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在凌晨四點半回到了家。他一回家便徑直走上二樓,沖了澡,換上溫暖舒適的居家服,然后神清氣爽的從樓上下來走進了餐廳。餐桌上照例放著斷背山為他們精心準備的豐盛早餐。在一塊雪白的桌布上,有序的擺著各種盤子、碟子、杯子。三明治、煎蛋、蔬菜沙拉、牛奶、水果被放在相應的器皿里,各司其職。斷背山正精神抖擻的坐在餐桌前一邊喝咖啡,一邊聚精會神的讀一份報紙。
喬治一看到這個優雅精致的男子就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自從他一時心血來潮,像所有意氣用事的年輕人一樣拋棄高雅高薪的律師職業而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和斷背山朝夕相處后,他一天比一天更喜歡這個清秀的男人了。斷背山是一個十分重感情、講義氣的人,這一點讓喬治十分欣賞。雖然喬治認為(他曾讀過榮格的心理學著作)在斷背山的心靈中潛藏著無意識女性人格,但喬治對他的喜歡卻是純粹的男性友誼。喬治知道斷背山和讓的那段刻骨的愛戀,也了解斷背山對待感情的態度和方式,尤其知道斷背山在感情的世界里向來不顧一切,傾其所有。他愛別人的方式太熱烈,以至于到了自私的地步。為了愛,他總是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獻出去,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的靈魂里,卻從來不去考慮這究竟是不是對方真正想要的。這種毫無理性可言的愛的方式使對方感受到的并不是濃濃的愛意而是沉重的負擔。而這一切只是因為斷背山太孤獨了,那種孤獨早已深入到了他的骨髓。因此,每次遇到愛情,因為害怕得不到,或者得到了又怕失去,他便方寸大亂,像個第一次放風箏的孩子一樣總是不敢把線放的長一點,生怕風箏會飛走。以致風箏的確一直都在放風箏的人的視線里,但卻永遠也飛不高。因而這種謹小慎微不可避免的導致了這樣一種結果,即無論是放風箏的人,還是風箏本身自始至終都沒有享受到放風箏的真正樂趣,而這便是斷背山愛情的唯一癥結——愛的確一直愛著,而且是深深的愛著,卻從未享受過愛的樂趣,也無法理解愛的真諦——愛不是一味的占有,而是彼此成全和共同進步。
在對待永恒的問題上,喬治看出,盡管斷背山在讓的問題上犯了戀愛上致命的錯誤,但他依舊不記前車之鑒,還是走上了老路,同樣的錯誤又在犯第二次。因此,喬治看著自從永恒住過來便容光煥發的斷背山輕輕的嘆了口氣,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后向餐桌走去。
“永恒呢?”聽見腳步聲,斷背山抬起頭看了喬治一眼,他沒有發現永恒,便問,“他今天的動作怎么這么慢?”
“永恒今天會晚點回來,或者也許不回來了。”喬治漫不經心的回答。他邊說邊坐下來,準備吃早產。
“為什么?”斷背山立刻把報紙扔到一邊,問。
“小東北說他昨晚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拉肚子都來不及脫褲子。”喬治努力克制著即將爆發出的哈哈大笑回答,顯然小東北的措辭比他此刻所講的要夸張很多,要不然他也不會一提起這件事就忍不住想笑,“他去小東北的宿舍休息去了。”
斷背山用將信將疑的目光看著喬治,然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把背靠在了椅背上。喬治津津有味的吃起了早餐,而斷背山卻心神不寧。直覺告訴他,這是謊言。不是喬治對他撒了謊,而是小東北對喬治撒了謊。小東北之所以敢扯謊,一定是永恒讓他這么做的。
“他究竟去了哪里?”斷背山陷入了沉思,“難道旱魃給他分配了任務?不可能,我的人一直在監視著旱魃,如果他有什么越軌的行為我不可能不知道。兩周內,他已經做了兩筆交易,他是個聰明人,不可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頻繁的運送毒品。為了永恒,我已經心甘情愿的趟了這趟洪水。一旦事情暴露,勢必受到牽連。但是,既然已經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如果我不能很好的保護永恒,我所付出的一切就都付諸東流了。我坐牢無所謂,哪怕死也無所謂,但我不能讓永恒有什么閃失。本能讓我相信,他這個人的存在比我這個人的存在對社會來說更有價值。”
