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936字
- 2018-01-11 15:32:44
這半天,由于那個孩子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極容易滋生憐憫之情的一世就神游一般沉溺在了自己的想象中,不僅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處境,也忽略了那個孩子的年齡問題。顯而易見,那個孩子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這種場所一點也不合適。盡管他的身高與實際年齡無法相輔相成,但他幾乎毫無瑕疵的純澈而稚氣的容貌卻成為他未成年的最好佐證。不管怎么說,他還是一個孩子,可他大張旗鼓的出現在這個地方顯然不合適。況且他還有那樣舉城皆知的身世背景,出現在這里就更為不妥當了。
可他偏偏出現在了這里,而且是大搖大擺走進來的。
作為一個極其罕見的世事洞明的女子,一世竟然如此大意,看不出這種異常明顯的‘問題’。她悄悄的尾隨在他的身后,眼睜睜看著他走進酒吧,卻從未意識到這樣的行為不妥當。他來此地干什么?喝酒?這絕對是明知故問。來此地又能干什么?無非就是喝酒消遣。但這個孩子顯然還沒有資格消遣時間。喝酒于他而言又是一個多么滑稽的詞呀!這個詞于他的意義就像懷孕于一個男人的意義是一樣的。然而,當一世跟著這個孩子走進酒吧,并在吧臺前面的高腳凳上落座后依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哪一點?就是這個孩子出現在這里必定會引起一片騷動,不可避免的為自己招來嘲笑和譏諷,而且一勞永逸的把自己推進尷尬的絕境中。
事實證明這是無須懷疑的。那位年輕的侍應生一看見他走進酒吧就不由自主的要去非難他,就像一只貓一看到老鼠就停在原地,目不轉睛的盯著老鼠的動向一樣。這位侍應生為什么要去非難這個和他無冤無仇的孩子,一世之前分析的并沒有錯,但還有一點她沒有想到,或者由于情感情難自已的偏向,她不去這樣想,即侍應生之所以要去非難這個孩子,是因為他自己毫不自知的走進了事端的漩渦,不得不面對別人的非難。
其實,從他一走進酒吧,不單單是那位侍應生的目光并不友好,酒吧里屈指可數的幾個成年人的目光都不和善。但一世并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因為她的整個身心幾乎一下子就因為剛剛注意到的侍應生的行為而跌落在了沮喪的深淵里,對其他的一切都置若罔聞。而那個孩子顯然立馬感覺到那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像一支支無形的飛鏢一樣射到了自己的身上,盡管要不了他的命,但足以讓他渾身不自在。實則,這三年來,他總是隔三差五被這種目光追隨,被那種不動聲色的譏笑凌辱,已經習以為常,因此即便感到自己深深的受到了傷害,同時也學會了隱忍,便覺得那種痛苦也就輕微多了。
一世的沮喪之情油然而生是因為,她一直認為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更能體現出人性初始之心的善良和仁愛,卻沒想到,這位侍應生還沒在世俗的泥淖里浸泡多久,其美德之心就被玷污了。她是如此的沮喪而絕望,以致竟然毫不自知,自己也一度成為大家的笑柄。事實上,她一進酒吧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這是因為,一方面她有著優雅的身段,俊美的容顏;一方面卻腳下趿拉著一雙滑稽的拖鞋,上身穿著一身居家服神色慌張的走進了這樣的場所。這讓她沒辦法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坐在一進門左側靠墻的一張桌子上的幾個中年男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臉上即露出譏笑之色又體現著眼饞之情,但最終后一種情感占了上風。這說明,男人向來只是一種被情欲支配的靈長類動物。坐在吧臺前面,離一世不遠的一個年輕嫵媚的女子從她一進門,就用絕對嘲諷的目光斜睨著她,她一邊大口的喝著一杯藍色的酒,一邊恣意的揚開嘴角露出目空一切的笑容。她很妖嬈,但這種妖嬈反而體現出一種絕對的庸俗,同時讓這種庸俗更顯丑陋不堪。
