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一趴在桌子上,仲馗便像離弦之箭一樣站了起來。好比一個慣偷惦記一戶富裕人家已經(jīng)很長時間,得知他們要在某一天外出旅行,于是,他在幾天前就踩好了點。因此,當這歡歡喜喜的一家人一坐上車子,絕塵而去,他便立刻從躲藏的灌木叢后面探出身,亟不可待的奔向門口一樣。仲馗此刻的神情就和那個慣偷一模一樣,甚至于比那個慣偷還要迫切。他把消費金額放在桌子上,向那位笑容甜美、服務(wù)周到的侍應(yīng)生點點頭,以示他已支付了消費賬單。便立刻扶起永恒,就像扶起一個死人一樣,連拖帶拉的向門口走去。侍應(yīng)生還沒走到他們那一桌把錢收走,他便鬼魅一般消失不見了。坐在酒吧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知道這位顧客是何時離開的。就連那位懷著好奇之心一直不動聲色的偷瞄他們這一桌的老板,也幾乎沒有留意到。
這位老板經(jīng)營這間酒吧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具體多少年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像一個人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享過幾天清福,只有自己心里明白一樣。別人,于這位老板而言,也就是說那些經(jīng)常光顧這里的老顧客只是大約估摸一個數(shù)字而已。事實上,沒有人會去關(guān)心一個與自己經(jīng)常照面,而又不需要深交的人的生平細節(jié),人們所關(guān)心的僅僅是與這個人交往時能帶給自己什么好處。就這位老板來說,顧客所關(guān)心的只是,這間酒吧每天都照常營業(yè),在自己偶爾想來娛樂娛樂,消遣消遣的時候,那扇能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安慰的門總能推開;門里的那種混合著陳舊的實木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男人身上的汗味、所有人的體味和各種酒的辛辣刺激味,以及偶爾飄來咖啡的陣陣醇香味的熟悉的味道總能撲面而來;屋里的那種低沉的、懷舊的音樂聲依舊余音繞梁一般回蕩在晦暗的空間里,同時敲打著自己的鼓膜,使自己一走進便精神振奮;還有是否連那流動的空氣也是暈暈乎乎的,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來這里的人,無不認為,一旦坐在情緒或低迷或高漲的人群中間,來上那么一杯辣嗓子的玩意兒,無論是多么消沉頹廢的一個人,立馬就精神倍增。這是來這里的老顧客唯一的目的,也是他們對這間酒吧唯一的期許。至于老板本人,怎么說呢,他就像那個在喝酒前必須打開的酒瓶蓋,喝酒的人在意的是酒的味道和純度,對于酒瓶蓋的用途和必須打開它才能喝到酒的這道程序只有天曉得他們才懶得關(guān)注呢。
每一個嗜酒如命的人都知道這種辣嗓子的玩意兒并不能替人消愁解悶,雖然酩酊大醉后能暫時忘記一切的痛苦和憂愁。但當酒醒后,那種憂愁和痛苦更惹人煩憂,而且比之前更甚,因為這時的煩憂又添了新的裝飾品,即頭痛欲裂和渾身酥乏。這就像每一個吸毒的人都知道毒品即毒藥,沾染上,便是毀滅。但每一個不可救藥的吸毒者在毒癮發(fā)作時即便傾家蕩產(chǎn)也要吸上一口,因為吸食毒品時的那種心花怒放、輕飄飄的、酣暢淋漓的美妙感覺讓他們猶如置身仙境。這一刻的快樂感覺,在他們看來勝過一生幸福時刻的總和。然而,縱使他們知道這種心醉神迷的快感稍縱即逝,過后,迎接他們的便是黑沉沉的地獄之門,也絕沒有一個吸食毒品者和借酒消愁者會輕易放棄這短暫的歡愉,而去面對那長久的惆悵。
無疑,吸毒者和嗜酒者大多不愿意清醒的面對生活的灰暗一面。他們寧愿用自我毀滅的方式來逃避生活,也不愿實實在在的去參與生活。他們認為如實的去參與水深火熱的生活,不下于赤手空拳在狂風怒濤中拼命掙扎,以求一線生機。由于習慣了墮落的下沉,便無法適應(yīng)在人海波瀾中浮沉不定,于是即便沉淪、麻醉、癲狂后的大夢初醒令他們痛苦萬分,他們也寧愿在那條自我毀滅的黑暗之路上清醒的自戕。
