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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14891字
  • 2017-08-12 21:46:16

“游蕩”這個詞用在一個孩子身上可不好。因為游蕩意味著不學無術、吊兒郎當。大多數人會認為這是個貶義詞。而我們的男主人公永恒最近三年把這個詞詮釋得可謂淋漓盡致。沒錯,這個孩子算是個野孩子。在他的意識里,他沒家,沒親人,沒社會關系。因此,他終日里漫無目的地在各處游蕩。這似乎是個沒根的孩子,因為一無所有,所以自由得可怕,孤單得也可怕。任何純粹到一定境界的東西,無論好壞,都會令人不寒而栗。這個孩子目前的這種現狀就令那些善良的人堪憂。在這個世界上,他比一根野草高貴不了多少,比一條野狗好過不到那里。他一年四季睡在屋外,以地為床,以天為被,卻一點也感覺不到不自在。他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自由,卻沒有蒲公英的種子那么容易生根發芽,孕育新生。他更像是一條落魄的貴族狗,某一天突然就被莫名其妙地拋棄了。但他也處之泰然,樂得其所。也許他更像是一個夢游者,因為沒有被及時喚醒,因而一直在那神秘的國度里漫游,既不能清醒,又不愿清醒。

大清早這個熱衷游蕩的孩子像個百靈鳥一樣,吹著悅耳動聽的口哨,邁著閑散的步子,漫不經心地沿路走來。一年四季掛在永恒臉上的這種平靜慵懶的神態,讓見到之人無不駐足觀望。人們難以置信,這個孩子為何活得如此沒心沒肺。永恒一走出公園就把剛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好像它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他順著延展在自己面前的一條并不平整的石板路走了二百來米,然后穿過一座橋,來到一條繁鬧的巷子。這是他的覓食地。他一拐進巷子,就有人遠遠地沖著他喊。

“孩子!孩子!來,還沒吃早飯吧?”喊他的人是一個滿頭銀發,滿臉皺紋,看起來大約六十七八歲的老阿婆。

一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尤其是一看到阿婆的那張慈祥溫存的笑臉,永恒的兩條軟綿綿的腿立刻力量倍增。他大步流星地向阿婆走去,就像走向自己的母親一樣。他知道阿婆一般叫他沒別的事,只是叫他去吃飯。因此,每天只要他餓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逛到這條巷子。他心里清楚的很,不管什么時候,只要逛到這條巷子就有飯吃。阿婆的小屋里總有他愛吃的各種菜肴,偶爾還會備有一樣糕餅或幾樣點心。永恒尤其愛吃阿婆做的麻團,這道甜點他簡直百吃不厭。正因如此,七年后,當記憶之門在他的意識深處緩緩敞開之時,那段被塵封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洶涌澎湃地涌向他的腦海,一幕接一幕浮現在他淚眼婆娑的眼前。那一晚,他懷著感恩且悲喜交加的心情,跑遍自己居住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去尋找記憶當中的麻團。當終于找到后,吃起來卻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味道了。也許他記憶當中的麻團,不是所有被叫做麻團的這種甜食,而是阿婆親手所做,而且在做的時候把無私的愛心包裹其間的一種對他而言獨一無二的美味。

正如筆者我,讀者您,以及這個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在我們的一生當中,總有某種食物是我們終其一生,無論漂泊到哪里,在哪里生活,和什么樣的人共事,都無法忘卻的。我們之所以不能忘記這種食物,并不是因為其味道真的有那么獨特和美味,以致世界上的任何色香味俱全的食物都不可代替,而是因為做這種食物的人在食物中包含了太多他給予我們的無私的深沉的愛。正是這個原因,筆者直到現在對我母親的糖餅都念念不忘,對我已經故去的祖母的擱鍋面都記憶猶新,每次想起我爸做的燉菜都忍不住流口水。無疑,對口腹之欲的懷念亦是對綿長的深沉的親情之愛的懷念。

這位走進人海里沒人愿意多瞧幾眼,走在路上跌倒在地,甚至于沒有人愿意去扶一把的老人。三年來卻無怨無悔地毫無所求地,像照顧自己的孫子一樣,照顧著這個男孩。因此,男孩一走到阿婆的面前,阿婆便面露疼惜之色,慈愛地把他拉進自己的小屋,然后把豐盛的早餐逐一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這些美味的食物好像老早就做好了,專等他前來享用似的。此情此景會讓我們不禁想到,假如男孩因為某種突發狀況沒有及時出現,此刻他內心深處所感受到的這種無私的關懷和溫情向他表明,不僅是做這些食物的人,也許連那些毫無感情可言的食物,似乎也會傷心欲絕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當明天,后天,以及接下來的若干天,這位慈眉善目的好阿婆再也看不到這個可憐的孩子的身影時,她是那么憂心如焚,以至于直到她去天堂面見慈悲為懷的上帝的時候,她始終都不能含笑于九泉。在彌留之際,善良而慈悲的她變得更溫善更博愛了。她覺得自己為那個苦命的孩子做得太少太少了(雖然在旁人看來,與孩子不沾親帶故的她著實為他做得太多太多了),所以他才會突然消失不見了。男孩的失蹤使關心他的阿婆死不瞑目。

