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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760字
  • 2018-02-18 15:55:24

萊芒驅車拐上曲曲折折的山路時,傾盆大雨已經變成了細雨蒙蒙。為了欣賞沿途潔凈如洗的風景,他故意放緩了車速。深黑色的越野車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只龐大的蝸牛一樣,在逐漸上升的環形山路上慢悠悠地攀爬著。他手握方向盤,深邃的目光卻掃視著四周蒼翠欲滴、蔥蔥郁郁的針葉林。極目遠眺,茫茫林海一望無際,就像翻滾的麥浪一樣平展在孕育萬物的大地母親之上,為其穿上一件碧綠的新衣。朦朧的薄霧又從這件新衣的花邊和褶皺里升騰起來,逐漸漫溢四周,籠罩了整座大山。近處,落葉松像整齊劃一的士兵一樣矗立在道路兩旁,寂然無聲的時而目視著前方,時而睨視著腳下,而灌木叢就像那甘愿點綴紅花的綠葉一樣匍匐在落葉松的腳下,為那筆直而光禿禿的樹干增添了柔情似水般的綠意和美感。

眼前的這一切讓萊芒原本沉重的心情即刻變得舒朗起來。當他開始厭惡都市的喧囂和鋼筋水泥的冰冷時,他便開始依賴自然的清新、純樸、忠貞以及寧靜。大自然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會保持自己的本色,都會毫無所求的接納任何人,沒有偏見,沒有歧視。自然之門隨時隨地為任何人敞開,自然之殿堂也樂意款待天下任何的神靈,絕沒有高貴低賤之分。

當雨幕揭去它神秘的面紗后,一道彩虹懸掛天際,天空放晴了,太陽露出了溫暖人心的嬌美容顏。萊芒停下車子,從車上下來,沿著濕漉漉的道路向前走去,路面上坑坑洼洼處都積滿了水。他雙臂環抱,一路前行,一路思考,根本沒有意識到,有好多次自己竟然一腳踏進了水坑里,鞋子都濕透了,褲管也一路滴滴答答的流著水。

人為什么要在犯罪這條道上一路走到底?這本是他此刻應該思考的問題,而他卻恰恰沒有這樣做。就像戲劇結束后放下幕布一樣,他一離開墓園就把在仲馗葬禮上的所見所聞拋卻的一干二凈。此刻,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的面龐,然而這個人并不是遙遠的某個人,而是與他剛剛分離的單仁。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在研讀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C.G.榮格的《自我與自性》,以及埃里希·弗洛姆的《人類的破壞性剖析》。他曾在上大學期間研讀過這幾本書,但那時所理解的與今日所理解的竟然完全不同。為此他深感詫異。奕理對單仁的信任,以及他自認為在案情走投無路時求助于心理學對人類行為研究成果的這種想法,無論從哪方面考慮,萊芒都不認為這有什么可懷疑或指責的。可說不上為什么,直覺告訴他,這依舊是徒勞。

這便是他下車徒步的原因。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思考問題。

作為心理學家,單仁看似把人類行為研究的一清二楚。是的,他可以通過解夢、自由聯想、談話、催眠等等無所不有、無所不能的方式達到他深入探究各種人類行為、精神和思想的目的,但這一切卻對發生在現實世界的層出不窮的惡性事件毫無影響和改觀。這種研究成果并沒有減少罪惡行徑的發生,只不過告訴那些對此感興趣的人這種事件是在什么樣的情況和條件下發生的,而對那些對此無暇顧及的普通大眾來說猶如對牛彈琴。事實證明,這種事件依舊每天都在發生著,而且每一件都毫無人性,罪惡滔天。其發生的頻率之高,影響之壞,受牽連的人之多,簡直令人既無法想象又措手不及。

前不久一個混動全城的罪惡事件鬧得人心惶惶。一個在日常生活中本本分分的釘子戶由于對拆遷款不滿意,在多次商談毫無結果后,便一氣之下點燃綁著煙花爆竹的煤氣罐,擲向幾個前來處理事情的城管,把這些無辜的人燒傷了。這些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沒有一個幸免于難,受傷最輕的還需要做植皮手術。這個案件直到現在還沒有結束,最后的判決依然懸而未決。這個突發事件和萊芒一直調查的預謀事件都是惡性事件,都是罪惡滔天的行徑,因此他對此既深惡痛絕,又憤慨不已。

