她也跟著高興。名俠也跟著她倆后面玩兒,可是人家又總不待見她,名俠就一個人悄悄地溜一邊兒去了。名俠身上有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這使得她不論在大人的眼里還是在同齡孩子的世界里,都是一個另類,而她也非常自覺,人家不跟她玩,她就走開。莉莉和瑩瑩走著走著就看到了路邊地頭漫天的蝴蝶野花著了迷,大路上的人一群群都過去了,她倆依然玩性正濃。
“瑩瑩!你看大路上的那個女的老看咱倆!”莉莉邊采著花兒邊說道。“是的!我也看見了,她老看咱倆干啥?”瑩瑩疑惑地說著就轉回頭去看,她也老大一會子就看見那個女人了,以為她早就過去了,誰知她并沒有走,竟在地洋溝子旁邊坐下了。瑩瑩看見她頭頂一條湖綠色的紗巾,竟也把臉遮得那么嚴嚴實實。不遠處的學校傳來了預備鈴的響聲,她倆才似有所覺地開始向學校跑去。這時后面劉大柱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后面帶著淮北,老遠地就咋呼道:“小妮兒——!你倆還在半路上玩著吶?——快!趕快給我上學校,看我不叫老師罰你倆!——”瑩瑩和莉莉聽了就“咯咯咯……”地笑著向學校瘋跑去,她倆一邊跑著一邊回頭就看見剛才的那個女人也起身走了,——不是走,是快速地在漫天地里瘋跑,等她倆快要跑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瑩瑩奇怪地回頭去看,她的父親劉大柱竟下了車子,神情落寞地站在漫天黃土里正望著那女人疾去的方向出神,瑩瑩剛剛奔跑的匆忙,到這時耳邊仿佛還回蕩著父親剛才朝著那個女人的吶喊:“林紅!——”
淮北進了四年級,成了班里個子最大,最老氣的一個學生,跟小軍、小偉同班,卻比他們高出了大半個頭,成績卻是一塌糊涂,因此慢慢地就成了老師同學嘲笑的對象,這是后話。
“鐺鐺鐺,……”學校放學了。不一時,黃昏的田野里一條條阡陌小路上孩子們竟相奔跑起來,銀鈴般的童音響徹四野,有的打皮卡,有的彈溜子,有的跑鐵環……小軍和小偉幾個男孩子正在打皮卡,瑩瑩對男孩子的游戲不感興趣,她也擠在人群里是因為她的“哥哥”淮北,而她又不好意思去喊他,于是就也擠在人群里看他們玩,只見小軍和小偉一個個都玩得酣暢淋漓,滿頭大汗。這時聽見有人說:“孟小軍考了個雙百!”于是眾人更加追隨著他倆,一會兒輾轉到小溝里,一會兒又輾轉到大路上,這樣一直玩到天快黑了下來,眾人漸都離去的時候,瑩瑩才憋紅了臉走到淮北跟前喊了聲:“淮北哥,……你回家不?”盡管她感到很丑很別扭,不過仍然覺得很新鮮,很幸福。
“噢!”淮北答應了一聲就往回走了,卻并不回頭,瑩瑩只是緊跟其后。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淮北終于偷偷回過頭往后看了一眼,瑩瑩忙激動地將臉朝旁邊扭了扭,接著兩人又一前一后地朝前走著,她望著淮北有點粗實的背影,覺得雖然有點別扭,但畢竟,她從此就有一個哥哥了呀!
到家里,瑩瑩長長地喊了聲:“奶奶——!”
李金鳳從屋里出來了,望見了他倆問道:“你倆都放學了?”