這時,一世注意到了這位陌生女子充滿譏諷和敵意的目光。這道并不友好的冒光直直的射在她的那張超凡脫俗并沒有涂脂抹粉的白皙干凈的臉上。兇狠的直勾勾的窺視著她,就好像童話故事《白雪公主》里被嫉妒和驕傲折磨的王后聽到魔鏡回答她:“我的王后,你是這里最美麗的女子,但白雪公主比你更美麗一千倍。”的這句話時,那張扭曲變形的臉上的那雙紅如炭火的眼睛所射出的那道目光一樣。而正是這道目光恰恰顯示出一世的美令任何一個自認為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子都望塵莫及。鄙視,尤其在這種情況下,其絕對意義是:因為難以企及,因而不得不情不自禁的要去仰慕,在自尊心的作祟下又巧妙的給仰慕披上一件目無下塵的外衣。
一世用這樣一種方式回應了這道目光:她轉過臉,平靜的看了女子一眼,友好的向她點點頭,微微一笑。只見,女子立刻像一只角斗失敗的斗雞,豎直脖子,高高的仰起頭,桀驁不馴的把視線從一世的臉上移開,放在剛回到吧臺的那位侍應生的臉上,氣呼呼的把空杯子往前一推,用趾高氣揚的語氣喊道:“再給我來一杯。”
這一幕,剛巧被孤零零坐在一個僻靜角落里的一位年輕的男士目睹的一清二楚。只見,他上身裹著一件駝色的圓領夾克,下身穿一條英倫黑白格子褲,清爽的短發沿著發際線向后撇去,一根根油光可鑒的頭發即不是高高的豎起,也不是緊緊的貼在頭皮上,而是恰到好處的橫躺在頭頂上,露出精致的容顏。此刻,他悠閑的翹著二郎腿,臉上顯出狡黠的神色。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如明鏡般的玻璃杯,里面裝著半杯橙黃色的酒,酒里侵泡著幾塊指肚大的冰塊,酒杯旁邊有個黑白相間的豎花紋的瓷花瓶,里面插著三束似乎剛剛摘下來的鮮艷欲滴的綠玫瑰。從一世推門而入到現在,這位精致的男子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她,饒有興致的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事實上,他一看到她穿著一身因為在此地才顯得十分奇怪的裝束出現在他的視線里,臉上就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那笑容似乎在說:這種行為發生在這個女子的身上一點也不奇怪。
男人靜靜的坐在角落里,不動聲色的用復雜的心情揣度著這個冒冒失失的女子來此地的真實目的和用意。他一眼便看出她之所以出現在此地,既不是來找樂,也不是來喝酒。“她究竟來這里做什么?她的那身裝扮明顯表明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到了突發狀況。那么,究竟是什么樣的突發狀況讓她出現在這里,而我又偏偏看到了她?”他正在這樣暗自思忖,先前那位橫眉豎目的侍應生卻像變色龍一般,搖身一變成為天底下舉止最殷勤、態度最溫和、笑容最甜美的服務使者。此刻,他站在吧臺里,笑容可掬的看著坐在吧臺外面的女子,溫文爾雅的問:“小姐,請問您喝點什么?”他的詢問不合時宜的打斷了坐在靠墻一角的男子的思緒,他不禁蹙起了漂亮的眉頭,那表情似乎在說:“該死的,攪了我的好事。”
他的好事其實是這樣一件事:他在有意使之成為一種命定的可能,即他和這位剛剛出現的女子命中注定一般會在這里邂逅。無疑,這種誕妄式的遐想足以說明他是一個極具浪漫氣質的男子。
“給我來一杯…”他聽到女子話說到半截卻卡殼了,只見她原本靈動的表情突然僵住了。這是人們突然意識到某種并不樂觀的情況時常有的表現。而此刻發生在這個女子身上的這種意外的表現卻越來越尤為突出。女子原本白凈清秀的臉由于某種特殊的原因情不自禁的漲的通紅,幾乎到了血脈膨脹到無法再膨脹的程度,顯然她的神情窘迫到了極點。人們常說的那種臉紅脖子粗的情形與她此刻的處境相比簡直不足為道。但令男子驚奇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自制力竟然立刻掌握了主導權。只見,她巧妙的干咳了一聲,立刻掩飾了自己的尷尬處境,而且緋紅的臉瞬間變得紅潤剔透,簡直再正常再迷人不過了。現在她越發光彩照人了。因此,那位侍應生用好奇的目光一動不動的打量著她,火熱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她那張璀璨奪目的臉,那道目光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男子十分明白,這是由于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對一個賞心悅目的女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慣性。其實,此刻他的目光也是這樣的,甚至于比侍應生的目光還要炙熱,可他卻憤恨起侍應生的行為了,而且不知不覺產生了妒意。于是,他站起身。