基于此,這位老板所經(jīng)營的這間酒吧,多年來生意就像其門口所掛的那兩個大紅燈籠一樣紅紅火火。
這位年齡未滿五十,也許剛過四十歲的老板已經(jīng)不幸的遭遇了無傷生命之大雅的謝頂之災(zāi)。像所有頭發(fā)稀稀拉拉,猶如幾根蛛絲一樣飄拂在就像剛在滾燙的沸水里退過毛的豬皮一般的頭皮上的人一樣,努力的從左邊梳到右邊,或者從右邊梳到左邊,掠過那太大的光腦門,以掩蓋那暴露在外的光禿禿的頭頂。這顯然是徒勞,越掩蓋,那泛白的頭頂越惹人厭惡。不僅讓別人看著不舒服,也讓自己感到別扭。但這對于年紀輕輕便禿頂?shù)娜藖碚f,是唯一的補救辦法,也是最徒勞的欲蓋彌彰。
這位老板曾是一位桃李滿天下的老師。但他并不熱愛自己的職業(yè)。他之所以不熱愛自己的職業(yè),是因為他認為現(xiàn)代的教育對孩子們的成長和求知毫無益處。家長們在愛的名義下已經(jīng)誤入了歧途,而老師們在賄賂的誘惑下顯然喪失了師德。在他看來,孩子們就像被剝奪了自由意志的奴隸一樣,從七八歲開始便天天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奔波在各種補習班和興趣班之間,他們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所謂的鋼琴、小提琴、舞蹈、畫畫是個什么玩意兒。他們只是用柔潤的身體和稚嫩的心靈疲憊的(這些幼小的孩子甚至于連疲憊是何物都不知道)去完成父母在虛榮心的作祟下要求他們?nèi)ネ瓿傻囊患翢o意義的事情。整天坐在鋼琴前擺弄著那幾個黑白相間的琴鍵的孩子也許根本不喜歡鋼琴,在將來也不希望成為什么鋼琴家;整天把小提琴頂在下顎,不厭其煩的訓(xùn)練著演奏技巧。什么握弓、運弓、音準、音級、揉弦以及把位等,也許并不喜歡小提琴,也不希望將來成為什么小提琴家;天天練習跳舞的孩子,被要求不能吃這不能吃那,日復(fù)一日、汗流浹背的做著基本功,也許并不喜歡跳舞,也不希望將來成為什么舞蹈家;天天畫畫的孩子,也許早已厭煩了什么勾勒,素描,水彩,他們一點也不喜歡畫畫,將來也不希望成為什么知名畫家。孩子們,在這個年齡段,無論多么天賦秉異,他唯一的動機就是盡情的玩耍,唯一的目的就是快樂的成長。
任何的教育都要明白,主動求知和被動學習完全是兩碼事。就像愛因斯坦所說:學習時間是個常數(shù),而學習效率是個變數(shù)。而當今社會,無論是學齡期的孩子們,還是學齡前的孩子們,無一例外的都是被動學習并不是主動求知,無一例外都在爭取學習時間卻盲目的忽略了學習效率。這是一種令人咂舌的戕害,是一種光天化日之下的陰謀,即那些盲目的獨斷專行的家長們和一部分唯利是圖的老師們齊心協(xié)力在扼殺天才,卻還信誓旦旦的認為自己在培養(yǎng)天才,在努力發(fā)掘未來影響社會的偉大人物。殊不知,即便真的有些孩子在未來會成為偉大的人物,也被他們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硬生生的扼殺在搖籃里,斷送在萌芽階段了。
每一個孩子,心性不夠完善,認知不夠成熟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能做什么。但這一時期,如果家長引導(dǎo)不善,尤其是以自己的喜好,或者人云亦云的流行趨勢,以及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左右,再加上根本不了解孩子的真實渴求和切實所需而違背了孩子的天性,使他盲從的走上一條在將來根本不會喜歡的事業(yè)之路上,那么可以完全肯定的是,將來的余生他都不會幸福。正如培根所言:一個天性適合所從事職業(yè)的人是幸福的,而一個天性與所從事的職業(yè)背道而馳的人顯然是不幸的。正如,一個天性酷愛安靜卻生活在一個整天吵吵鬧鬧的家庭中的人,其心必定長久的處在寄人籬下的悲苦境地。而一個終其一生都從事一種按天性來說深惡痛絕的工作的人,那又談何幸福,豈不也是寄人籬下嗎?