永恒先是看了看那些誘人的食物,然后又仰起臉看了看阿婆,突然咧開嘴嘻嘻地笑了。這個孩子的笑容總是像六月的陽光一樣燦爛。因此,受到這種明媚的笑容的感染,好心的阿婆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露出掉了兩顆門牙,參差不齊的牙齒。但此刻阿婆的笑容卻并不像少年的笑容那么燦爛。這是一種勉強的笑容,似乎含著某種發自肺腑的辛酸。這個老好人究竟在辛酸什么呢?這座小城的所有人都知道,唯有這個孩子不知道。三年來,這位老阿婆用博愛精神一直在努力為這個少年營造一個美麗的世界,就像在電影《美麗人生》中,當那位心地善良且生性樂觀的父親和他的兒子由于猶太人血統被送到納粹集中營時,父親不愿讓孩子的童心受到傷害,繼而發揮豐富的想象力扯謊說他們正處在一個游戲當中一樣。這位老阿婆用微弱的力量維護了這個孩子的尊嚴并守護著他美麗的心靈。正因如此,多年后,當這個命運坎坷的少年歷經風雨,終于成長為一個出類拔萃、風度翩翩的青年。當命運揭開她神秘的面紗,讓他知道一切真相后,他不遠萬里趕回來去憑吊這位已故的阿婆,用一顆真誠的心感謝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

“坐吧,孩子,趁熱吃。”阿婆一面拉永恒坐下,一面柔聲說。

永恒一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慢點吃,孩子,你這樣對胃不好。”阿婆站在永恒的身邊,撫摸著他很長時間沒有剪過,也沒有洗過的頭發,用慈祥的聲音囑咐道,“唉!多漂亮的孩子,造孽呀!命運不會一直這樣對待你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這番無奈的喃喃低語,阿婆已經在永恒耳邊說過無數次了。毫不夸張地說,這個孩子聽得耳朵都快起老繭了。可他一點也不明白阿婆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更不明白為什么她一見到自己就變得這么的憂傷和悲切,總是感慨萬千。可憐的孩子,你要是知道個中緣由,筆者我就要推翻一切重寫了。

肚子一填飽,永恒便像所有吃飽喝足后的人一樣,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態。他用臟兮兮的手背擦了擦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站了起來。

“又要去哪里啊?”阿婆關切地問。

“總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嘛!”永恒笑嘻嘻地回答。

阿婆悲傷地搖了搖頭,沒再說話。她神思恍惚,慢吞吞地把那些空碗碟放進洗碗槽里,心不在焉地打開水龍頭,水流的刷刷聲突然使她想起了什么,阿婆轉過身正欲說話,卻發現男孩已經走出了屋子。她急忙關掉水龍頭,踉踉蹌蹌奔到門口,張開嘴正要喊他,看到孩子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她嘆了口氣,把佝僂的消瘦的背靠在門上,用憐愛的目光凝望著逐漸遠去的孩子的背影,陷入了深沉的悠遠的思索中。她幻想著他不可預知的未來,預測著他動蕩不安的命運,并虔敬地為他祈禱和祝福,乞求上蒼用寬容和憐憫去庇佑他漫長的后半生,以此為自己對他短暫前半生的不公而贖罪。

這個自顧自往前走的孩子,并不知道他身后的那位老人為他的人生操了多少無謂的心。正如一個多愁善感的母親,總是日日夜夜為自己的孩子牽腸掛肚一樣。筆者曾不止一次地聽過,曾經是個天真爛漫,被別人呵護關愛的孩子,而現如今已是一位偉大的母親的美麗女性說過這樣的話:直到我自己成為一位母親時,我才知道我的母親撫育我的過程中有多辛苦。也許,天底下所有的母親也只有等到自己的孩子生兒育女后,才能被切實地理解自己作為父母的辛苦。也正是這種輪回式的感同身受,才使父輩的深邃的愛沒有白白地流逝。但是(說真的,這個轉折連詞筆者一點也不想提到,但卻不得不提)古往今來的經驗證明,無論是這位品格高尚的老人,還是天底下所有勞苦功高的母親,其所操的心都是徒勞無益的。這聽起來是一個多么荒謬的結論呀。但筆者對愛因斯坦說得那句話深信不疑(我親愛的讀者將會發現,在以后的眾多篇章中,我會一再地提到愛因斯坦的各種論點。在這部篇幅較長的長篇小說中,打從一開始我雖然十分害怕走上不該走的道德說教的“歧途”——因為筆者十分理解,沒有人喜歡被說教——但令人十分沮喪的是,筆者似乎已經不可避免地有了這種嫌疑。筆者承認,在我的一生中,我深受愛因斯坦的思想的影響,就像托爾斯泰深受盧梭的思想的影響一樣。我始終認為,讀書就是為了實現自我教育。如果對聰明的讀者來說,一部作品不能起到這個效果,那這本書就是毫無價值的。一個熱衷閱讀的人,并且希望在閱讀中學到一些有用且切實可行的知識,那么著書的人就應該誠懇地為讀者指破迷津。正是基于這一原因,筆者正在完成的這部作品就顯得異常冗長而繁瑣了。但奧維德曾有言:學皆成性。所以無論我的讀者在日常生活中有多忙,有多累,無論社交軟件占用了您多少寶貴的時間,亦或者您認為抖音視頻和直播平臺有多么精彩紛呈,筆者都要誠懇地建議您,有時還是應該把這些現代化的娛樂項目放在一邊,拿起一本散發著墨香的好書,適當地讓您疲乏的精神和負重的心靈稍微休息一下。咱們不指望讀書明智明理,咱們就是希望自己不要成為自媒體時代的可憐又可悲的犧牲品。因為您每天所接受和傳播的那些信息,都是不可靠的,它們的可信度極低,有些內容甚至于都是胡編亂造),即如果一個想法在一開始不是荒謬的,那它就是沒有希望的。不過,筆者之所以提到這句話,并不是為了說明筆者的那個論點是有希望的。而是想說明荒謬和真理之間的關系并不一定是背道而馳,亦或者水火不容,而是有距離可以度量的。有些時候這種距離可以被無限制地縮短,再縮短,以至于到后來荒謬就真的成為了真理。誰又敢站出來否認這一觀點呢?即你總是認為使你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東西是荒謬的,正如我們對我們無法理解的東西感到恐懼一樣。人們自己愚昧無知,卻認為別人的真知灼見是胡說八道,這種事在任何時代都屢見不鮮。