“這是一個人人都會犯罪的社會,而且人人都在犯罪,只不過性質不同,影響程度不同罷了。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了罪惡的行徑,可我卻徒勞地想把這些人抓捕歸案,繩之以法。可這些人怎么才能夠抓捕完呢?今天一些人是原告,說不定明天同樣世這些人由于某個自認為合理的原因又都變成了被告。這個世界就是這么的荒謬,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他就這樣憤憤不平地暗自思忖著,越走越遠,“如果我不是處在這樣的一個位置,我又有什么正當性呢?這種職權所賦予的正當性某時也毫無公正可言。捫心自問,我自己難道就完美無缺、清白無辜嗎?”

這是自從萊芒扛起正義和律法這面大旗,自認為走上人間正道后的第一次反思和自省。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這種時候審問起自己的良知來了,他嚇了一跳,向前移動的腳僵住了。但此時此地、現時現刻,無論他如何逃避,如何扼制自己的意志和思想,那回憶的閘門就像被回憶的洪流沖開了一樣,先是咿咿呀呀、吱吱扭扭地裂開了一條縫,隨后便豁然大開。

每個人都有童年,但童年不明就里所犯下的罪惡某時就像絞刑架一樣,把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的這個人的整個人生斬首在青蔥歲月的痛苦而悔恨的回憶里。而正是諸如此類的這種回憶使萊芒心甘情愿的走上一條必須恪盡職守的康莊大道,但步入大道之前的污點卻像壓在脊背的大山一樣,讓他竭誠追悔、奉獻和努力的后半生都直不起腰。

兒時,萊芒像所有野性十足的男孩子一樣,擁有著一種殘忍的暴虐式的摧毀性暴力。他不由自主的要去欺辱那些經常受到欺辱的,比他年齡小或者與他同齡的孩子。他并不想做個孩子王,但卻病態般的享受那種欺辱別人的快感,而在當時他并不知道這對那個受欺辱的可憐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以及這種不公平且毫無人性的待遇將如何影響他以后的生活。他在當時不僅沒有這樣想過,甚至認為連試圖去這樣思考的傾向都是多此一舉的。孩童時的這種單純使他個性中的那種虐待傾向純粹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他雖然認為自己的行為是不對的,但卻認為沒有任何理由去悔罪。一個孩子在某種意義和某種層面上有理由為所欲為,因為法律的利爪無論探的多遠,在孩子的面前總會生出幾分憐憫之情。

他為自己設想出的這些寬限,也就是說他給自己制定出的這些寬容政策讓他干起任何事情都毫無顧忌。而恰巧在當時就有那么一個被欺凌的對象。這個對象對加在她身上的任何不公平待遇總是忍辱負重,不聲不響。這就更加縱容了那些習慣于欺辱她的人,使他們越發為所欲為、得寸進尺。這個被欺凌的對象是個小女孩,但又矮又瘦又黑又丑,因此沒有人把她當女孩子看。她沒有父母,跟一個寡居的老婦人一起生活。基于這種單薄的家庭背景,她被人欺凌就顯得順水推舟,太自然不過了。這就好比一群小豬在豬槽前覓食,其中最小最弱的那只必定每次都吃不飽,因為其它小豬的排擠、恐嚇和威脅讓它身心交瘁,疲憊膽怯到不敢去爭取食物,久而久之,它不僅成為所有小豬的欺凌對象,也成為喂豬者嫌棄的對象。人亦是如此。任何一個弱小的個體,如果在感情上沒有強大的依托,在生活背景上又線條單一,而且這點背景又隨時有可能被抹去。那么,這個個體要在社會上生存就顯得異常艱難,其必定會成為他個人不得不依從的那個團體和依附的那個環境中的被欺凌對象。他是這個團體中名副其實的玩偶,而且每天都有愚弄他的新花招在等著他,別人玩的樂此不疲,他卻被玩的身心俱損。

