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3950字
- 2017-12-16 14:17:15
無論如何,一世去了XZ。抵達XZ的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懷著一顆虔敬的心準備去登布達拉宮。臨出門時,她走到衛生間,對著鑲嵌在洗臉池上的鏡子,認真的看著鏡子里映現出的逐漸變得平和的自己。“這是我最后的機會,”她對自己說,“在香格里拉我接近了大自然,感受到自然的平和和寧靜,并開始認真的審視自己的靈魂,面對她,了解她。在XZ,我要為自己的靈魂找個歸屬地。然后,我要去圖圖哪里。”懷著這樣的心情,她出門了。
一世所住的酒店離布達拉宮有一段距離。因此,她叫了一輛車。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臉色黝黑中透著深紅,一臉和善的笑。
“姑娘,你也是圣徒?”當她坐進車里告訴司機要去那里時,司機看著后視鏡,笑意盈盈的問。
一世對著后視鏡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司機用粗糙的雙手一面轉動方向盤,一面對著后視鏡也報以微微一笑。頓了頓,他又從后視鏡瞥了一世一眼,表情顯出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用慢條斯理的口氣說:“布達拉宮是個圣地,每年無論任何季節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前來瞻仰、朝圣。說句老實話,姑娘也不怕你笑話,我們本地人對此不以為然。這并不是說我們的心很污濁,沒有虔敬的靈魂。而是因為我們認為一切就那樣,只是一種形式,而最真的東西就在每個人的內心里,但內心的東西是任何的外在形式都無法體現的。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的意思?”認認真真的說完這些話后,司機聚精會神的盯著后視鏡,看著一世的反應。好像生怕她誤解自己的意思似的。
剛才司機在說話的時候,一世是看著車窗外的。但她的思緒卻一刻不停的隨著他的話語在翻滾,“沒錯,每個人都很重視自己的內心,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是一片高深莫測的天地。在這片天地里,深藏著別人永遠都無法了解,也無法理解的瑰寶或者邪惡。”現在,當司機話音一落,她便別過臉,對著后視鏡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同時肯定的點點頭。看到她和善的笑容,司機如釋重負般揚開嘴角,綻放出適度的寬慰笑容。
“其實,來這里的大多數人也不是十分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徒勞的尋求一種表面的平靜罷了。”一世緩緩的說。她很想再加一句——我自己就是這樣——但最終把這句話省略了。
司機默默地從后視鏡瞥了她一眼。
“姑娘,不是我為了討好你故意要說的,你有一種富貴之態。這一點,從你一上車我就看出來了。一年四季,我拉過無數的乘客,你是唯一給我這種感覺的人。”一世說完那句話,司機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用真誠的口氣說。
一世微微一笑。她并不是因為聽到這樣的話而十分高興,才笑的。而是覺得這個給她感覺敦厚而善良的司機很有趣,竟然喜歡研究別人的面相。尤其讓她情不自禁露出笑顏的是,自己的生活如此陰郁不堪,他竟然說自己有富貴之相。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很想問問他,他是從什么地方看出來她有富貴之氣的。但她只是這樣想想罷了,并沒有多言。
一世把臉又別向窗外,她的表情顯得即嚴肅又平靜。司機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再交談下去了。因此,像所有有著豐富生活經驗的人一樣,和善的司機非常識相的合攏了干裂的嘴唇,一言不發,勻速而平穩的開著車。
他看的很準確。一世的確不打算再和司機交談下去了。她在想圖圖,想到沒有提前告訴她,而突然去到她已經生活了四年的水鄉之城,圖圖會是什么心情,“那個傻瓜,一定會高興壞的。”她一面漫不經心的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一面想道,“她很早就想見我了,總是在微信里對我說,夢到和我一起喝咖啡,想起從前的日子有多么懷念。那個傻瓜,為什么要嫁那么遠?”