于一世而言,她此刻并不樂觀的情況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由于走的太匆忙,她即沒拿手機,也沒拿錢包。她原本白凈清秀的臉由于暗自的窘迫情不自禁的漲的通紅,她立刻感覺到自己血脈膨脹,于是巧妙的干咳了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之情。其實,她本來掩飾的很好,已經鎮靜下來了。但站在她對面的那位侍應生一直直勾勾的盯著她。其實,這時他并沒有發現她的窘境,也沒有要輕視她的想法,就像坐在角落里的那位男子認為的一樣,他只是覺得她白里透紅的臉太迷人了才忍不住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但他的這種想法一世并不知道,因此他目光的毫不懈怠讓一世不由自主的有點無地自容了。就在角落里的男子一站起身,與此同時,一世也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為此時此刻,她既不想立刻離開,也不能就這樣什么也不要干坐著。她進退兩難,不禁轉過臉看了看那個孩子,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不看還好,一看更沮喪。只見那個孩子把頭低的更低了。他不可能看到向他求助的這道目光,即便看到,也無法成為她的救星,他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一世絕望的轉回臉,低垂著頭盡量避開侍應生的目光,以免他再對她說話。雙手暗暗的握成兩個拳頭。“我到門外等他吧。”她做了這樣的決定。
她正準備起身離開。這時,她聽到一個還不是很熟悉但曾經肯定聽到過的聲音。“我想這位小姐應該不喝酒,來杯咖啡怎么樣?”一世驚訝的順著聲音望過去,看到一張俊秀的臉撲面而來。她的第一感覺是,世界上莫非有這么多驚人的巧合?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在飛機上遇到的那位律師。
這位律師一站起身便看穿了她的窘境。因為這時他的眼里只有她,而不再被那位無辜的侍應生的行為所左右。他以此為生的那種能力便發揮了作用。他的這種天才般的能力是:由于職業習慣,他的眼睛和直覺都異常明銳,而且無論是逆向推理還是正向思維,其分析推斷的能力都十分精確。但同時這種能力又自然而然的賦予他一種不能不用的狡猾。在目前的這件事情上,他就恰到好處的用到了這種狡猾。事實上,他完全不用等到她經歷了那番內心的困窘和掙扎,最后深感毫無希望的時候才出來幫她解圍。但他自始至終都心平氣和,慢吞吞的、胸有成竹的走向她,靜觀事態的發展,故意等待這一時機,即在她毫無辦法準備離開時才出手相助。因為他深知在危急關頭雪中送炭的這份人情所能達到一種什么樣的效果,而對于這個女人,這種效果必須恰到好處,絕對既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不然他就失去了掌控權,而為了在以后的局勢中力爭上游,他必須把握先機,成為主導者而不是被動者。
實際上,當他這樣周密計劃和盤算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被動者了。在這位年輕有為的律師的有生之年,這是他第一次對一種局勢的即將成形這么肯定過,而且深信不疑的是,無論如何這種局勢里必須有自己,即便沒有自己,他也必須想方設法參與進來。這只是因為,在這種局勢中他設定了那個女子這一不可代替的特定角色,而即便沒有那個女子,他也會想盡辦法把她拉進來。而此刻他正在把她拉進來。
在他立刻成熟的企圖中,這種局勢正在慢慢成形。而這種局勢的推進也就是他先前遐想中的那種邂逅的后續故事。而在這個故事里其背景必定是浪漫,其主題一定是愛情。
“沒想到我們在這里又遇見了。”律師笑容滿面、彬彬有禮的說,“真是命定的邂逅。”‘命定的’和‘邂逅’這五個字不是順下來一口氣說完的,他在說‘命定的’這三個字后有意停頓一下,似乎故意強調這三個字的深遠意義似的。
“你不是在西安嗎?”一世立刻松開拳頭,恢復了平靜,問道。
“是啊,我是應該在西安,卻來了這里,難道來這里只是為了和你相遇嗎?”他用戲謔的語氣說。
一世笑了笑。
“這次應該自我介紹一下了吧?我的名字想必你已經在我給你的那張名片上見過了,那么你的芳名呢?”律師認真的問,并在一世的身邊坐了下來。他一坐下來,一世便聞到了那股淡淡的香水味。