在當時,這就是那個小女孩的真實處境。她的臉總是臟兮兮的,衣服總是破破爛爛的。任何一個陌生人看到她都分不清男女。在她的生活中沒有四季之分、冷暖之別,她總在天寒地坼的極冷里穿著單薄的衣服,然后又總在酷暑難當的季節里滾著一條厚重的棉褲。無論在任何方面看她都是個小丑,而且這個角色顯然又是她自己要求的。她既沒有理由推卻,也沒有權利不去扮演,任何人都知道丑小鴨永遠變不成白天鵝,灰姑娘永遠和水晶鞋無關,要想有所關聯,那只能抱起童話書。而這一點,丑小鴨和灰姑娘比任何人都要一清二楚。

孩子們一旦有了主觀能動性的時候,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自己的小社會。這個小社會排斥任何父輩的干涉,不僅自成一格,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保密性一流。在這個小社會里每天都發生著和大社會同樣版本的事情。只不過,由于年齡小,所有或好或壞的行為在某種限度內都被忽略了,人們都認為這無傷大雅,小兒科的游戲不應小題大做。殊不知,這些小社會的做派最終都會放大無數倍而在大社會里彰顯。

為人父母者永遠都無法知道那個他們眼中的小不點的真實想法,他們以為他們每天面對的孩子就像那道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實際上,這個小不點更像一道佛跳墻,一眼看去你永遠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多少食材。小不點內心層出不窮的想法好比佛跳墻里面名目繁多的食材一樣,令人目不暇接。而且這些想法美好時令人心花怒放,邪惡時令人聞風喪膽。

在當時萊芒就是這樣的一個小不點。在父母眼中他是天底下最乖巧的孩子,可是在外面情況卻截然相反。他不僅特立獨行,而且諱莫如深。他從不頤指氣使、顯山露水,做任何事都低調內斂、不聲不響,然而,無論在學校里,還是學校外,孩子們都怕他。以這樣的姿態,他一直成長到十六歲。如果在十六歲這一年沒有發生那樣一件令他難以啟齒的事件的話,今天的他絕對不會是個秉公執法、恪盡職守的警察而必定是個為非作歹、喪盡天良的流氓。

那個受盡欺凌的假小子萊芒是看著她長大的。他九歲的時候,她還是個嬰兒。街坊四鄰都知道她是喝百家奶長大的。基于此,似乎所有喂過她奶的女人都可以是她的母親,也正是基于同樣的原因,所有喂過她奶的女人又都不是她的母親。她就是以這樣一種尷尬的角色存在著,艱難而卑微的成長著,忍辱負重的茍活著。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厭惡這個詞的話,那么,這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受到的待遇便是這個詞發揮的最淋漓盡致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厭惡這個其丑無比的小女孩,但沒有任何人會拋棄這個免費的玩偶。她不僅是其他家庭健全,家境殷實,自身又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們的陪襯,而且是胡作非為的男孩子們在無聊透頂時逗樂的絕妙素材。在放學后,大家變著法的玩弄她,取笑她。剛開始由于年齡小她不明就里,總是笑呵呵、傻乎乎的被人玩耍著。大家經過她家那簡陋房舍的屋門口,一喊她,她便樂嘻嘻的跑了出來。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慢慢的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有多么的羞恥和不堪,便變得沉默不語,落落寡合起來。但大家已經習慣了去耍笑她,因此依舊想盡辦法的爭取機會去愚弄她。為了哄騙她走出家門,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

當然,這所有的人中必定少不了萊芒。他從不直接去欺凌這個丑陋的小女孩,但他喜歡當個無動于衷的旁觀者。剛開始,他喜歡欣賞小女孩那不明就里的天真、無邪和單純,后來便是沉醉于她懂事后并深刻的了解到自己處境時的那種冷冷的平靜和純澈眼神的寒意。小女孩的整個成長過程和她對待自己凄苦人生的態度就像大麻吸食著迷戀大麻一樣,使他深深的、病態的、難以自拔的迷戀其中,有一段時間,他干脆懈怠了學習,每天暗暗的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小女孩上一年級的這一年,他發現她的整個精神面貌完全變了。不過,她的容貌還是那么丑陋。他認為,她的人生已經夠不幸了,但她的容貌才是她真正的悲哀所在。而就是在這一年,一切突然攔腰斬斷了。

