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馗如此謹慎小心不是沒有道理。站在他個人的立場,步步為營是他這種人最擅長的戰術。但即便是機關算盡的人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總不能事事隨心,面面俱到,圓滑、精明、狡詐到無懈可擊的地步,因而從不犯錯,因此馬失前蹄就是早晚的事。
軍事家拿破侖是那么所向披靡的一個人,但最終還是因為大意失荊州,導致了歷史性的結局。但這絕不是悲劇,我們認為這是一種必然的歷史結局。渺小如蟑螂的仲馗當然不能與偉大如蛟龍的拿破侖相比,因為他們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因此,如一條臭蟲的仲馗只能在一個小小的城市興風作浪,只能在自家的球操里滾球玩耍:而如一只雄鷹的拿破侖卻把整個地球攪得翻天覆地,在世界這個喜怒無常的深海里乘風破浪。即便在這里把仲馗和拿破侖寫在一張紙面上,無論筆者在下筆時經過多么殫精竭慮的字斟句酌,多么天衣無縫的巧言令色,多么明察秋毫的審時度勢,都證明筆者的鼠目寸光和不知好歹。任何一個博學之人在讀到此章節時,都會認為筆者是一個大言不慚、胡編亂造、莽撞輕率的狂妄之徒。無疑,拿仲馗這個奸詐小人和拿破侖這位歷史英雄進行辯證分析,這對前者來說是一種輕蔑的諷刺,對后者來說卻是一種高貴的侮辱。
然而,筆者之所以把這兩個不可同日而語的人放在這里,只想淺薄的表達這樣一個嗟嘆而惋惜的想法:要知道,其實他們沒什么不同,因為他們都生活在地球上,都是人,都出自人種這一種族?。槭裁淳湍敲床煌??
毋庸置疑,人世界不可避免的就是有這樣一種現象:同樣生而為人,同一個種族最終演化變異成了千奇百怪的物種。一部分成為牛鬼蛇神,一部分成為行尸走肉,只有少部分成為仁人志士。與其身份匹配,牛鬼蛇神最終飲鴆止渴,行尸走肉最終自生自滅,而只有仁人志士才能活著不枉此生,死后也必定千古流芳,雖死猶生。牛鬼蛇神把同一個地球,這片宇宙中獨一無二的綠洲,分化成不同的片區,據為己有,劃地為王,一面與別人比鄰而居,假意示好,一面暗暗覬覦,準備隨時趁虛而入;行尸走肉把地球這蒼穹中唯一的生之家園變成一個橫尸遍野的墳塋,默默的埋葬著靈魂,任干尸般的軀體橫沖直撞、東游西蕩、左搖右晃,不知生之幸事,亦不知死之必然;仁人志士努力維護地球這唯一的荒漠星球之綠洲,人類生命之源泉其最美的平靜和最珍的和平。在和平中共享美德、智慧、愛和幸福。
然而,正是那一小部分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維持了這生之家園表面的平靜,有些人才得以在這片安寧的沃土上興風作浪、暗度陳倉、為非作歹。而仲馗便是分布在世界各自的這些人中最積極和不安分的一個人。他用世界上史無前例的狡詐上演了一出雙簧,自認為天衣無縫、瞞天過海,卻最終在自己精心設下的圈套中為這出絕妙的雙簧畫了一個連悔恨都來不及的感嘆號。
他從來都不知道,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是個多么真知灼見的概念。事實上,當他一走進酒吧,就有三雙眼睛在不動聲色的盯著他,有三顆心在聚精會神的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這三個人分別是坐在吧臺前,背對著他的那一男一女,他們看似在忘我的‘談情說愛’,實則從未對他這個人放松警惕;另一個就是酒吧老板,他自從依著自己不為人知的心意制止了那位侍應生的粗魯行為后,便一直安安靜靜的端坐在吧臺里最隱秘的一個角落里,別人看不到他,而他對酒吧里的來往顧客,以及其耳鬢廝磨、嗡聲細語都盡收眼底、一覽無余。盡管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女子的身上,但他對其他人的言談舉止還是觀察的細致入微,連他們握酒杯的姿勢和吸煙吐氣的架勢都沒有放過。
就是這么三個仁人志士行列中,自認為其智慧最微不足道的人,卻在眼皮子底下讓仲馗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那個孩子帶走了。而且走的時候悄無聲息,消失的又無蹤無際。這真叫人大跌眼鏡。這便是仲馗這個狡詐之徒最過人之處。
