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三.千萬年
- 舊夢飛灰
- 陳靈利
- 5668字
- 2017-08-10 16:23:14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季,這是一個灰色的暑假。瑩瑩重點高中沒有考上,普通高中劉大柱就不想再供她了,畢竟一個女孩子家多上兩年少上兩年的,還不得照樣在家找婆家,反正李金鳳是更不支持她上了,據聽說,她的大兒子淮南說妥了媒,正需要花一大筆錢,瑩瑩只好回家認命了。
瑩瑩知道從這個暑假開始,她就永遠地與她的夢想說再見了,她要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了。瑩瑩經常一個人坐在楊樹林里發呆,她看見莉莉穿了一件粉紅的連衣裙老遠地從小路上搖曳著走來,恰巧小軍突然地站在了路邊,于是兩人就在路邊高聲闊語地談笑風聲起來,瑩瑩看到莉莉在小軍面前是那樣地風光無限,莉莉喜歡小軍,很早她就親口告訴過她,瑩瑩覺得小軍也喜歡她,她瞧著他們在一起說起話來是那么地投機,真是天生的一對。
瑩瑩遠遠地看著他們倆,覺得自己真是沒有什么資格與他們談天,因此過了一會兒,莉莉沖她喊叫她過去的時候,瑩瑩只笑了笑,搖搖頭一動也沒動。
莉莉的錄取通知書下達的那天,整個的孟劉窯都沸騰了。只是這邊圍觀賀喜的人群還未散開,就見有人從遠處跑了來喊道:“小集子有個女孩在地里干活喝了兩瓶子農藥,死在莊稼地里了!”“走!那趕緊去看看——”一時,所有的人都向小集子涌去。瑩瑩在人群中抓住了莉莉:“是張玉鳳!”莉莉的臉一下子刷白:“她考上了呀!老師給我送通知書的時候說了,這次錄取的有她的名額!”
小集子就在鄰莊,此時正是炎熱的夏季,地里的莊稼剛剛展露出一種茁壯的油綠色來,不遠處的地頭不時有一兩個莊稼老漢直起來佝僂的彎腰向著漫天地里成群結隊的人群張望。這是一片貧血的土地,這是一個蒙昧的年代。等莉莉和瑩瑩趕到的時候,已經有人在地頭挖坑了,人群的中間張玉鳳靜靜地躺在了這片她再也走不出去的土地上,一個大大的書本蓋在了她的臉上,旁邊放著一個小匣子,一個滄桑的中年婦女欲哭無淚的癱倒在她的身旁。人群中說,不能往家拉了,也救不活,她既然死在了地里就把她埋在這地頭吧,沒出嫁的閨女死了不能出殯,祖墳也是不接收的。莉莉和瑩瑩目光凄愴地望向了這片無邊無垠的土地。
逢集的時候,李金鳳給瑩瑩扯布做了一件帶荷花的褂子,瑩瑩穿上褂子不好意思的看看李金鳳,叫了一聲“媽!——”李金鳳高興地咧嘴笑笑。
于是瑩瑩就常常穿著那件花褂子在老柳樹底下一座就是大半天,盡管她知道她的花褂子不能跟莉莉的漂亮裙子相提并論,可是這仍能使她的心里有一種暖絨絨的感覺,李金鳳還是能疼著她的。
她時常能看到小軍在村莊的各個路口溜來溜去,心里就想像小軍這樣的男孩子大概也只有莉莉能夠配上他了,這樣想著,她每次與小軍碰面的時候也只是淡淡地招呼一聲就低頭過去了,她心灰意懶不想跟他多說什么。
本來是覺得很平常,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瑩瑩就發現不論她出現在什么地方小軍總能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內,這就使得她的那顆灰蒙蒙的沉寂的心突然有一絲甜蜜的小驚喜的感覺,她想起了去年小軍送給她書本的情景,想起她也說不清楚的那一份溫暖。莉莉說,小軍說她太憂郁,太多愁善感了。瑩瑩知道有時候她寫的文章莉莉會拿過去看,小軍經常在她家玩大概也看的,在學校里老師也推薦她去投稿的,她總覺的希望渺茫而擱淺。那能算什么呢?對于像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考不上學就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跟他們之間就形成了天壤之別。小軍是不會喜歡她的,就算真有那么一點點,大概也就是想給她一點兒力量,一份理解吧!瑩瑩再次感到一絲凄苦的溫暖,她覺的小軍要是真喜歡誰的話那他真正喜歡的還是莉莉。