言歸正傳,為什么我們說母親對孩子的種種擔心和憂慮是徒勞無益的呢?這是因為決定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要走什么樣的路,并不是由一位或幾位謹小慎微的長輩的關懷備至的呵護決定的,而是由其所處的社會環境、時代精神,以及個人的處世態度、思想境界和性格特征共同決定的。讀者您是那樣一種人,筆者我是這樣一種人,荷馬是一位盲眼詩人,林肯是一位偉大的總統,狄更斯是一位勤懇的作家,梵高是一位瘋狂的畫家,貝多芬是一位憂傷的作曲家。筆者之所以舉了這樣幾個例子,是想說明誰是誰并不是這個誰自己所能決定的。也就是說,一個人在生活中所要面對的絕大多數事情,并不是由他的主觀意志決定的,而是一切客觀的外界因素促成的。雖然筆者十分贊同普勞圖斯所說的這句話,即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設計師。但是筆者更加相信的是,這位設計師不好當。眾所周知,法國著名建筑大師埃菲爾在設計和建造埃菲爾鐵塔時,經歷了多少質疑和挫折。但筆者在這里之所以提到埃菲爾主要想強調的是,作為個人命運的設計師,如果想被別人以及自己認為是一位成功的設計師,每個人需要付出的努力和艱辛,也許要比埃菲爾多到難以計數倍。因為我們個人的自由意志在時代的洪流里從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基于此,筆者誠懇地規勸那些總是為孩子的前途憂心如焚的家長們,你們盡力而為、問心無愧就好,實在沒必要以個人之力和人類的整個生存環境抗爭。別說是我們這些如砂礫般的小人物,即便是那些聲名顯赫的大人物,在變化無常的命運面前,某時也是無能為力的。說到底,命定的路誰也改變不了。于命運而言最簡單的事情,也是一個人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那便是面對人生的路,一定要腳踏實地,忠于內心,不忘初心。

這個心無雜念的孩子的那張純凈的臉,又漾起了像湛藍的天空一樣純凈的平靜的笑容。他不緊不慢地蕩出了這條巷子,臉上又掛上了那種漫不經心的表情,嘴里又吹起了那種玩世不恭的口哨,雙腳也頑皮起來,踢著腳下的石子,自得其樂。看到這一畫面的人不禁要問:這算不算幸福呢?不,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不妨先問一問:什么是幸福呢?幸福!啊!幾個世紀以來,這是整個人類追尋的共同目的。但是幾百年過去了,幸福的含義始終都模棱兩可,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許簡單來講,感覺不到痛苦就是幸福。照這個平鋪直敘的說法,看來此刻的這個孩子應該是幸福的。我們必須承認,他的確是幸福的。因為從此以后,在這個孩子漫長的一生中,他從未像此刻一樣,這么的無憂無慮、心無旁騖。

永恒剛剛走出巷子,一個人便從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與他肩并肩向前走去。

“嘿,游蕩鬼,又要去哪里游蕩啊?”這個人用興高采烈的聲音問。隨即,他轉過臉,驚訝地打量著男孩的側影,“你是不是又長高了?那條巷子里的好阿婆把你喂得太好了,她真該被授予一枚助人為樂、廣施博愛的勛章。”

永恒根本不用轉過臉看,聽聲音就知道這個人是誰。在永恒的世界里,與他親近的人沒有幾個,而這個人就算一個。這個人是個與永恒年齡相仿的少年,今年十七歲,名叫張磊。張磊身高和永恒差不多,容貌卻遜色于永恒。他在本城的一所重點高中上學,今年高三。由于今天是星期天,他此刻沒有穿校服,而是穿著一身干凈整潔的便裝。這身便裝是這樣搭配的:上身是一件紅色的夾克衫,里面搭一件純白的恤衫,下身是一條深黑色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滑板鞋。這身裝扮使這個少年看起來朝氣蓬勃,給人一種清新舒朗的感覺。