其實,斷背山不是個預言者,他也著實看不出永恒對這個世界究竟有什么價值。他之所以這樣想,純粹是因為他愛他,他愛永恒勝過愛自己。所以,他不希望旱魃把永恒領入歧途,一勞永逸的毀滅他。他寧愿自己毀滅,也不愿自己所愛的人毀滅。這就是這一刻,當他的愛第一次受到他自認為的威脅時,他突然意識到,而且是心驚膽戰的意識到,絕對不能讓永恒沾染毒品,不是不讓他吸毒,而是不讓他參與販毒集團的任何事情。“不管能不能做到,我都要旱魃做出承諾,永遠都讓永恒保持他的清白和純潔。我不希望他被這個骯臟的世界所玷污,如果他已經被玷污,那也沒關系,我會竭盡全力為他洗滌靈魂的罪惡,讓他盡可能一生清白的活著。我知道,這比什么都重要。是的,一個人一生都清清白白、坦坦蕩蕩比什么都重要。可惜,我們這些人罪孽已經足夠深重,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價也換不回那清白之身和坦蕩的名聲了。德行一旦敗壞了,便一去不復返了。”斷背山任重而道遠的想道。
一個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生活了多年的年輕人怎么可能輕而易舉的就不知道一個他所關心的人的行蹤呢?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只能說明,這個盲目自大的年輕人不經意間便對科技進行了一番萬萬不該有的侮辱。這是個什么時代?科技時代。什么叫科技時代?簡單一句話,人失去了原有的安全感。斷背山是個小滑頭,他對科技了如指掌。早在永恒和他住在一起的第二天,他便私自給永恒更換了手機,而且在他的手機里安裝了定位系統。他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防范永恒在旱魃的挑唆下會不停話,做出一些令他失望的舉動。可以這樣說,假如手機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離身,那么,永恒一天上幾次廁所,斷背山也會一清二楚。這當兒,喬治的一個三明治還沒有吃完,斷背山便通過定位系統查詢到了永恒的所在地。
“我出去一趟。”斷背山對喬治說,“一會兒就回來。”
“你要去哪里?”喬治喝了一大口牛奶,問。
斷背山沒有回答。而是立刻站起來,推開身后的椅子,邁著大步離開餐廳,到更衣室穿上大衣,圍上圍巾,又到客廳拿上車鑰匙,匆匆的走出了家門。
“這么早永恒去公主小鎮干什么?”一路上,斷背山都在苦苦的思索,“難道那里住著他所惦念的人?該死,自從遇到他,我一刻也不得安生。我已經有好久沒有去看過母親了,她給我打了好幾通電話,語氣里充滿了抱怨。可是,只有上帝(他在美國住了多年,習慣把上帝掛在嘴邊)知道,我一點也不想見到她。現在她完全變了。疾病讓她幡然醒悟,她開始懺悔自己的一生,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太遲了,什么都改變不了,她已經毀了自己,而且毀了我們。”斷背山透過車窗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看著清掃街道的環衛工人,看著昏黃的路燈,看著前面車輛的車牌號,看著道路左邊的一家便利店,這時正有一個男人從里面推門走了出來。這個人身材魁梧,穿著及膝的黑色大衣,戴著一頂黑色的巴拿馬禮帽。走出便利店后,他抓住帽檐往下拉了拉,然后掏出煙盒,抽出一根煙,又把煙盒放回原處。緊接著掏出打火機,背著風點燃那支煙,用力的抽了幾口。在他吸的時候,煙頭的火星閃耀著。
斷背山已經離這個男人很遠了,但他一直從后視鏡里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是個歷經滄桑的男人。從他走路的姿勢和吸煙的動作可以看得出來。不盡如人意的生活已經給他打了標簽。”看不見男人后,斷背山依舊在想由他聯想到的各種問題,“那么,生活又給我打了什么樣的標簽呢?桀驁不馴、目無下塵,還是可憐、可悲、又可恨?是的,我是一個有錢的可憐人,一個大家羨慕的富二代,一個被仁人志士唾棄的紈绔子弟,一個不學無術、懶惰散漫的年輕人,一個廢人,沒人愛,沒人疼,擁有的只是漫無止境的孤獨。哦,孤獨,難捱的孤獨,像螫刺一樣一下又一下扎著我的心尖,使我痛苦不堪。只有永恒可以拯救我,他的存在就是我所感受到的那種孤獨的最大敵人。如果他能像我愛他一樣愛我該有多好。”這樣想著,斷背山不知不覺來到了公主小鎮。他把車停在大門外,自己步行走了進去。他一進去,就看到永恒在幾座淺灰色高樓圍成的一塊平地上伴著雪花在跳舞。他跳的那么認真,以至于沒有發現他的出現和靠近。當永恒終于做完了最后一個優美的動作,氣喘吁吁地定睛看著地面上他腳印踩過的痕跡后,斷背山情不自禁的為他鼓起了掌。永恒聽到掌聲,一臉驚喜的轉過身,一看到他,立刻垂下頭顯出失望沮喪的神情。
