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169字
- 2018-06-07 22:42:32
永恒的案件被推遲到了年后的二月中旬審理。在此期間,一世又去看過永恒兩次。每次見面,一世都覺得永恒更羸弱,更陰郁,更憂傷了。但在他堅定而不安的神情里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絕望。他不善言談,話依舊不多。一世不清楚,他的不善表達和落落寡合是因為存在于心靈深處的悲痛、不安和傷感使他對人失去了一種由衷的信任感,還是因為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的語言表達能力退化了。總之,于說話而言,他似乎更喜歡沉默。如果說他變了,這是不確切的,因為這還是那個少年,有著一張完美到令人瞠目結舌的臉。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種讓人深感不安的陰郁和悲戚。這種來自靈魂的隱痛似乎植根在了他生命的整個律動中,浸入了他全身的血管中。一世覺得,他的美浸泡在了深不見底的苦海里;如果說他沒變,這依舊是不確切的。他的輪廓更明朗清晰了,他的聲音更渾厚深沉了,他的身高又拔高了一截,他的身體雖然瘦削,卻更穩健純熟了。他的眼神更迷人了,他的鼻梁更挺拔了,他的嘴唇更接近男性的本色了。但他的笑容不像笑容了。一世覺得,他的笑匍匐在了厄運的威懾下了。
永恒似乎沒變,又似乎完全變了。他不再是他,但卻依舊是他。生存和毀滅從不同的方向撕扯著他的肉體,爭奪著他的靈魂。愛是中間的折中之物,但卻朦朧而不確定,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迷惘。
小年的前三天,一世在萊芒的幫助下探望了永恒。這次是在一個明亮干凈的房間里。永恒第一眼看到她時,羞愧而不安的低下了頭。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敢直視一世的眼睛,那種躲躲閃閃、唯唯諾諾的神情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害怕被親人譴責一樣。這種卑下、膽怯、懦弱的表現讓一世原本斗志昂揚、堅定不移的心立刻跌到了憂傷而絕望的深谷里。她最見不得自己關心的人屈服于命運的淫威,最無法忍受自己疼惜的人沒有骨氣,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存在和善意的行為給別人帶來了沉重的負擔。而永恒的這一無意識的表現使這三種她終其一生都深惡痛絕的情感像一股臟水一樣一股腦傾倒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禁渾身打顫,怒火中燒。
于是,她幾步跨到他面前,扶正他的頭,盯著他的眼睛。這時,她的怒氣被愛憐完全掩埋了。只見,永恒用一雙充滿柔情的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她,眼角還掛著一滴孤零零的淚。一世情不自禁的垂下雙手,咽了一口憤怒之氣,然后又抬起頭,抓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而溫柔的說:“永恒,你這是怎么了?如果連我你都不敢正視,以后你要拿什么勇氣去正視你將來的人生?在人的一生中,誰都免不了犯錯,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是絕對純潔的,任何人的行為嚴格來說都是有瑕疵的,只不過有些瑕疵在律法的限度內泛濫,有些瑕疵在律法的限度外遭殃。我會告訴你,你的錯誤需要你來承擔相應的責任,付出一定的代價,這是公平的。但是我決不會告訴你,這種不良的行為應該像枷鎖一樣束縛你一生,像恥辱的烙印一樣灼燒到你的良心以致靈魂的深處,讓你一生都帶著悔不當初、痛不欲生的鉸鏈負重前行。永恒,連美國的前任總統奧巴馬在他青年時代的迷茫時期都曾吸過毒,但這依舊不妨礙他在47歲時成為美國的第44任總統,而且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非裔美國人總統,最主要的是他平易近人、深得人心,不管他政績如何,他都是一位難能可貴的好總統。所以,我想對你說的是,只要命運不在這一刻剝脫你奮進的機會,你一息尚存,你的人生每一秒都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從今往后,無論在任何時候,你都要秉持美好的天性,你要正直、善良、勇敢、忠誠、博愛。”
然而,這個少年雖然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一絲不茍的聽著她說話,但卻并不關心她所說的內容。因此,一世一說完話,永恒便問:“請你告訴我,我死了,或者坐牢后,你是不是會嫁給別人?”
一世愣住了。
“他究竟在想什么啊?”一世看著永恒的那雙像星星一樣明亮而一閃一閃的眼睛,驚訝的想。
“永恒,現在這種情況你不應該考慮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也不應該是你考慮的。”一世說。
“可無論在任何時候,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我不怕死,但我怕失去你。”永恒說。
一世啞口無言。只有上帝知道,一世這次來見永恒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使永恒有一個思想上的準備。她想和他談一談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使他盡量回想一下車禍前的生活,以此避免在法庭上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當木森講述他的身世和遭遇時,使他受到驚嚇和刺激。于是,借著這個話題,一世小心翼翼的問:“你曾失去過什么至親的人嗎?”
