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4825字
- 2018-08-14 11:55:14
自從斷背山的腿受傷以來,永恒不得不硬著頭皮與這位公子哥朝夕相處。他們整天在那幢簡歐風格的別墅里幾乎足不出戶。車禍事件的第二天,斷背山給做飯的廚子放了為期一個月的長假,允許打掃衛生的傭人一周只來一次(以前,他必須天天來打掃房間)。于是,這幢原本就十分安靜的房子現在變得更加安靜了。喬治的作息時間依舊沒變。他在凌晨回來,吃完早餐后便去睡覺,日落時分才起來。起來后,洗漱完畢,匆匆吃個晚餐便去玫瑰天堂了。因此,他的存在就像空氣一樣,對其他兩個人的生活沒有絲毫的影響。
永恒的生活規律完全變了。他現在不用上夜班,因此生活又回歸到正常狀態。斷背山一直有早睡早起的習慣,除了因為某種特別的原因打亂他的作息時間外,他一般不會輕易熬夜。因此,在斷背山的影響下,永恒現在也習慣了早睡早起。每天早晨,他們兩個人在喬治回來之前就起床了。以前是斷背山給他倆做早餐,現在是永恒給斷背山和喬治做早餐。對永恒來說,做飯不是他的強項,但在斷背山的指點下,他進步很快,僅僅兩周的時間基本的料理技巧都已經掌握,湊合也能滿足大家的味蕾。
一個清冷的早晨。外面狂風肆虐,寒冷徹骨。大約凌晨四點,永恒背著斷背山下樓,把他放在餐廳的一把椅子上,給他端來一杯溫開水。隨后到畫室去給他拿來畫架、畫板和顏料。斷背山有清早起來作畫的習慣。他是個非常認真的業余繪畫者。斷背山喝完一杯白開水,便開始作畫。最近,他在畫一幅名叫《背影》的畫作,畫的正是永恒做飯的背影。昏暗幽微的廚房里,一個男子正聚精會神的做著充滿愛的美食,他身后的大理石臺面上放著一盤鮮艷欲滴的青蘋果。兩盞蒼白的吊燈在孤寂的搖曳著。這幅畫斷背山構思了整整兩夜,然后便開始動筆。但現在他原本明朗的思想怎么樣都無法順暢的流淌下去了。此刻,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盯著永恒的背影,竟然捕捉不到一點兒靈感,只是覺得憂傷。
“我這是怎么了?”斷背山驚訝的在心里自問,“看著永恒纖瘦的身影我為什么會如此悲傷,就好像我們在今天就要訣別似的。”想到這一層,他厭惡的搖了搖頭,就像在努力擺脫某種晦氣的想法似的。接著,他沾了些顏料,舉起筆,開始心無旁騖的作起畫來。
連日來,永恒一直被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困擾著。醫生聲稱斷背山的腿受傷不輕,但他自從第一天來過,呆了短暫的半個小時,從此后再也沒露面。而傷者本身也對自己的那條不能動的腿漠不關心。那條腿除了第二天散發出幾片淤青外,看起來安然無恙。而這便是困擾永恒的問題。他無論怎么想都覺得斷背山腿受傷的這件事不對勁,但左思右想后,依舊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對勁。永恒生來就誠實,并認為別人也和他一樣,因此輕信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所以,他雖然對困擾他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但卻從未考慮過這是斷背山故意演的一出苦肉計。而且這出戲他演的隨心所欲,根本就沒有下功夫。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有絞盡腦汁試圖讓這出戲看起來毫無破綻,而是明知漏洞百出,卻不去遮掩。打從一開始,斷背山除了讓醫生和他演了一出雙簧外,便再沒做任何措施。他整天躺在床上,腿直挺挺的橫在面前,既不吃藥,也不用外敷藥。他面色紅潤,心平氣和,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健康。但他在換衣服和洗澡的時候卻從不讓永恒幫助,而是讓喬治幫忙。但其他的時間,他都黏在永恒身邊,與他形影不離。就像他一開始所說的那樣,現在永恒就是他的腿。不管他想去哪里,永恒要么抱,要么背,總會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這些天,斷背山的生活很簡單。助理一天來一次,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中午或下午。斷背山在一天中會留給助理半個小時的時間,聽他匯報工作。然后便把恪盡職守的助理打發走,開始和永恒過他自認為的二人世界。在某種意義上,常人看來,斷背山的性情也許有點乖戾。這種乖戾體現在他把科技帶給人類的一系列便捷服務都拒之于家門之外。在這幢房子里,斷背山努力營造出一種原始狀態,一種最接近自然的狀態,他認為這就是他想過的那種理想生活,即一種簡單而純粹的返璞歸真的生活。