“怎么?難道他在等什么人?為什么他一看到我顯得如此失落?”斷背山一邊走向永恒,一邊不安的想。當他走到永恒的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地面的時候,他一眼便看到永恒腳印滑出的那個愛的告白。他的心為之一顫。“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這是斷背山的第一個想法,“這個人就住在這里。”這是他的第二個想法,“他扯謊趕來這里就是為了見她。”這是他的第三個想法。這三個想法一出現,他簡直心灰意冷,痛不欲生。
“永恒!”斷背山轉過臉,面對著永恒說。
永恒無動于衷的看著他。
“永恒,”斷背山又輕輕的喊道,“你知道我的心意嗎?”就在這時,永恒的心感覺到有一個人正從E座那幢大樓里走出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就是他苦苦等待、朝思暮想的姑娘。“我愛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無法自拔的愛上了你。我知道,也許你不理解這種愛,但我可以向你肯定和保證,這樣的愛同樣高貴,同樣坦誠,同樣純潔,同樣值得你認真對待。永恒,求求你,像我愛你一樣愛我吧,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我對你什么要求也沒有,只要你愛我就好。就這么簡單,救救我吧,永恒,你如果不救我,我撲騰在孤獨的深海里遲早會被淹死的,救救我吧,永恒,求你,救我。”令人深感遺憾的是,斷背山深情、憂傷、懇切的告白詞永恒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他的心早已飛到他心愛的姑娘那里了,他的眼睛此刻也一動不動的盯著E座的大門。斷背山正背對著大門,而永恒正面相大門。所以,就在斷背山忘乎所以、深情款款的告白時,永恒卻激動不安、神情緊張的越過他的肩膀屏聲斂氣的看著某一處。剛開始,斷背山感到異常困惑,但即刻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感攫取了其他一切情感,像狗鼻子一樣靈敏的直覺使斷背山意識到,他的情敵正在靠近,他正真的威脅原來不在別處,一直在這里。他從永恒期許、焦灼、熱切、渴盼的目光里清楚的看到了真愛的光芒。而且這種光芒大放異彩,一秒比一秒更璀璨奪目。斷背山大驚失色。“我必須要知道是什么樣的女人讓永恒如此魂牽夢繞、不顧一切。”斷背山妒火中燒的想道,“如果我知道她是誰,我會立刻讓她從這個地球上消失。”
出來的人正是永恒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女子。只見,一世穿著一身藍色運動裝,腳下踩著一雙紅色健步鞋,扎著馬尾辮,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推開門目不斜視的走了出來。她一出來,永恒的瞳仁立刻變大了。斷背山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當他聽到身后的推門聲,與此同時看到永恒立刻精神煥發、神采飛揚,便知道他的情敵走了出來,他正要轉身。就在這個節骨眼,一種說不清的本能使永恒做了一個他后來想起來都感到震驚和詫異的舉動,他擁抱了斷背山。這一觸不及防的舉動令斷背山欣喜若狂、泣不成聲。他以為永恒聽到他的表白理解了他的愛和他深邃的情感,并接受了這份獨特的愛。其實,永恒之所以擁抱他,只是因為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他不得不這么做。他雖然鼓足勇氣決定來看自己心愛的姑娘,但并不打算讓她看到自己。他只想偷偷的看她一眼,然后就走。但斷背山的突然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使他沒有料到自己就那樣無遮無掩的暴露在了一世的面前。因此在千鈞一發之際,他急中生智想出的唯一辦法,也是最拙劣的辦法,便是擁住斷背山,把正對一世的臉埋在斷背山脖子上圍著的圍巾褶皺里。殊不知,正是他在萬般無奈下做出的這一舉動,為他心愛的姑娘化解了厄運。
斷背山深情款款的抱著永恒,早已忘記什么情敵的存在了。當永恒看到心愛的姑娘走出大院,不開心的推開斷背山時,斷背山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興高采烈。
“我們回去吧。”他對永恒說。
永恒悶悶不樂的跟在斷背山的身后向大門口走去。“簡直陰魂不散。”他看著斷背山的背影厭惡的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