瑩瑩見了李金鳳臉就紅了,頭一低:“嗯,放學了!……”她想起了中午奶奶教她怎么喊她“媽媽”的話,其實她心里是真想喊出口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怎么都張不開了口,這時她詫異地聽到淮北親親地喊了一聲“俺媽!”娘兒倆就在老棗樹杈下親親地偎在一起了。
瑩瑩紅著臉就走進了東屋的櫞床上坐著,她的心莫名地咚咚直跳,天色黑下來了,她知道他們是看不到她臉紅的樣子的,這樣想著,她就透過夜幕悄悄降臨的黃昏看到李金鳳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棗樹下幫著淮北把書包拿下來掛在了樹杈上,淮北就偎在了他媽媽的懷里面,李金鳳的手就無限憐愛地撫摸著兒子的頭。瑩瑩甚至還聽得到他娘兒倆在老棗樹下面說著悄悄話:“上學能聽懂嗎?”淮北就趴在李金鳳的懷里一動不動地:“有的能,有的不能!”“恁班上的小孩都跟你玩不?”“不跟!俺媽,你知道不,俺班上的有個叫孟小軍的雙門都考一百分!……”
瑩瑩望著望著就一倒頭栽到了床上去,她的心頭一下子就郁悶地要死過去似的,這樣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奶奶摸著黑過來喊她,她心口依然郁悶地趴著一動不想動,她不明白,為什么別人都有媽媽而她沒有,她要是有一個媽媽多好!但是,奶奶說媽媽是個壞女人,教大老魔銜去了,還教她永遠都不要想她。可是,“媽媽!”一個多么美好的向往呵!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一輪皎潔的月光透過那古老的窗欞格格就傾瀉在了她的面龐上,瑩瑩不由地抬頭望向窗戶外,正好見那浩渺無垠地夜空正懸掛著一彎瑩亮的月牙兒。奶奶說她的媽媽是個壞女人,不要去想她,瑩瑩吃個飯依然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如銀的月色,那幼小的心靈就泛起來一絲莫名的憂傷。
“俺的小妮子兒!咋弄的?”奶奶摸著黑爬上了床,趴在瑩瑩的面前親昵地笑著,露出了干癟的下巴來。
“沒咋弄的!——”瑩瑩扭了扭臉,沒好氣地嚶嚀了一聲,奶奶說媽媽是個壞女人,不叫她想她,那么她想了也不告訴她;突然她靈機一動,一下又扭過了臉來問奶奶道:“奶奶!你小的時候有媽媽嗎?”
“憨地!誰小時候能沒有媽媽!——”說到這里她突然就打住了,知道說走了嘴,然說走就走吧!人不管到了多大歲數,只要是一提起媽媽誰不是無限的悵惘呵!奶奶接著就說道:“俺娘可是大戶門兒里的閨女,窩著個鑽,頭發總梳得一絲不亂,三寸金蓮就這么一小柞,唉!……可惜,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俺娘沒有給俺生個兄弟哥兒的,一輩子受俺奶奶的氣。俺的奶奶比俺的三嬸子還口哩,——俺三嬸子就好拿著個鉻饃胚子,一點兒熰花都不能見,整天把英兒娘的頭皮打得跟棉桃子似的,一個疙瘩摞一個疙瘩…………”
瑩瑩聽奶奶說著,整天地聽她講從前的人兒事兒,也弄不甚清楚:“奶奶,你說的英兒娘,是俺月蘭姐的娘不?”
“是的,是恁栓大娘——!她那小時候俊得很,跟著她娘溜鄉要飯,就把她團悠成咱劉家的媳婦了,也不知道家是哪里的,找不著家,娘也不來看她,整天教俺三嬸子扭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時候俺一大家子都在一塊兒,不分家,老人說話就是個天,啥都不敢問啥都不敢說,叫干啥就干啥!不像現在,世道變過來了,兒媳婦敢跟婆婆對吵對罵,對打也說不定嘍!……”
“噢!……那從前咱家那么多的人都擱一塊兒住呀?”瑩瑩躺在床上一雙大眼睛閃爍著無限神往,她已經把原先的郁悶都拋到腦后去了。
“那是的嘍——!從前吶,……”瑩瑩知道這一晚又要聽奶奶再講一遍從前的歷史了,在那個貧乏的生活環境下每天聽著奶奶或片斷或零星地講述著從前的往事,仿佛也成了她童年歲月里不可抹滅的一抹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