“張磊,你為什么沒去上課?”永恒目視遠方,笑瞇瞇地問。

這個“野孩子”沒有時間觀念,也就是說,他從不考慮星期一和星期日有什么區別。在他的認知觀念里,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一樣的。所以他才會在星期日對一個學生提出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但了解實情的張磊并不會因為永恒提出了這樣一個可笑的問題,而認為他是愚不可及的。這個善良的小伙子反而被這個問題逗樂了。當即用俏皮的語氣順水推舟地回答道:“說真的,游蕩鬼,上課有什么好?還不如你閑蕩來的舒坦。”

永恒微微一笑。

張磊繼續說道:“看把你樂的。你呀,受到大自然母親的庇護,無論在任何時候,她都愿意張開懷抱迎接你。但是,社會這位母親可就沒有這么友好了。她可是個勢力的女人,對她的兒女從不一視同仁。游蕩鬼,我告訴你,你別只是傻笑,你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這位母親可沒有好果子給你吃。”

永恒依舊嘻嘻地笑著,對這些話不以為然。

張磊一改往常的稀松作風,突然一把拉住他,轉動他的雙肩,使他面向自己。

“你別嬉皮笑臉,不當一回事。”張磊一本正經地說,神態顯得異常嚴肅,“你要認真考慮這件事,不然以后你會后悔的。”

永恒看著張磊這副嚴肅認真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不過他最終憋住了,并努力繃著臉,生怕張磊認為在他如此嚴肅的情況下自己卻一點也不嚴肅而責怪自己。

“游蕩鬼!”張磊看著永恒又正經八百地說,“你真的就打算這樣生活嗎?你已經游蕩了三年啦,難道你真的打算就這樣一直游蕩下去嗎?”說到這兒,張磊顯得異常激動。就好像一個人終于有機會把憋在心里多年,由于某種原因而守口如瓶的話一口氣說出來似的。他的激動情緒使他面紅耳赤、結結巴巴,甚至于眼里還閃著淚花。因而不得不把目光移開,投向遠處一會兒,借此進行一番認真的思索和冷靜。五分鐘以后,這位少年才又果斷地收回目光,看著他一臉茫然的同伴,繼續鄭重其事地說,“作為朋友——雖然你從三年前便不再承認我是你的朋友了,真是難以置信,你為什么會突然忘記一切呢?但上天作證,我將永遠是你的朋友,無論你愿不愿意,或者承不承認——我規勸你,不,我希望你返回學校把中斷的學業繼續完成。”

永恒平靜地看著對方,緘默不語。似乎根本不明白他在講什么。

“唉!”張磊長長地嘆了口氣,像被暴曬過的茄秧一樣,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他的雙手無力地從永恒的肩部滑下來,原本閃閃發亮的眼睛變得黯淡無光。顯然這個少年灰心喪氣到了極點。他灰心喪氣的原因也許正是阿婆唉聲嘆氣的原因。永恒這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似乎讓所有關心他的人嘗遍了失敗和枉然的滋味。雖然我們不知道在這之前,這對少年就這個話題已經交流過多少次了。但是我們從張磊剛才說這番話時的口氣、表情和神態,以及說完這番話后,看到對方的反應時他的那種無可奈何的表現,我們不難發現,這樣的談話在之前很可能已經進行過無數次了。而且每次談話的結果,極有可能都和這位好心的少年預期的結果大相徑庭。所以,張磊沉默了。這個少年生平唯一體會過的一種透入靈魂的消沉,就是這一次。他看著面前的這個比自己英俊一百倍,聰明一百倍的男孩,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正是這個男孩的那種到目前為止我的讀者還不知道的遭遇,使年僅十七歲的張磊沉痛地意識到,命運的不可預知和人生的反復無常。從他模模糊糊有了這種認識的那一天開始,他便奮發圖強,努力學習,把每一個今天都當成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來過,并立志要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他的愿望正在實現,因為他馬上就要成為清華大學的一名莘莘學子了。

“為什么要返回學校完成學業?我覺得現在挺好的。”見張磊表情深沉,一言不發,永恒主動打破了沉默。

張磊拍了拍永恒的肩膀,依舊沒有作聲。永恒覺得張磊今天有點不對勁。他盯著張磊的臉,試圖尋找答案,卻一無所獲。過了很長時間,這個憂郁的少年才緩緩地張開口,他語重心長地對另一個呆頭呆腦的少年說了這樣一番動情的話:

“游蕩鬼,這是你的家門鑰匙,給你拿上,裝好了,別弄丟了。我就要到外地上大學了,不能再幫你保管了,也不能再替你去打掃房子了。聽我說,不要再睡在公園了,回家睡吧。要知道你是個有家的孩子,并不是一個孤……并不是一個流浪兒。你真的被打垮了嗎?你再也爬不起來了嗎?我不相信。和你有著相同經歷的孩子多的是,但他們都頑強地挺了過來,你怎么就這樣了呢?聽我的話,回學校吧……”

“我喜歡睡在公園。”永恒平靜地打斷了張磊的話。

苦口婆心的張磊看著無動于衷的永恒,真心覺得,公明儀對牛彈琴起到的也不外乎只是這種效果。這個善良好心的少年已經賴得搖頭嘆氣了。不過張磊這些年的努力,雖然沒有在永恒的身上取得可喜的進展,但多年后,當他用苦苦改變永恒而錘煉成的這種堅韌不拔的毅力去追求清華大學的校花時,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了佳人的芳心。通過這個例子,以及諸如此類的其他眾多的例子,我們驚喜地發現,一個人無論做任何事,其實最終都是在為自己效勞。正所謂:善人有善報,惡人有惡報。