一日,幾個野性十足的男孩子在她放學回家的路上用引誘、欺騙和激將法把她帶到一個叢林里,大家像耍猴一樣玩的樂此不疲,盡興后便準備各回各家。這時,其中一個邪惡的男孩子突然心生一計,他抓住小女孩胸前戴著的一塊紅色的玉猝然揪了下來,在這個孩子黝黑纖細的脖子上勒出一道鮮紅的印子,一揮胳膊,便直直的拋到前面一個干枯的水井里。只見,那個孩子二話不說,向前奔跑了兩步,一縱身便跳了下去。當時,所有的人都傻眼了,大家面色灰白,屏聲斂氣,一動不動。沒有人敢去枯井邊望上一眼,因為所有人都認為這一行為必死無疑。然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從枯井里傳來,令人意外而欣喜的打破了那一度窒息般的死寂。自認為闖了大禍的孩子們不約而同、輕手輕腳的走到枯井前,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枯井并不深,年長日久井底還積累了厚厚的一層干草。而此刻那個小女孩正在拼命的刨開干草尋找她的紅玉。那個驚魂初定的男孩子,一看自己并沒有生出事端,便立刻鬼胎泛濫,在其他人還驚魂未定的時候,便褪下褲子,掏出他的代言者,對準小女孩的身子撒了一泡尿。撒完尿,自知這次做的過分了,便提起褲子一溜煙跑了。

一直在一旁袖手旁觀、靜觀其變的萊芒自認為自己聰明絕頂,此時卻并沒有意識到這一泡尿對于一個人的尊嚴感意味著什么,而一個無論多么小的人,一旦意識到自己尊嚴的底線被冒犯了會做出什么樣難以預料的事情。當時的萊芒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被尿液淋了的小女孩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血液逆向奔流的速度正是自己尊嚴底線的第一次反抗導致的。撒尿者一離開枯井邊,萊芒便鬼使神差的替補了他的位置。他一出現,剛剛低下頭,恰巧撞到了抬頭仰望的小女孩的目光。那道如清澈的泉水一樣的波瀾不驚的目光使他渾身不舒服,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趔趄了一下。他用恍惚的目光看到小女孩擦干了從頭頂流到臉上的尿液,一眨眼便爬出了枯井,一只手里握著那塊紅玉,被揪斷的繩子耷拉著,搖晃著,另一只手輕輕的握著拳,好像里面藏著什么東西似的。

“這就是你的本事嗎?”她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不卑不亢的問。

萊芒一頭霧水。

“你相不相信我會讓你的那個玩意兒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撒尿?”她昂起黝黑的腦袋,把那張分外難看的臉對著他。

“天啊,誰會喜歡她呢?我想這一生她都沒有機會被人愛上。”這個自認為的聰明者此刻卻像個白癡一樣想著這樣一個題外話,竟然沒聽清小女孩說的是什么。正這樣胡思亂想著,他的短褲就像風吹葉落一樣,被一把揪了下來,與此同時,他感到一股錐心的疼傳遍全身,他下意識的低下頭,只見自己的驕傲正淌著血,他臉色慘白,抬起臉用驚恐萬狀的眼睛茫然的盯著那個黝黑的假小子,只見她之前握拳的那只手,這時拿著一個正在滴血的刀片,她惡狠狠卻平靜的回應著他瞳仁忽大忽小的目光,整個人就像一座憤怒的雕塑,萊芒在驚詫和恐懼中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在醫院里,母親安慰他說一切都過去了。他撩起被子,看到自己的驕傲被白色的紗布緊緊的包裹著,而那紗布也幾乎被鮮血染成了紅色。他的臉色一下子又白了,母親趁機問他這是誰干的,他始終都緘默不語。

康復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愿出門。他害怕自己的憤怒會一發不可收拾,因而看到那個可鄙的假小子會忍不住殺了她。可在這個事件當中,他知道她是無辜的,而自己也是無辜的。可這種隱而不顯的無辜卻使他們遭遇了同樣的不幸,從此后,勢必為那擁有千萬種可能的人生罩上了唯一的陰影。當那股隱忍的暴力和努力克制的報復行為終于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平息后,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走出了家門,卻得知那個傷他驕傲的丑女孩早已杳無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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