他從走進酒吧到默默的離開,前前后后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因此,與他比鄰而坐的一世和木森從來沒想過他會這么快離開,也就沒有自始至終死死的留意他的動向,這是他們的疏忽大意,而這種疏忽大意發生在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暗生情愫,并大膽表白的檔兒,也在所難免。故,他離開時他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而直到酒吧的門在他們身后哐當一聲合上時,心不在焉的一世才恍然意識到了什么,她急忙扭過臉,看到永恒的那一桌早已人去桌空。她大驚失色,急忙跳下高腳凳。她的驚慌失措感染了木森,他疑惑的扭轉臉看著她,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仲馗已經離開。他的腦海里立刻蹦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像晴天霹靂,令他啞然失色。這個念頭便是: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讓他魂牽夢繞的這個女子之所以以這樣一種精神面貌出現在這里,也許跟仲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大驚失色。立刻站起來。
“莫非你認識仲馗?”木森用驚懼的聲音問。他的表情就好像他突然發現一個和他交情不淺的凡人竟然一直和魔鬼打著交道。
一世抬起眼看著他,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她驚訝的不是他提到了仲馗的名字,而是他語氣中傳達出的那種難以掩飾的恐懼,這種恐懼給她帶來一種無法排遣而又難以捉摸的驚悚感覺。木森的這種語氣不單單令一世感到毛骨悚然,也令他自己有點聞風喪膽。這是因為他知道仲馗就是一個魔鬼,而一個人一旦和魔鬼扯上關系,其結果可想而知,不是其本人也變成魔鬼,就是被魔鬼徹底戕害。
“難道你和仲馗真的有什么關系?”還沒等一世回答,木森又迫不及待的問。
“我不認識他,只是聽說過名字而已。”一世肯定的回答。
木森懸在半空的心噗通一聲掉了下來。他暗暗的,久久的,噓了一口長氣。
然而,他的這口氣還沒完全吐完,一世便飛快的向門口走去,就像腳下踩著風火輪一樣。他著急慌忙掏出兩百塊錢放在吧臺,緊跟其后。那位剛剛把咖啡端放在他們座位前的侍應生,向一前一后急匆匆離開的這二位投去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一邊把錢收起來,一邊在心里暗暗的盤算,想到自己還有多余的零頭可賺,眼角眉梢都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了得意的淺笑。
一世用飛一般的速度奔出酒吧,卻早已追尋不到仲馗和永恒的身影。
“他們去了哪里?”她心想,不由自主的向四下環顧,一陣陰郁的感覺襲上心頭。
她抬頭望天,只見一刻鐘之前還月掛枝頭,現在那皎潔的明月卻被一大團灰蒙蒙的雨云遮住了,使原本繁星點點的天空黑壓壓的,讓人產生一種被上帝怒視的感覺。她突然想到了梵高,那位割耳的天才藝術家。想到了他的《星月夜》,那幅畫,自從她第一次看到便像鑿刻在她的腦海里一樣,時時刻刻躍然眼前。
“想當初,他是如何理解大自然的,他那孤獨的靈魂是如何接納這位上帝之子的,并把她當做唯一的朋友?他是否曾在這灰蒙蒙的天幕下忘我的創作過,他是否曾在這蒙蒙細雨中不愿歸家?”她的思緒翩然起舞,那豆大的雨滴就像故意應和她的思潮一般,隨即不由分說的齊刷刷打在石板路上,紛紛揚揚的跳起了踢踏舞。那聲音是如此悅耳動聽,就像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兩句詩行: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好比戰爭年代驃騎兵在前面打頭陣,步兵緊隨其后一樣。在這場驟然而降的春雨的戰爭中,瓢潑大雨像大炮轟鳴一樣開了個宏偉壯觀的頭,緊接著蒙蒙細雨便接踵而至。
此時此刻,一世沐浴在春雨滋潤大地的綿綿柔情中,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頓覺惆悵滿懷。由這灰暗的夜空情不自禁的聯想到梵高,以及他的孤苦不幸和才華橫溢,進而又想到了那個同樣在這飄搖的人世上孤苦無依,無依無靠的孩子,尤其想到自己費盡周折,最終還是跟丟了他,越發悵然若失、黯然神傷。她雙臂環抱,孤零零的向一條同她此刻的心境一樣孤孤單單的道路走去。這條路被兩邊枝繁葉茂的垂柳圍成一個拱橋狀的長廊,在雨水的沖刷下,又被霓虹的燈光一照,路面發出鋼鐵般熠熠的光芒,行走其上,不僅使惆悵之人的心情多了幾分詩意,也使春天的這個雨夜多了幾分美感。
木森跟在她的后面,既沒有喊她,也沒有試圖追上她。只是遠遠的看著她的背影。她飄逸的長發像披肩一樣在雨中緊緊的貼在了她單薄的背上,她原本寬松而靈動的灰色絲質襯衫此刻也被雨打濕,濕漉漉的裹在了她曼妙的身體上,凸顯出她纖細的腰肢和凸翹的臀部。他看不見她的臉,但能猜測出那張動人的臉此刻是個什么樣子的。他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了她。
“如果你愿意,能否和我說一說你為什么會來這里?”