“可這不是什么長久之計。”頓了頓,張磊仍然不遺余力地勸勉道,“你一直在成長,一切都在改變。我希望你的未來是充滿光明的,我希望你能努力改變現狀,我希望你不再以這樣的方式活著,我更希望你能記起……”像磁帶卡碟一樣,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實在是說不下去了,猛然涌上心頭的悲哀使他難以自持。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又用幾乎是壓抑到極限的哽咽語氣慢悠悠地說,“你應該有個監護人才對,可是……”

“你的希望真是夠多的,”永恒再一次打斷了張磊的話,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我對生活沒什么要求,只要能吃飽喝足就行。”

“你可真行,真夠有出息的。“原本和顏悅色的張磊終于被激怒了,他生氣了。這位小年輕雖然知道自己正與之對話的這個友人的心智水平和見識面的寬窄,但他還是忍不住要為他的胸無大志而氣憤。“你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你拿什么保證你能一直吃飽喝足?那些一直幫助你的人會老去,也可能會死。當沒有人了解你的過去,知道你的經歷的時候,你是不能指望別人能慷慨解囊,對你伸出援助之手的。你必須學會獨立求生。雖然……”

“我的過去?”永恒第三次打斷了張磊的話。他皺著眉頭喃喃自語,好像正在努力在他那一貧如洗的腦海里捕捉什么印象似的。突然,他抬起頭,用直瞪瞪的目光緊盯著張磊的那雙惶恐不安的眼睛,用迫切的口氣問,“我的什么經歷?”

張磊噤若寒蟬。永恒心里疑惑。

“我是說監護人。”被提問的少年從最初的慌亂中穩定情緒后,閃閃爍爍地回答。而且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

“監護人!”永恒重復道。他不僅不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而且立刻便把剛才的話題像抖落一片羽毛一樣,完全拋卻了。

“是的,監護人,你必須有一個監護人。”張磊一看永恒的注意力輕易地就被“監護人”這三個字吸引了,便立刻用如釋重負的語氣說,“可是我卻不能做你的監護人,因為我根本沒有時間去顧管你。因為我們都是孩子,而作為一個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忙著成長。”

“一個人為什么一定要別人來顧管自己呢?”永恒不解地問。

“因為你還沒有完全長大。”張磊耐心地解釋道。

“一個人到多少歲才算完全長大了呢?”

“十八歲,”張磊回答,“不,二十二歲,也不是。總之,你能獨立生活啦,也就長大了。”

“那我現在就長大啦。”永恒高興地說。

“傻瓜,你這是被迫長大。”張磊看著傻笑著的永恒,喃喃自語。

永恒依舊咧嘴笑著,一句話也沒說。就讓他這么笑吧,看起來多好啊!心地單純的漂亮孩子,笑起來就更漂亮啦。

“看你眼睛紅紅的,昨晚一定沒睡好。”張磊一邊把胳膊搭在永恒的肩膀上,一邊大聲說,“走,我送你回家補覺去。你個沒心沒肺的大傻帽。”

半個小時后,這個“大傻帽”被那個“聰明蛋”帶到了一幢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這幢房子又干凈,又舒適,因此永恒一躺倒在客廳的長沙發上,上下眼皮就不自覺地打起了架。沒過幾分鐘,他就呼呼地睡著了。而張磊則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一動不動地看了他很長時間。這個孩子的神情很嚴肅,但嚴肅中帶著點傷感;目光很溫柔,溫柔中又帶著點憂郁。這種表情從一個十七歲的男孩的臉上體現出來,不能說罕見,也是極少見的。這說明坐著的這個孩子對躺著的那個孩子有一種別樣的深情。是的,我們經常聽到“深情”這個詞,也喜歡用這個詞。因為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一種感情。而當這種感情發生在一對孩子之間就更顯得彌足珍貴了。

張磊是個心底寬厚的孩子,但性格有點軟弱,在小時候經常被別人欺負。在張磊的眼里,被他口口聲聲喊著“游蕩鬼”的這個孩子曾經卻是個膽大心細,敢作敢為的人。他雖然比張磊小一歲,但從童年起就是張磊在學校里的保護人。張磊每次遇到事情,不管大小,無論對錯,這個“游蕩鬼”始終站在他的一邊,要么為他加油打氣,要么為他兩肋插刀。這個孩子的那種勇敢無畏的精神,以及對待別人一貫真誠友好的態度,讓年幼的張磊既感動又感激。但命運在三年前和這個孩子開了一個異常殘酷的玩笑,以致使他變成了現在的“游蕩鬼”,但張磊就像游蕩鬼多年前守護著他一樣,始終不離不棄地守護著游蕩鬼。一種崇高的兄弟般的情誼在這對少年之間寂然無聲地演繹了多年。正是這種情誼使此刻的張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臟兮兮的漂亮少年,一幕幕動人的往事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禁不住淚流滿面。