又是一日午后,莊上的男女老少又都坐在了橋頭的那棵大柳樹下乘涼,瑩瑩也坐在草席的一角聽大人們拉呱。突然她一轉身就看到了一個曬得黝黑的卻骨骼清癯的脊背,她不由愣了一下,好大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那兒坐著的是小軍呀,與他側斜著背挨著背地坐著,她甚至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她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小軍,他平常看起來瘦瘦的,卻沒想到是這樣的健壯,他的肌骼是那樣的塊狀分明,他的膚色是那樣的健康飽滿,他的肩看起來好寬,噢!小軍什么時候長大了,長成這個樣子了?瑩瑩轉過頭來靜靜地想著,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這時,瑩瑩發現身邊不知什么時候放著一本雜志,被握折成長條狀靜靜地放在那兒。瑩瑩信手便拿了,小軍就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兩人誰也沒言語那份默契與喜悅就沁到了心底里去。
瑩瑩把雜志拿在手里,信意地翻著,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感覺就像霧靄一般將她氤氳其中,又如行云游于天空紫氣之顛,飄乎曼妙,她一頁一頁慢慢地掀著紙張,突然她看到了豆腐塊大小的一篇文章,短小精悍,不妨一讀。是張愛玲的《愛》: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的美,有很多的人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月白色的衫子,對面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有說什么,他也沒有再說什么,站了一會兒,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后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買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那桃樹下,那年輕人。
“于千萬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瑩瑩細細地品讀著,她覺得這篇短小文章之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講著她似的,而小軍就是那個問侯了她的年青人,想到這里,她就把雜志放下了,一絲憂郁襲上了心頭。
莉莉說過,小軍說的她還應該再上個普通高中什么的,她太憂郁了,應該開心一點,一切就會好一點的。晚上,奶奶上大姑家去了,瑩瑩一個人躺在櫞子床上想著莉莉說的這些話,以及小軍反反復復揮之不去的身影,不知不覺漸漸地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做了什么夢,突然夢見小軍到家里來找她了,她看見小軍在陽光里微笑著向她走來,突然不知怎么地天就黑了下來,變成了夜晚,她心里想著“你別過來了,大晚上的,俺奶奶又不擱家!”誰知小軍依然不聽她的話,仍舊一步步走了過來,她忙背過臉去不理他,誰知小軍的手就伸了過來,在她的身上摸索著,接著整個人都鋪壓向了她,一股子異樣的讓人難以承受的氣息籠罩著她,那個人還要親她,她徹底生氣了,憤怒地伸手去打,只聽得“啪啦!”一聲響,瑩瑩努力的睜開睡意正濃的兩眼一看,只聽得黑暗中那個人對她說道:“瑩瑩,你就跟了我吧!反正咱倆也是兩口子……”“啊啊啊!——”瑩瑩聽了大喊著,撲騰著就跟那個人撕打了起來,原來那個人是淮北,瑩瑩只一個腔地直叫,朝淮北身上又撕又咬又打,一下子就把堂屋里劉大柱、李金鳳給驚醒了,劉大柱聽見情況就抄起了一把鐵锨朝淮北身上狠狠地拍了過來,淮北頓時嚇得抱頭到處直竄,李金鳳則拉著劉大柱回頭朝淮北喊道:“快!快翻墻頭!快跑!——”淮北聽了便慌亂中朝一個墻角子連續爬了好幾下才翻墻逃跑了。
這時瑩瑩還在一個勁地直著腔的叫,李金鳳走過來拉拉她,她癱坐在地上哭著不起,李金鳳低下身子趴在她頭上小聲說道:“別哭!咱一個姑娘家半夜三更的哭啥子?叫人聽見多不好?”然而瑩瑩依舊止不住大聲地嚎哭,下意識里覺得淮北那骯臟卑污的大手依然還在抓住她的身子不撒手,突然她像發瘋了一樣向墻上撞去,李金鳳連忙驚嚇得去拉,瑩瑩一邊掙扎著一邊哭道:“讓我去死!我不活了!——”這樣說著她忽然又想到了家后的那條大河,一心只想跳到河里去,于是又向大門口跑去,撞得門稀哩嘩啦直響,她這樣一鬧騰,李金鳳一個人拉她頗有些費勁,而劉大柱只無可奈何地憤怒地站在院子中央,叉著腰手里豎著那把鐵锨立在那兒,四周的狗都在“汪汪汪!”地直叫,夏天的夜晚睡在外面的人多,聽到這兒院子里“稀哩咕嗵!”又是打又是叫的,有人就敲門問:“大柱,家里招小偷了嗎?”