這也正是為什么永恒第一天來會覺得這里和外面簡直判若兩個世界。這里靜謐的讓人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斷背山在家里一律杜絕任何智能產品喧賓奪主的行為。這幢房子里沒有電視機,取而代之的是報紙;生活在這幢房子里的人不用智能手機消磨閑暇的時光,而是用閱讀、彈琴、聊天、散步、游泳、烹飪或者培養花卉,侍弄綠植。斷背山非常理性的在這個空前繁榮的科技時代過著一種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無比清醒的生活。他認為,現在科技與人類幾乎要本末倒置了。斷背山之所以要獨樹一幟,是因為他更注重一個人精神和靈魂的和諧一致,更關注生命的自然所需,而不希望把寶貴的生命運轉在科技的幻影里,把血肉之軀安置在充滿冰冷機器的車間里。他始終認為,人無論在任何時候都需要從最原始的自然環境中汲取生命的給養。
他曾不止一次的對喬治說過這樣的話:“喬布斯創造出智能手機并不是為了把人一個個都變成傀儡一樣的白癡,它只是一部機器,是人類智慧的結晶體,其誕生的意義是證明了人的無所不能,體現了人類的偉大和卓越,其目的是為人所用,而現在人們卻把這部機器當成了腐蝕自己精神的另一種形式的鴉片,離開這部機器一秒鐘都受不了、活不下去。這真是太可悲了。”
一聽這話,喬治每每都憂心忡忡,緘默不語。他知道斷背山的這一席話不是對自己所敬愛和懷念的喬布斯的貶損,而是對人類愚昧無知的斥責。
單純的永恒雖然跟著這兩位與眾不同的儒雅男子過了一段時間怡情養性的平靜生活,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有了顯著的變化。他來自骨子里的那種憂郁正在慢慢隱退,愛情給他年輕的心帶來的傷痛正在慢慢復原,對死亡的恐懼正在慢慢淡忘,對未來的茫然正在慢慢消散。但近來略微好轉的情勢在他意想不到的情況下正在急轉直下。由于斷背山的那條傷腿給他帶來了種種難以排遣的疑惑、猜忌、不安和焦慮,再加上那個始終困擾他的問題,無論他多么想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沖突性,但他還是不可避免的注意到了。他恍惚覺得這一切就是一個騙局,一個令人生厭的謊言。他突然之間厭煩透了現在的這種蟄居的生活方式,更厭煩透了斷背山對他的依賴,尤其厭煩透了自己成為了斷背山的代步工具。他生機勃勃的心渴望自由,他年輕的身體渴望呼吸狂野的空氣。因此,今早,當他背斷背山下樓,把他安頓好,而自己開始做早餐的時候,一種莫可名狀的沉悶感席卷而來,令他覺得心煩氣躁、情緒郁結。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突然轉過身盯著斷背山,怒氣沖沖的問。
“什么怎么一回事?”斷背山拿著畫筆的手停在半空,抬起茫然的眼睛看著永恒,問,“永恒,你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發起脾氣來了?”
永恒一動不動的看著他,由于氣憤胸口有力的一起一伏,然后一句話也沒說又轉回臉從烤箱里拿出剛剛考好的面包。一股面包的奶香味立刻飄滿了整個餐廳。
“要平靜,”斷背山在身后說,“記住我的話,永恒,無論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人一著急,一生氣就會失去理性,因此方寸大亂,然后把事情搞砸。所以,聰明人一定要懂得心平氣和。”
“哦,我煩透了他整天的說教。”永恒心想,“他有時多像個婆婆媽媽的女人,真是煩透了。”
為了緩解永恒焦躁不安的心情,斷背山放下畫筆,拿起擱在身旁的遙控器打開了音響。即刻,整座房子里回蕩起一首鄉村民謠的悠揚旋律。緊接著,一個女人低沉沙啞的聲音劃破寂靜,一波又一波的沖擊著傾聽之人的耳朵。永恒立刻被這種悠揚的旋律與其說是感動,不如說是鎮住了。他那狂躁不安的心逐漸沉靜下來,他聚精會神的聽著這余音繞梁的歌聲,不知怎么,越聽越覺得悲從中來。
喬治剛從玫瑰天堂回來。一走進客廳也被這音樂聲吸引了。他沒有直接上樓洗澡、換衣服,而是徑直走進餐廳。
“這首歌無論什么時候聽都是那么的感人肺腑、扣人心弦。”喬治微笑著看著斷背山用疲倦的聲音說,“我認為這首歌堪稱美國民謠音樂中的經典之作。”
斷背山用柔和的目光迎接喬治,對他微微一笑。
“不難聽出,這首歌體現了唐·麥克林對梵高的惺惺相惜之情。”斷背山輕聲說,“而且歌詞也十分發人深省。”
“我知道你酷愛梵高的畫,十分欣賞他的才華,你又是怎么理解梵高的呢?”喬治一邊脫外套,一邊說。
“理解?”斷背山驚訝的重復道,“喂,永恒,”他扭過臉看著永恒問,“你和我住了這么長時間,你是怎么理解我的呢?”