“我上大學走了,你可怎么辦呀?”他看著少年,用哽咽的語氣輕聲說,“一個心智混沌的人該如何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呢?萬幸的是你被隔離在了原始狀態,三年來幾乎從未使用過移動電話。在這一時代,這難道不是一件奇跡般的事嗎?我無法確定這對你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唯一知道的是,正因如此,數字技術和互聯網備受爭議的那些負面影響沒有涉足你的生活,這對你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你被命運拋棄了,同時也被時代拋棄了,但你的心靈卻逃脫了被蛀蝕的災難,純真和美好的天性還存留在你的體內。可我卻完全變了,我被侵蝕的太深了,離開移動電話我一刻也活不下去,我已經成為智能手機的奴隸了。這是個無所不能的時代,可是我們的靈魂卻一片恐慌。但愿你能在這種迷失中找到生命的意義和出路。我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到真理的殿堂去尋找我的生命的意義和出路了。”

很難說得清,張磊的這段自白究竟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想說給那個沉睡的少年聽的。我們只是知道,這個十七歲的孩子已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科技帶來的諸多改變并不像看起來那么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孩子啊,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一個人在奮斗時難免迷失一樣,時代在蹣跚演進時也難免誤入歧途。難道所有的探索和創新之路不都是往前走兩步,總感覺要倒退一步嗎?你要知道任何的新生事物都是時間的產兒。你生活在一個科技空前繁榮的世紀,這是一個世界經濟發展的時代,也是一個科學力量加強的時代。因此你所面臨的一切都是你必須要面對的,這是時代的意志,而這種意志從古至今都是凌駕在人類的共同命運之上的。就像上個世紀的人必須要面對全球型戰爭與軍事對峙(第二次世界大戰、冷戰)以及知識爆炸一樣,你們這一代的人必須要面對數字技術對人類生活方式和生存環境的改變以及影響。所以,我親愛的孩子啊,困惑和憂慮是時代賦予人類的通病,你要學會接受和釋然。

“唉!傻傻地活著吧,聽天由命吧!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咱們各自的路都不好走。”這個少年說完這些話,嘆了口氣,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了。這一走,整整九年,他一次都沒再見過游蕩鬼。

——

——

永恒在日落時分睜開了眼睛。他立刻坐起來,內心里一陣恐慌。這個孩子已經習慣于在自然母親的懷抱中入睡,因此睡在屋里他在精神上覺得不適應。封閉的房子給他一種莫可名狀的壓抑感,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恐懼攫取著他的身心,使他緊張、害怕、不安和心悸。沒人能理解封閉環境給這個孩子帶來的這種解釋不清的身體和心靈的影響,甚至于連這個孩子自己都說不清這種感覺。其實,他喜歡睡在公園,并不是他真的喜歡睡在野外,而是一種靈魂上或精神上的驅使,這種驅使來自于一股莫名的力量,這種力量是那么強大,以至于整整控制了他十二年。十二年以后,當這種力量被削弱后,這個少年才明白這種力量其實就是精神上的障礙。然而,這種障礙馬上就要被現實環境所迫壓抑在他的靈魂深處了。因為一個人自身的障礙在求生本能面前,也必須委曲求全。

剛剛睡醒的這個孩子記得這座房子,因為他來這里睡過很多次。但每次一醒來,他隨即就離開這里。一種模糊不清的不安折磨著他,就像他之前是在不被允許的情況下偷偷溜進來似的。但今天他在坐起來后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認真地審視著這座陌生的房子。他先是在客廳里轉了幾圈,然后踱到各個房間,在每個房間里停留了一小會兒,最后又走進洗漱間。他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太臟了,就對著鏡子傻笑起來。“洗一把臉吧。”他對自己說。然后擰開水龍頭,掬起水漾到臉上。“要不索性洗一澡得了。”他又對自己說。他隨即就這么做了。把衣服脫光,站在浴霸下,打開開關,盡情地沖了一澡。沖完澡后,他赤裸著身子走出洗漱間,不自覺地走進左手邊的一個房間,徑直走到衣櫥前,打開衣櫥門,隨手拿出一件淺灰色的毛衫套在身上。這件衣服于他而言并不合適,因為裹得太緊了。但這個孩子對吃穿用度向來隨隨便便,因此也并不在意。接著,他又翻出一條藍色的運動褲,勉強穿了上去。但穿在他身上看起來就像一條七分褲,可他心里覺得挺滿意。穿戴整齊后,他又回到客廳,一骨碌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

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躺了一刻鐘,突然驚跳了起來。因為昨晚在公園搶他睡椅的那個男人的那張并不令人十分舒服的臉,此刻竟然活靈活現地映現在了天花板上,對著他陰笑。他隨即想起了他們的談話以及他們的約定。

“我要去他說的那個地方。”他對自己說。他指的是后街五號。

他坐起身,彎腰找尋自己的鞋子,在沙發底下他摸索到了它們。當他把鞋穿好,正要起身時,他瞥見了一張鑲嵌在淡粉色相框里的照片。這張照片就擺在沙發旁邊的一張小園桌上。那是一張合影,里面有三個人,倆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其中的一個男人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個俊秀的孩子站在中間,而他的左邊是一個坐在凳子上的端莊嫻靜的漂亮女人,右邊是一個同樣坐在凳子上的儒雅高貴的英俊男士。永恒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那個孩子的青澀的面頰上。因為,他覺得他們似乎似曾相識,但又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以及自己是否和他說過話。他皺著眉頭,凝神思索,卻一無所獲。最終,他相信是自己記錯了,他并不認識這個孩子。