“你指的是什么?是江南水鄉還是剛剛的那間酒吧?”一世問,并沒有轉過臉看木森,只是依然慢悠悠的向前走去。雨水一部分順著她絕美的臉龐流到白皙的脖子里,一部分從頦骨處直接滴落在襯衫上,讓她已經濕漉漉的襯衫變成了水淋淋。
“都有。”
“我的一位摯友嫁到了水鄉之城,我特地來看她。”一世回答。
木森無比欣慰的點點頭。
“那么,你為什么要來這間酒吧呢?”木森頓了頓,若有所思的問。
一世轉過臉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她發現他的表情是那么嚴肅,以致讓她深感不安。
“喝酒?!彼届o的回答。
“喝酒?”木森重復道,“既不帶錢,也不拿手機。你準備拿什么支付你的賬單?現在刷臉消費還沒有普及。”
一世笑了笑,沒有回答。
“你來這里干什么?”她反問。
“來見你?!蹦旧⒖套兊猛媸啦还饋?。就像巧克力一遇熱就會融化一樣,木森一遇到向一世表達摯愛深情的機會就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似乎只有用這種方式他才能說出一些在嚴肅認真時無法講出口的話似的。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的。
“實話實說?!币皇酪槐菊浀恼f。并不為他的這三個字有所動搖。
“幾年前我在法學院研修班學習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前輩,是一個非常有才華且平易近人的人。雖然我們在短暫的接觸中還不能說已經擁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但此人的人品讓人不得不尊重。前不久,我突然聽說她在幾年前遭遇了不幸,留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所以這次出差路徑此地,特意逗留一天,想看看能為那個孩子做點什么。”木森娓娓道來,語氣很平和,但充溢期間的感情卻很復雜。這種復雜,無論是在當時,還是事后他無數次懷想的時候,他都不曾明白,這種感情究竟是由他所講之事還是聽他所講之事的人引起的。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假如木森能說的詳細點,告訴一世這位前輩是做什么的,遭遇了什么樣的不幸,而那個孩子很可能所處的又是一種什么樣的現狀,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事情往往也就是這樣的。假如一世此刻在聽這番話的時候不是那么心不在焉,假如老天不是在這時下著擾人心情的蒙蒙細雨,也許她會多嘴問一問,他所提到的那位前輩究竟遭遇了什么樣的不幸?那個孩子現在多大?住在哪里?是否還在上學等等?可惜,事情的確就是這樣的,一個說的不清不楚,一個聽得不明不白。于是,這同一個孩子用其命運的絲線把他們牽引到了一起,使這兩個原本互不相識的人最終成為莫逆之交。而他們卻以不同的方式在牽掛著這個孩子的同時,又與他擦肩而過,甚至于前一刻還近在咫尺,后一刻卻不知所終。只有天曉得,他們竟然就偏偏錯過了。我們不禁要問,事情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然而,如果事情不是這個樣子,那么以后所發生的一切也就不能成立了。
這就是命運這位弄人所玩的鬼把戲。
牛頓被蘋果砸了腦袋,他問:為什么蘋果會從下掉而不是從上?愛因斯坦從梯子上摔下來,他問:人為什么會筆直的掉下來呢?后世之人普遍認為(這也許也只是個人的主觀臆斷),這兩個問題給了這兩位天才物理學家神一般的啟示,使他們最終得出了萬有引力定律和相對論。但故事寫到這里我們也要提出若干問題:茫茫人海,為什么有些互不相識的人偏偏相遇了?大千世界,為什么有些故事偏偏發生了?人海波瀾,為什么有些幸運和不幸偏偏降臨了?數學家會用概率論來解釋這一切,哲學家會用形而上學、知識論或倫理學來解釋這一切,心理學家會用精神功能和行為活動來解釋這一切。然而,平庸的我們,幾乎沒什么學識和智慧,只能牽強附會的引用愛倫坡的一句話:那匪夷所思的命運也許只是神意在冥冥之中的顯現和昭然。
木森來此地完全是因為天性中仁愛之心的驅使和那種與生俱來的尊德之心的招引。
在一次同行的聚談中,他偶然聽到那位前輩和她的丈夫在車禍中不幸身亡,只留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而他只知道前輩住在那座城市,卻并不知道她住在那座城市的具體什么位置,更沒見過她留存在世的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因此,他路徑此地,打算在此逗留一天,只是希望在得知那一事件后,竭盡所能的為個幸免于難的不幸者盡點綿薄之力,以使自己生而為人的良心被仁愛之雨澆灌,進而讓那個習慣于公事公辦,經常在冰冷威嚴的法庭上為當事人滔滔雄辯的自己活得不那么麻木不仁。這是他來此地的唯一動機。
然而,在出發之前,他已經明白也是一次徒然的幫助,不可能有什么結果。因為他對于是否能找尋到那個孩子不抱任何希望。他之所以要去踐行一個在道德上必須履行的承諾,在事實面前卻毫無意義的行動,只是為了心安。因此他來到此地,還沒來得及走街串巷四處打聽那個孩子的下落,便由于自己正在代理的一個案件有了新的線索要連夜趕往另一座城市。而對于這種突發狀況造就他的無功而返,他一點也不感到遺憾,因為之前他就對此不抱任何希望。因此,有時我們也許可以下這樣一個似是而非的定論:某時,一個過于理性的人,在某些事情上似乎也顯得不那么近人情。
至于木森為什么會出現在后街五號,這完全是一個巧合。他剛巧就在附近,當他準備找一個地方小坐一會兒,以消磨去機場前的這段時間時,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它。然而這個巧合,于他的人生而言卻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