永恒怔怔的看著斷背山,沒有作聲。
“永恒給我的答案就是我準備給你的答案。”斷背山對喬治說,“理解這個詞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比登天還難。傻瓜才會渴求別人的理解,真正明智的人只會獨享孤獨。喬治,你我都知道孤獨和天才相伴相隨,相伴相生。我個人認為,凄楚的命運既毀滅了梵高,同時也成全了他的藝術,使其成為瑰寶、不朽和永恒的代名詞。梵高以自我生命的短暫成就了其藝術的長存。他如果不割耳朵,不自殺也不會有后來電影史上不朽的題材。看看,梵高謎一般悲慘的身世使多少卓越的導演前赴后繼的為了這一滾瓜爛熟的題材絞盡腦汁的拍出一部又一部電影,總希望超越前一部,但始終就是那么回事。試問,為什么畢加索就沒有這份榮耀,故去后,世界各地的大導演沒有爭先恐后的為他的身世拍幾部電影?”
喬治一言不發的看著斷背山。
“不好回答是不是?”斷背山緊接著說,“是的,的確不好回答。但我依舊要回答。因為畢加索在生前已經足夠輝煌,足夠完美了。作為藝術家,他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活著親眼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收藏進盧浮宮的畫家;作為男人,他漫長的一生享用盡了女人。我知道,用‘享用’這個詞對這位偉大的藝術家是一種不敬,但我依舊要用這個詞。因為這是事實。但梵高就不同了,他一生窮困潦倒,經常食不果腹、饑寒交迫,連買顏料的錢都是弟弟提供的。人生中唯一的異性朋友還是一個妓女。但就是這樣的他,雖然一直被周遭的人鄙夷和曲解,卻在短短十年的創作期用滿腔熱情、孜孜不倦的創作靈感為我們留下了不朽的名畫《向日葵》、《星月夜》、《吃土豆的人》等。這是何等的才華,何等的信念,何等的熱情?世界愧對梵高,因此將近兩個世紀以來,人們一直在彌補這樣的過錯,一直在殫精竭慮的挖掘他的身世之謎,一直用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緬懷和歌頌這位生前悲哀,死后耀目的不幸者。”
喬治嚴肅的盯著斷背山,始終緘默不語。他不了解,是什么原因讓斷背山如此憤慨,以致在大清早發了這么一通慷慨陳詞。
“你又在感情用事了。”斷背山一停下來,喬治立刻插話說。
“不應該感情用事的時候,我從不感情用事。”斷背山平靜的回答,“只是《Starry Starry Night》這首歌讓我情不自禁的感觸良多。”說著,他拿起放在一邊的遙控器關掉了安裝在墻壁里的音響。“永恒,背我去客廳。”他又對永恒說。
永恒默默的走到斷背山的面前,彎下腰,斷背山趴在他的背上,他背著斷背山去到了客廳,把他放在了沙發上。斷背山和永恒離開后,喬治走到畫架前,看了看斷背山連續作了幾天都沒有完成的這幅畫。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這幅畫斷背山這一生都無法完成了。因為永恒的心不在他這里,而他又無論如何都捕捉不到他背影的美感。他看著永恒的背影總是會情不自禁的陷入忘我的沉思當中,很長時間都無法在畫板上勾勒出一筆。沒有愛,靈感之火也會驟然熄滅。
斷背山平躺在沙發上,頭枕著永恒的大腿,開始讀一本雪萊的詩集。“永恒,給我念這一段。”他把詩集遞給永恒,永恒拿起詩集讀了起來。
這是雪萊《西風頌》的最后一節。內容如下:
像你以森林演奏,請也以我為琴,
哪怕我的葉片也像森林的一樣凋謝!
你那非凡和諧的慷慨激越之情,
定能從森林和我同奏出深沉的秋樂,悲愴卻又甘洌。
但愿你勇猛的精神竟是我的魂魄,我能成為剽悍的你!
請把我枯萎的思緒向全宇宙播送,
就像你驅遣落葉催促新的生命,
請憑借我這單調有如咒語的韻文,
就像從未滅的余燼飏出爐灰和火星,
把我的話語傳遍天地間萬戶千家,
通過我的嘴唇,向沉睡未醒的人境,
讓預言的號角奏鳴!哦,風啊,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句詩文一念完,無論是正在餐廳就餐的喬治,還是剛剛合攏嘴巴的永恒,亦或者依然陶醉在詩文中的斷背山都清楚的聽到了陰沉沉的敲門聲。這一刻,大家都覺得,最后的這句詩文就像招魂曲一樣把一個特殊的幽靈般的人物招到了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