永恒沒有回答。
“永恒,能和我說說你的父母嗎?”
永恒依舊默不作聲。
“永恒,你愛我嗎?”
“愛!”
“除了我,你還愛過什么人嗎?”
永恒又不吱聲了。
一世慌亂起來。她無法想象,當一個人面對一個忘記一切不幸之事的當事人對別人聲情并茂的陳訴他的遭遇時,這個當事人會作何感想。她的確不能想象,因為一世自己就像一個在迷宮里轉圈圈的人一樣,迷失的不知所蹤了。她是如此聰明智慧的一個姑娘,現在卻傻了。她不知道,目舜的那段人生只屬于目舜,而不屬于永恒。在某種并不嚴格的意義上來說,目舜已經死了,而永恒并不是他起死回生的重生之體,而是一個嶄新的新生體。他的人生之路只有五年。那十三年已經隨著逝去的父母埋葬在了沉睡的記憶之海里。只要新生體不愿與死去的肉體合二為一,他就永遠只是永恒而不是目舜和永恒的結合體。所以,她所擔心的一切對永恒來說是不復存在的,即便一個人耳提面命的對他說他現在叫的永恒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叫目舜,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他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事故中不幸雙雙身亡,并且清楚無比、一字一頓的告訴他,他因為失去了記憶忘記了就像他身體的某一個器官一樣獨屬于他的這一切。事實上,這些使任何悲痛剛剛緩和之人聽后會經歷第二次死亡的話不會在永恒的記憶之海上驚起一絲漣漪,也不會讓他情感的深海有一絲波瀾。他就像一個聾子在聽一個人滔滔不絕的講話一樣,他只看到他不停翕動的雙唇,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因此,目舜的遭遇對永恒構不成傷害。
“我該怎么辦?我該如何旁敲側擊的引領他回憶這一切,又該如何點到為止的對他說起這一切?”一世想。但是,直到離開時,她也沒有鼓起勇氣,下得了狠心,對他提起這一切,她覺得太殘忍了。然而,當天夜里,這個姑娘便想通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于是,她再也不擔心目舜的事會打擊到永恒了。
“如果失憶對永恒來說是幸福的,為什么不讓他維持現狀呢?何必要喚醒他那痛苦的回憶呢?”一世躺在床上反復的思考著,“身體殘缺不全照樣能活下去,記憶殘缺不全又何嘗不可以活下去呢?沒錯,現在這種情況對他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目舜是目舜,永恒是永恒。對目舜來說,永恒是他病體的形式,而對永恒來說,目舜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存在,和自己毫不相干。所以,目舜的遭遇也僅僅是目舜的遭遇,傳到永恒的耳朵里只能有一種結果,即左耳進右耳出。只要他不在意,任何語言對他來說都像一陣無足輕重的風,刮過后,便了無蹤跡。是的,是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是一種奇特的存在方式,很多人都會遇到這種情況。這算是什么存在呢?”她睜著兩只明亮的眼睛,在床上翻了個身,繼續想道,“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一種存在:即一個軀體在不同階段潛藏著兩個靈魂。沒錯,人與人之間,肉體是基本一樣的,不同的只是思想和靈魂。是的,是的,目舜和永恒的思想是不一樣的,靈魂也是不一樣的。記憶這根貫穿一個人一生的鏈條如果在某一個地方斷開了,這個人就不能稱其為一個完整而獨立的人,而是一下子變成了兩個完全不同、毫無章法可尋的人。這樣說來,記憶即是生命正向流逝的軌跡,也是思想反向回溯的過程。我明白了,我理解了。看來是我多慮了,我想無論木森在法庭上說什么對永恒都是毫無影響的,他聽木森的滔滔雄辯只會像一個文盲盯著書本一樣,一頭霧水,不知所云。這是好事!這是好事!”