太陽完全落了下去,屋里一片昏暗,永恒決定離開。臨出門時,不知道什么原因,使他又情不自禁地轉回頭,懷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心情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這間客廳。他的目光在那張已經看不清的合影上停留了很長時間,他的心情不自禁地難過起來,眼里突然噙滿了不明的眼淚。最后,他默默地走出去,關上門,離開了這座房子。并把張磊遞給他的那串鑰匙留在了沙發上,然后徑直前往他們約定好的地點。

他并不知道這一走意味著什么,也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

永恒來到后街五號的時候,這家酒吧的人還不是很多。因為真正的夜生活還沒有開始,因此這里還冷冷清清的。這個孩子并不像在那條充滿溫情的巷子里一樣,獲得了被善待。屈指可數的幾個人都對他冷眼相待。這是因為:其一,他的年齡還不允許他大張旗鼓地在這種地方出沒;其二,他身上所穿的那身衣服真的是既不合身又十分滑稽,這會讓他輕而易舉招致別人的嘲笑;其三,他在這座江南小城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自己卻并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出名”,而他的出名完全是由于促使他終年在外游蕩的那個只有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導致的。正因如此,當他破天荒地出現在這種地方,這么的沒有自知之明,又這么的不合時宜,他絕對不可能看到哪怕有一個人的臉色是溫和的。事實上,永恒此刻的行為令很早便泡在這里的幾個了解他生活細節的酗酒之人,既感到十分費解,又感到特別難堪。費解是因為他們實在是猜不出,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種地方;難堪是因為他們設身處地為他著想,為他的難堪而感到難堪。這是個人盡皆知的針對這個孩子的啞謎,可唯有這個孩子不知道謎底。兩年后,為了洗脫一個少年所犯的不知情的罪責,而需要這些人在良知和道義上說出這個啞謎的時候,這些人卻像今天鄙視這個孩子的無知和盲目的行為一樣,假借迷信的托詞,無情地拒絕了這一請求。人們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立場,即置身事外。張三坐牢,李四患病和我有什么關系呢?這是每個人內心的聲音,這也許也是整個民族的心曲之音。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冷漠已經不是三天兩天的事了。自打數字技術填滿了我們的生活后,人與人之間坦誠的交流就變得可有可無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也沒有以前那么真摯了。以前人們認為朋友多了路好走,而現在人們覺得朋友多了好忽悠。在某種意義上,微商就是最好的例證。所以,那個需要被救贖的少年在關鍵時刻才會敗給這個絕對冷漠的世界,敗給了一個人文關懷和人道主義被冷落的世界。但幸好世界的靈魂還在,人類的良知未滅,真理之光依舊在閃耀,博愛和信念未曾屈節。心存善念之人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有自救和被救的可能性。我們將會發現,這位少年一生所走的路,其每一個足跡都向我們證明:只要高貴的時代精神能成為一個民族堅強的后盾,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無能之輩、軟弱之徒,僅靠那百分之一的志士仁人也能扛起生命的大旗,在人類崎嶇的命運航道上不屈不撓地前行。

永恒感覺到了一道道敵視的目光,知趣地,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退縮到一個角落里。在很久很久以前,筆者也曾遇到過這種事情。那時我還年輕,不,應該說那時我的心靈還十分敏感,也異常脆弱。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尤其是這個地方還有許多陌生的面孔,我會像此刻的永恒一樣拘謹、害怕、惶惑不安。由于身份卑微,地位低下,自尊心強,虛榮心躍躍欲試,我十分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為了取悅別人的眼睛,迎合這個世界的各種觀念,我委曲求全吃盡了苦頭,但表面上卻依舊裝作很開心,很滿足的樣子。這樣的生活過了大約有二十年,我像被漁夫從廣袤的大海里捕獲的一條奄奄一息的魚一樣,在生活這張破舊骯臟的網里殫精竭慮地掙扎了怎么多年。但某一天,我突然覺得這一切有多么的可笑滑稽。別人的看法和我有什么關系?別人的評價改變不了我一根頭發絲;世俗的觀念也不一定都是正確的,假如世俗的觀念有悖于我的靈魂的信仰,我為什么要拋棄精神的自我而去迎合和遵循世俗的這些死板的教條呢?世俗的種種在某種意義上并不人道的清規戒律就是一所無形的牢獄,它除了束縛我的心靈,捆綁我的手腳以外,難道還能賦予我其他什么美好的東西嗎?我看透了一切,明白生活是如何愚弄我們這幫可憐人的,世俗是如何把我們當傻瓜一樣揶揄的。于是,我把自尊心和虛榮心打包起來,用欲望之繩牢牢地捆綁好,再攜帶上傲慢之風和嫉妒之罪,讓憤怒和懶惰同行,一起丟給了昨天。是的,今天我一無所有,但我輕裝上陣,能走多遠走多遠。