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果非要用會不會游泳的能力來評判一只雞,把它和鵝拿來相比,它會終其一生認為自己是愚蠢透頂?shù)摹6@種評判標準便是毀滅一只雞的最好武器。而現(xiàn)在的家長們便是用這種評判標準來嚴酷要求自己的孩子們的,于是,那些原本聰明絕頂、身懷天賦的小天使們最終一個個變成了最平庸的傻瓜,而這就是現(xiàn)代教育的‘累累碩果’。
基于這位曾勤謹敬業(yè)的為人師表者的明察秋毫,而不幸的是,正是這種難能可貴的世事洞明使他異常痛苦。他在三十而立的年紀毅然決然的辭掉了那份令人眼羨的教職工作。盡管人們普遍認為這份工作既輕松百倍,又薪資豐腴,但他一點也不感到惋惜。他在老師這個行當里,是一個罕見的博學之人,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擁有最基本的師德之心的人的其中之一。他之所以要去教書,只是為了傾囊相授自己有生之年所學所思所悟的知識,并不單單是為了賺取教師的這份豐厚的工資。但現(xiàn)在在名不副實的雄厚的師資力量中奉行的風氣讓他無法茍同,他們不停的在課下給已經(jīng)忙得焦頭爛額,幾乎喘不過氣的孩子們補課,補完英語補化學,補完化學補物理,而且補課費又異常昂貴。因此,盡管義務(wù)教育已經(jīng)普及了很多年,但家長們赫然發(fā)現(xiàn),他們在孩子教育經(jīng)費的支出上卻越來越大,這一生活的必須消費項目,就像獅子大開口,永遠喂不飽。然而,更令人無比意外且深感悲傷的是,教育經(jīng)費花的越來越多,孩子們卻越來越無知。
事實上,這一點也不難理解,這就像海綿吸水一樣,你把一塊海綿整天泡在水里,到最后,它當然一滴水也無法吸收了。孩子們的處境亦是如此。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他們都在精疲力盡和睡眠不足中被強制性的灌輸知識,而這些知識他們幾乎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吸收,更別提融會貫通,學以致用了。因此,當很多孩子看似寒窗苦讀了多年書,終于熬到畢業(yè),離開學校后,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就是個認識幾個粗淺之字的文盲,一問三不知,一做三不會。一個所謂的博學之才搖身一變成為社會上最無用的無能之輩。多年來的求知所學,一項有用的技術(shù)沒學會,一點實用的知識沒得到。而且理論知識了解的浮皮潦草,實踐技能由掌握的半生半熟。就那樣渾渾噩噩的晃蕩了幾年,把最寶貴的青春年華葬送在暈頭轉(zhuǎn)向、迷迷糊糊的求知之路上,麻木不仁的蹉跎了于整個人生而言至關(guān)重要的小半生,某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最后,為什么竟然把自己造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廢人。
直到這時,這些已過不惑之年卻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人依舊不敢也不愿追根溯源,問一問,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某時,真相就在眼前,但人們卻看不清。人們之所以看不清,只是因為從未跳出那個魔咒一般的盲從之圈,教條主義和并不正確的約定俗成就是這個圈子里最不能抗拒的無形的引領(lǐng)者,就是這個唯我獨尊的狂妄自大之徒把無知的人們一個個帶上在當時看來不可辯駁的正確之途,而只有來世之人才會看清那是史無前例的荒謬之境。
因此,這位還算有仁愛之心,保有生而為人最基本的良心的老師不想以這種無比正當?shù)姆绞秸`人子弟,便離開了學校,開了這間酒吧。他私下里認為,酒雖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進來的人至少都是成年人(雖然某時在他留意不到時,也會混進來一些少年,但他認為這也無傷大雅,畢竟他沒有三頭六臂,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了判斷能力和選擇余地。要進來,那是他們自己要進來,對于進來后造成的后果和他的干系不大。他不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和煎熬,但教育就不一樣了,尤其作為一名教育者。