“噢!……”劉大柱應了一聲,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道:“沒啥事了,你們都回去睡覺吧!……瑩瑩嚇得哭,小偷叫我打跑了!”
瑩瑩聽到這里似乎有了點意識,一下子又癱坐在大門口嚶嚶地啜泣起來,她甚至能聽到門外有人細聲地說著:“剛才,淮北翻墻頭跑了!……”于是她漸沒有哭的力氣,被李金鳳挽扶著又進了東屋至櫞床上睡下了,李金鳳看了她許久,見沒什么聲息就叮囑了兩聲回堂屋睡覺去了。
到第二天一大早,大家端著碗吃飯的時間,整個孟劉窯都在悄悄議論著昨天夜里瑩瑩大哭大鬧的事。有人還說半夜看見淮北翻墻頭逃跑了,吃過早飯的進候,莉莉來了,她看見瑩瑩依舊一個人睡在櫞床上一動不動,莉莉就搬個板凳坐在她床頭,把手輕輕地放在她頭發上撫摸著,瑩瑩睜眼看看莉莉兩眼無限凄楚:“你昨天晚上看見啥了嗎?咋弄的?”
瑩瑩聽了就抹抹眼角的淚,她的臉已經被淚水浸得水腫了,她看一眼莉莉,那一刻,她委曲地眼淚就已大把地滾下來了,然而她囁嚅了兩聲,仍是決定改變了主意,就長出來一口氣,趴在那兒緩緩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做了個什么夢,夢里夢見一個人非要殺了我不可,他在我面前張牙舞爪地,我拼命地跟他打呀打呀,我咬他、挖他、他……就跑了!”瑩瑩平靜地說著,面如死灰一般。
莉莉聽著,就將一只手搭在瑩瑩的肩頭,俯下了身子,兩個人就趴在了一塊兒,什么也不說了。
一連好多天瑩瑩都不愿再走出家門一步,李金鳳下地回來走來走去收拾家務的時候就總拿眼剜她,見沒人的時候,瑩瑩就聽見她自己在那邊小聲地說著:“長這么大了,也是個大閨女家了,一早一晚地注意著點兒,啥事也不能都怪人家!……”瑩瑩聽著委屈不平也不吱聲,是的,老呆在家里也不是辦法,總得頂頭見人吧!于是她下地了,她能感覺得到處向她投來的怪異的目光。
再次見到小軍,是在一個路口,天近傍黑,瑩瑩下地只顧低頭走著,到一個拐彎處抬頭就看到了小軍,她不由地怔了一下,那一刻下意識里她有一種馬上就掉頭走掉的沖動,然而倔強的稟性還是讓她硬著頭皮冷冷走了過去。
“下地了嗎?瑩瑩!”小軍招呼得格外客氣,望著她。
“嗯!”瑩瑩勉強擠出一個音兒來,“你擱這干啥哩?”她這樣問著卻低著頭默默地走過去了。
小軍當然來不及回答她的話,就眼望著她表情冷淡地過去了。
從此瑩瑩不再期望在村子里的某個路口或是田間地頭再看到小軍,她倔強地將自己強制性地封鎖了起來,她知道她跟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根本就不配,何況她身上又發生了那樣的事,在別人眼里不知道又要把她看成什么“下三濫”一樣的人了。有時她站在地頭鋤草,抬頭就能望見小集子莊后面張玉鳳的墳頭,一抔新鮮的黃土在一望無際油綠色的莊稼地里突兀地存在,瑩瑩覺得自己還不如張玉鳳那樣與這個世界凜然地作個訣別來的痛快。可是,當她久久地凝視著那荒蕪的墳頭時,她的表情又現出一絲不屑的冷笑來,不知是笑張玉鳳呢,還是笑她自己。
然而,小軍卻總能以他獨特的方式出現,在她那波瀾不驚的心湖中激起一絲漣猗。如果她在田里除草,必定一抬頭就能看見不遠處的樹林里小軍徜徉的身影。如果她躲在人群中聽人拉呱,他必定也會悄然地走到她身邊悄聲地問一句:“呵!你也擱這玩兒哩!”語氣是那樣地波瀾不驚卻直沁入人的心脾里去,又不會引起任何一個人的注意,仿佛是只說給她一個人聽的,于是她不免把頭一低,默不作聲,慢慢地她相信大概小軍是不會嫌棄她的,小軍是那樣聰明又開化的一個人,他大概是能夠穿透這世俗的眼光,而真正地能夠懂她的人,而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外貌。