新年來臨之際,一世又去看了永恒一次。無論是前一次,還是這一次,她都只字不提仲馗自殺的消息,也不提永恒的案件明顯傾向于那種可能性。她沒告訴永恒仲馗已經去世,是不希望他在情感上再一次受到影響,她期望他盡可能平靜的去面對即將臨近的自己的事情;她不提他案件的可能性結果,是因為她既不愿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也不想讓他一勞永逸的失望。她期許他能夠擁有比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更強的承受能力。她不指望他能處變不驚,畢竟他還年輕,但他年輕的生命在經歷了這么多的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后,她希望他遇到任何事都能鎮定自若。但所有的這一切她都沒有付諸于語言,語重心長的對他傾吐過只言片語。是的,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不動聲色、無聲無息的關心著他。但是,對永恒而言,這已經足夠了,她的平靜、溫和、理解已經給了他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一世都意想不到的勇氣。然而,面對不幸這個少年有了充足的勇氣,但是面對愛情,他卻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一世不曾知道,也不曾了解,正是她的體貼和關懷使永恒一方面充滿了希望,一方面又陷入了無盡的絕望。這種矛盾又使他異常的痛苦和不安,甚至于比即將到來的囹圄之苦更讓他難以忍受。這是愛情贈予心靈的枷鎖,解不開也不愿解。
令人驚訝的是,越是臨近開庭,這個讓她坐臥難安、焦頭爛額的案件越接近尾聲,一世越顯得沉默、冷靜。她和永恒從不提和案件有關的任何話題,見面時只是聊一些輕快的、殷勤的、自告奮勇跑到嘴邊的話題,或者是由此產生的一些隨機應變的話題。這次見面,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他有沒有什么需要的,令她深感意外的是,過了很長時間,永恒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說其他的話。他坐在她的對面,中間隔著一張桌子,一直在默默地、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他的這種表現讓一世突然不安起來。最后,他終于從胸腔里奔涌出這么幾個字:我覺得我會死在牢里。
聽到這樣的話,一世大驚失色。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對其寄予厚望的永恒會說出這種輕率而不負責任的話。她一個外人為了他寶貴的生命、灰暗的前途四處奔波,而他自己竟然如此看輕自己的生命。聽到這樣的話,她不再同情、憐憫這個少年,而是感到悲憤和失望。她害怕永恒因為想不開也會在牢里自尋短見。一個人如果曾經做過很多錯事,當他決定痛改前非,并經過反復的自省后,他會知道什么事情應該做,什么事情不應該做。一世便是這樣的人。每次回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些幼稚的想法和錯誤的行為,一世都深感羞愧。尤其是想到自己曾有自殺的想法,她更羞愧的無地自容。她藐視那時的自己,看不起那時的這種沖動和對生命不負責任的傾向行為。因此,現如今,她最鄙視自殺的人。在她看來,生命要求一個人盡可能活得精彩,而不是自輕自賤。
“永恒,告訴我,你為什么會這樣說?”
“我覺得我坐牢了,你一定會嫁給別人。因為我現在沒有資格愛你,在將來也必定沒有機會娶你。”永恒突然變得激動起來,用略帶猶豫的沉重語氣回答,“我一無所有,無論是曾經、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把你看成是我的全部。如果在我的生命里沒有你,我沒有勇氣活下去。”
這個少年是如此年輕,他不懂,也不可能懂,這些話雖然充滿了深切的愛意但卻不可避免的帶著威脅的語氣。一世不可能聽不出來。但是,已經三十歲的她,不可能像只有十八歲的他一樣把愛情看成是生命的全部。她知道一個人活著不單單是為了愛,更是為了生命的義務和責任。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首先要珍愛生命,其次要讓生命存在的有價值,這就勢必要求一個人生活的有意義,既不能揮霍生命,也不能虛度時光。愛情的確高貴、美好、令人向往,但如果一個人毫無追求,只是耽溺于愛情,那么,這種愛也是不可取,不值得推崇的。于是,她用這樣的話回答了這個少年:
“永恒,我不否認我愛你,雖然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讓我羞于說出這種愛的誓言,但我依然承認我愛你。可是,愛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活的一種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它不可能,也決不會是生命的全部,生命有其自身的使命和職責。你要遵從生命的本色,而不可以違背它的意志。遇見你之前我沒有結婚,當然有沒有結婚的理由,遇見你之后我很可能會結婚,當然亦有要結婚的理由。但我不會向你保證因為你我會怎么怎么樣,因為人生有太多的變數,誓言在變化無常的命運面前是那么無力。所以無論是你愛我,還是我愛你都是我們各自的自由,卻不能束縛彼此的人生和行為。我會努力的活著,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負生命,不負此生。我希望你也如此。我希望在你的一生中,你要首先成為一個擁有純金般品質的人,聰明而不狡猾,沉靜而不欺瞞,勇敢而不魯莽,忠誠而不蠻干;其次你要努力過積極向上的生活,讓生命體現你個人獨特的價值,你要用美好的品質和高貴的行為影響你身邊的人,如果你不能做到影響別人,但你至少要規范自己的行為,盡可能的克制自己,約束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盡善盡美的尊貴之人。只有這樣,你才有資格去享受高貴純潔的愛情。我希望對你來說,愛唯一存在的意義就是給你高尚的生活錦上添花,而不是誘使你墮落、消極、沮喪、頹廢,使你一事無成。永恒,你懂我的意思嗎?”
永恒茫然的點點頭,沒再說一個字。也許他以后自然會懂,但現在他幾乎一個字也不懂。他只是覺得,他離這個像太陽一樣照耀他人生的女人越來越遠了,離被黑暗覆蓋的深淵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