故,當永恒走進來時,他比坐在這里的任何一個人的心都要忐忑和復(fù)雜。他了解這個孩子的背景和他的那個故事,以及他最近三年的生活狀態(tài)。他也是那些偶爾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們當中的其中一個,但他的慷慨解囊都是隱姓埋名的。他經(jīng)常給總是叫那個可憐孩子來吃飯的老阿婆一些錢,讓她不用為難,盡可以多多叫那個孩子來吃口熱乎飯。他知道老阿婆的生活也是捉襟見肘,因此十分理解她在實施善心時的難處。但卻一再囑咐不讓她把這種幫助告訴那個孩子。
以他明智的慧眼,他認為這個孩子自有自己的命運。上帝既然對他不公,余生必會盡量補償。但他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酒吧,無論怎么看,他都認為不合適。他猜測必定事出有因。因此,當永恒一推開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走進來,他便暗暗的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但隨后走進來的一個人,多多少少影響了他的注意力。那便是那個穿著一身居家服,趿拉著一雙拖鞋,神情有點游移不定的女子。
完全可以這樣說,這位女子幾乎立馬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一眼便看出,這位女子是追隨那個孩子而來的,而且她來的很倉促,顯然在出門前她都沒來得及換衣服。這一點,他是從她追隨那個孩子的身影的那道異常復(fù)雜和不安的目光看出來的。看面貌和神氣,她不像本地人,本地的姑娘們雖然大都和她一樣水靈秀氣,但沒有她身上的那種果敢和勇氣。她相比女性而言顯得更剛強和堅毅。總的來說,在她身上有一種罕見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不可言傳只能意會。
如果說他單憑外表就能看出她來自哪里,那顯然是大言不慚。不管怎么說,他把自己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個第一次走進他酒吧的陌生女子身上。基于自己一年四季都待在這里,或多或少和形形色色的人照過面,或只是默默無語的看著對方,或彼此簡單的聊上幾句,不管怎么說,他也算閱人無數(shù)。但這個女子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都知道,一些人,由于與生俱來的獨特氣質(zhì),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卻能夠給對方留下余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而這位女子顯然就是這種人,甚至毫不夸張的說,她是這種人當中的佼佼者。毫無疑問,這位女子給酒吧老板,這位曾經(jīng)的老師留下了獨特而深刻的印象。而這種印象與其說是她與生俱來的獨特氣質(zhì)所導(dǎo)致的,不如說是她與那個孩子之間在將來必定要發(fā)生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而引起的,而這種必然性就像神祗所預(yù)示的一樣,令有猶如靈光乍現(xiàn)一般的預(yù)知能力的人身不由己的沐浴在奇幻的光輝之下。
他看出這是一種絕唱般的可能性,但他看不清未來的圖景。于是在一種誕妄式的忘我的遐想中,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后來又走進一個陌生男人,而這個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把那個孩子灌醉了,更沒有注意到那個孩子是在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尤其在注意力異常集中的情況下,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那位讓他靈魂游移的女子又是在什么時候離開的。而多年后,當他得知那對蜚聲世界的男女正是當年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他酒吧的這對男女時,他覺得當時的那種奇幻的光輝與他此刻臨死前的回光返照竟然合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