因為自從這個暑假開始,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瑩瑩發現她每一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就總能引起別人注視的目光,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那件事情,后來漸漸就聽旁人說起“這丫頭長得真俊!”慢慢地瑩瑩就覺得如果跟莊上的名俠、莉莉站在一起的話,論身材論五官,她自覺得是比她們優越了許多,名俠是那種又冤又土得掉渣的鄉姑,自不必說了,莉莉也在一夜之間似乎定了模板,那張且稍寬又平的臉龐縱然眼睛還如小時候那般模樣,卻也難以出色了,她但愿小軍喜歡的不僅僅是她的外貌。
暑假過去了,瑩瑩一個人坐在楊樹林里發呆,她不想看到別人風風光光地去上學的場面,那對于她來說夢寐以求的夢想如今再也激不起她一絲的沸騰,她的勁使得太猛,她的努力付出的太多,到現在只落得這樣一個凄慘的結局,她竟再沒有了眼淚。
她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出神,只覺得沒有了小軍和莉莉整個世界都空蕩蕩的了,突然聽到身邊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猛轉回頭一看,那一刻她幾乎叫出聲來,她看到了小軍腋下夾了本書站到了旁邊。
“擱這兒坐著,想什么呢?”小軍笑著問道。
“沒什么!……”瑩瑩有點羞澀地說道:“——你怎么沒去上學?”她看見小軍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襯衫,蠻工整的一個男孩子了。
“今天是報名,開學三天沒正課,我又不是新生,明天去也不晚!”小軍站在她跟前望著不遠處綠油油的莊稼緩緩說道。
“哦!”瑩瑩也望著不遠處的莊稼應著,她的內心欣喜起來,小軍不走大概是惦記著她來著。
“你打算怎么辦呢?”小軍轉過臉望著她問道。
“我?……”瑩瑩吃驚地抬頭望了小軍一眼,小軍的話問得她很黯然,“在家種地唄!”
“時間還長著哩!你不應該這樣……”小軍這樣說著依舊望著不遠處綠油油的莊稼出神。
瑩瑩聽了便搖了搖頭苦笑著說道:“時間還長著哩!……”她想說:“有時間的是你們,我還哪里有什么時間!”然未說出口,就陷入了沉默。
小軍也不再說話,兩個人就一起都望著這面前蔥蘢盎然的莊稼出神,似乎在這個本該生機勃發的季節,兩個人除了這無以復加的憂郁以外,內心竟迷茫地看不到明天,也看不清現實。許久,小軍轉過了臉來,望著面前萬千哀愁地少女,無奈地說道:“你這該死的憂愁!……害……死……人!……”
瑩瑩聽了就抬起萬般凄楚的眼神去望小軍,只見小軍那一雙原本明亮的雙眼此時也正無限凄楚地望著她,那一刻瑩瑩的心顫了一下,忙轉過臉去望向遠處那蔥籠的莊稼,小軍這時已轉身走了,瑩瑩最后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楊樹林的深處……
然而不知何時,轉臉卻看到不遠處的地上放了一本小軍剛剛丟下的雜志,她不由拿了過來,誰知她這樣一翻不由地就吃了一驚,她看到了一篇她曾經寫過的一篇文章《小路漫漫》,然而署名卻是“夢遙”,瑩瑩激動地把那篇文章一口氣讀完,確確實實是她寫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是誰發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