但永恒還不行,他做不到如此,因此他依舊被這個世界恐嚇著,威脅著。這不,此刻酒吧里的這位侍應生就用他的那道威嚴的目光逼迫著這個少年。自從永恒推開門走進來,這位侍應生便盯著這個戰戰兢兢的少年不放。就像他是一只歹毒的饞貓,而少年是一只柔弱的老鼠一樣。這只兇神惡煞的貓的那對小眼睛射出的那道閃閃爍爍的目光,既表現出他對來者的興趣,又彰顯出他對來者的厭惡。這是一道復雜的目光,這道目光令永恒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這個少年膽怯地低下了頭,臉漲得通紅。我的讀者,我禁不住要問問您,在您的一生中,您曾遇到過這種目光嗎?難道不正是這種目光讓我們這些卑微的人在某些場合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甚至于不敢說話嗎?我們害怕自己會鬧出笑話,覺得別人會嘲笑我們。退一萬步說,難道我們不都是從這樣的恐慌中成長的嗎?難道我們在成長的一路上沒有嘗過被侮辱、被輕視的滋味嗎?如果我的讀者在成長的過程中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那么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永恒此刻的心情,也明白這位侍應生,以及其他的那些酒吧的常客看他的眼神中究竟蘊含著什么樣的意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難道不就是在這種彼此對立、敵視、小瞧、羨慕或嫉妒中藕斷絲連的嗎?如果卡夫卡的《變形記》能成為我們語文教學必讀的課文,那么筆者的這一提問在另一種意義上就不能被認為是牽強附會,而是一語中的。

這個少年被這些人的那一道道并不友善的目光逼迫得越發戰戰兢兢、畏畏縮縮。他蜷縮在那個角落里,眼巴巴望著門口,希望他等待的人能立刻出現,把自己從這種難堪的處境中解救出來。他已深切地感覺到了這種難堪,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難堪。酒吧的門被推開了,永恒挺直身子,激動地睜大眼睛,但進來的是個女人。他大失所望,又垂下眼,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地蜷縮在那個角落里。這個孩子從這一刻開始再也沒有抬起頭。假如他抬起頭,假如他有足夠的勇氣環顧四周,他就會發現那個剛剛進來的女人用一種奇特的目光不停地打量著他,顯示出對他的絕對好奇和關注。這個女人坐在吧臺前面,背對著他,但她時不時返回頭看他一眼。少年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就是今天,這個少年的命運就要發生轉機了,他人生的路從今天開始就要拐上另一條坎坷之途了。誰也說不準,這是福運還是霉運,但是假如命定式的路就該這樣走,誰又能逃的脫呢?

這時,那位眼里生出一根刺的侍應生終于憋不住了,他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走出吧臺,果斷地怒氣沖沖地向少年走來,卻被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在中途截住了。這個男人是這家酒吧的老板。

“別管他,”永恒清楚地聽到了中年男人對侍應生這樣說,“他一會兒就會自己游蕩出去的。”

侍應生機警地不服氣地瞥了永恒一眼,就像他是什么危險分子似的。他又固執地向前走了兩步,但老板嚴厲地向他搖了搖頭,決斷的目光讓人不敢違抗。侍應生只好悻悻然走回吧臺,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心里不舒服,不甘心折磨著他,因為他沒有狐假虎威地把這個少年趕出去,以顯示自己在這方面的權利。這一刻,這位侍應生把拿著雞毛當令箭這句俗語詮釋得可謂淋漓盡致。社會上這種人多的是,俯拾即是。

一刻鐘后,酒吧的門又被推開了。這次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永恒翹首以盼的人。男人一推開酒吧的門,銳利的目光便四處搜尋起來。他一眼瞥見了蜷縮在角落里的少年,便疾步向他走去。男人的出現引起了酒吧里的兩位客人的一陣騷動和不安。但是就像永恒不知道在這一刻有一個女人始終在關注他一樣,男人也不知道在這間異鄉的酒吧里會有認識他的人出現。因為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目標人物身上了,所以對周圍的可疑的一切就疏于防范了。不過,對于這個男人來說,這都不足掛齒。他今天也可以說是后半生的目標就是俘獲這個少年,既然眼見目標就要實現,其他的阻礙和潛在的隱患和這一目標相比就相形見絀了。少年一看到男人,臉上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男人看見少年的這種溢于言表的感情流露,心里暗自竊喜,那張狡猾的臉頓時顯出勝券在握的得意表情,他兩步跨到少年的面前,拉起他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男人用另一只手拍著永恒的肩膀高興地說,“孩子,相信我,這將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決定。”

永恒看著男人虎視眈眈的眼睛,沒有說話。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感到極度不安,因為他覺得深藏在這雙眼睛深處的那種朦朧而詭秘的東西,逐漸籠罩住了他原本就迷茫的人生藍圖,并正在用一只無形的畫筆把它涂抹得雜亂無章、面目全非。這個孩子被男人抓住的那只手,就像被老虎鉗子夾住一樣。一種莫名的恐懼使他有好幾次試著掙脫這只手,可每一次的努力換來的只是夾得更緊。男人不松手,男孩只能聽憑他擺布。

“來,孩子,”說著,男人便生拉硬拽地把永恒拉到吧臺附近,坐在酒吧正中間最顯眼的位置,“你今天必須陪我喝一杯。今晚你將體驗人生的眾多第一次。第一次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痛快地暢飲,第一次知道酒精對于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第一次享受在迷醉中沉淪是一種怎樣美妙的感覺。”

男孩和男人的區別是什么呢?如果煙草和酒精就是男孩和男人的分水嶺,那么我們相信,這個少年馬上就要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了。未來的這個男人,即將要嘗盡男人在成長之路和蛻變之路上需要品嘗的各種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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