一世看著律師真誠卻不露聲色的狡黠的眼睛,臉唰的一下紅了。這是她在他面前第二次臉紅,雖然原因完全不一樣。她的臉紅是因為不知所措,因為她根本就沒細看那張名片,更別說是印在名片上的那個名字了。而她的不知所措是因為感到自己先前行為的無禮。律師從她尷尬的神態和迷茫的眼睛里立刻洞悉了這一點。他馬上為她打了圓場,“我想你一定是個健忘的人!我叫木森,但熟悉我的人都叫我肆木。久而久之,我都快忘記自己的真名了。”講到這里他笑了笑,笑容很真誠。“因此,我的律師事務所也叫“肆木律師事務所”。”
“很特別的名字。”一世露出一絲尷尬的淺笑。
“那么,你叫什么?難道你不愿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木森問。
“一世。”
就在這時,酒吧的另一邊突然想起一個尖細的聲音,喊道:“來永恒!”就像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寂靜無聲的深夜里走路,突然從一個漆黑的角落里躥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令看到之人立刻毛骨悚然一樣。此刻這個聲音于一世而言也起到了與此相同的效果。她急忙回轉頭,順著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她大驚失色。她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仲馗眉飛色舞的拉著那個孩子的手腕向吧臺走來,而那個孩子一直低垂著頭,乖乖的跟著拉他的人,像一只溫順的波斯貓。一世立馬驚慌失措的轉過臉,驚慌失措到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何處。而在這短促的一瞬間,木森卻對那個聲音毫不在意,而是像他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欣賞荷蘭后印象派畫家文森特·威廉·梵高的《星夜》一樣,別有一番趣味的欣賞著一世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他發現,她在轉過去之前,臉上一副驚訝之情,臉色也很紅暈,但轉過來之后,臉上一副絕望之情,臉色變成淺灰色。
由于這樣的緣故。他也轉過去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一世的反應為什么這么劇烈。他對于仲馗可是相當了解的。因此,一看到仲馗的那張令人毫無緣由便望而生畏的臉,他便扭回了頭。好像什么特別的情況也沒有注意到一樣。他瞥了那位正在煮咖啡的侍應生一眼,然后故意不以為意的對一世說:“那個名字對你很特別嗎?”
“什么名字?”一世不解的問。
“永恒。”
“永恒?”一世反問道。事實上,剛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人的名字。但現在經木森一提醒,她也意識到所說的這個永恒也許的確是一個人的名字。而且她立馬想到這很可能是那個孩子的名字。
“好特別的名字。”她暗自想道,“他那才華橫溢過早去世的母親為什么給他起了這樣一個‘經久不衰’的名字?”
事實上,她永遠也不會想道,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名字可以說是她賦予他的。而正是這個名字像一把神秘的鑰匙一樣開啟了他們未來奇妙的命運之程的第一扇門。
“是啊!永恒!永恒一世,一世永恒!”木森為了引起話題,便輕聲隨口說道。事實上,這句話的確是他的脫口之詞,他在說的時候并沒有多想,但說完后,他突然意識到這句話簡直意義深遠。他下意識的扭過臉瞥了一世一眼,看到她原先那張平靜如水的臉顯出異常復雜的神情,不禁暗自懊悔不該這樣口無遮攔,因為這句話給他的感覺就好像他把什么寶貴的東西拱手讓人一樣。
聽到木森的脫口之詞,一世驚訝的轉過臉,恰巧與木森的目光相遇了,他們恍如隔世一般看著彼此,卻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一世想的是‘永恒’這個別樣的名字。想到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中國字不計其數、不勝枚舉,這個孩子為什么偏偏叫了這樣一個名字;而木森想的是‘永恒一世’這兩個詞所代表的那種經久不息的境界:即永恒的愛和無限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