決定出行,但還沒有出行時,一世便決定,不管這次出行她要去哪些地方,最后的一個星期她都會留給圖圖,去看看嫁到水鄉之城的這個美麗、善良、淳樸的蒙古族姑娘。她們是多年的摯友,在那爛漫的青春年華她們曾在一起度過很多美好的時日。由于溫馨情感的油然而生,回憶的閘門便緩緩打開,關于那段歲月記憶猶新且歷歷在目的生動畫面便躍然眼前:一起干過那么多愚蠢至極的事情,一起談過那么多毫不害臊的對于異性的話題,一切憧憬過那么幸福的未來生活。對于愛情和婚姻充滿了無限的遐想和期許,可結果、、、“結果,一切都不盡如人意,現實和想象相差十萬八千里。”她暗自思忖,不禁悲從中來,突然憂傷起來。
遠遠的,幾個像蝸牛一樣緩緩向前移動,身上所穿的奇形怪狀的衣服像旗幟一樣在凜冽的春風里肆意抖動、飄揚,身形枯瘦的人映入眼簾,即刻打斷了一世逐漸愁緒滿懷的離情別緒。她在空間有限的車里盡量豎直脖子,趴在車窗上,目不轉睛的眺望著那些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完全被這個獨特的場景吸引了。心里一方面感到異常好奇,一方面又充滿了深深的疑惑。當車子逐漸駛近時,她終于看清并明白了一切:這是幾個朝圣者。
緊貼著公路一邊,這些在深灰色襤褸衣裳外面裹著一件破舊的牛皮圍裙的人,走三步,便讓右膝著地,然后放下左膝,再把兩肘擱在地上。與此同時,兩掌舒展過額,頭頂著地,然后伸直雙腿,良久的伏在地上。隨后起身,再走三步,重復與之前一模一樣的動作,就這樣沿著公路一直向前走。一世看的目瞪口呆。這些人一個個臉色黝黑,頭發臟亂,神情卻堅定而虔誠。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她。她立刻回想起自己和軍嫂的那番談話以及軍嫂特意讓她看的那張照片。
“師傅,請停車!”她一面專注的看著那些人,一面說。
“姑娘,還有很遠一段路程呢。”司機善意的提醒道。
“沒事!”出租車還沒完全停穩,一世便打開車門立刻跳下車,從司機剛剛搖下車窗的窗口急急忙忙的付了車費。那種急不可耐的神情就好像生怕司機自作主張的把她拉走似的。她并沒有等待司機找零,就神情恍惚的向那些體現出堅定不移的決心的有老有少的人走去。司機在后面大聲的喊她,告訴她,她忘記找零了。方圓幾里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唯獨一世像個聾子一樣自顧自的向前走去,并不理會那個傾盡全力喊叫她的人。最終,司機無奈的搖搖頭,搖上車窗,油門一踩,揚長而去。
此時此刻,一世就像被什么鬼魅的魔法施了咒一樣,絲毫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行為、以及目的。眼里、心里除了這些朝圣者別無他物。她快速的追上其中一個最引自己注目的中年男人,默默的跟在他的身邊。他的頭發短而蓬亂,上面落滿了灰塵。一世在近處認真的打量著他。他眉目端莊、表情嚴肅、眼神冷靜、目光直直的盯著正前方。她就站在他的身邊,用五體投地的目光看著被信仰的神秘面紗包裹著的他,而他就像他的身邊并沒有出現一個多余的無禮之人一樣,繼續虔敬而真誠的、一絲不茍的重復著自己的動作。
一世并不信教,也沒有什么一成不變的信仰,她甚至認為自己根本就沒有信仰。她曾一度只相信科學,相信自己。雖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能產出什么特別的東西,以致讓自己對自己如此堅信不疑。奈保爾的書也沒讓她對宗教信仰有什么別樣的看法。然而看到這個在她眼里與眾不同的朝圣者,她卻不由自主的要跟著他,就像有一股無形的力在不由分說的推著她前進一樣。她默默的跟著他,他跪下來朝拜的時候,她就站住,一動不動的等著他,他起身開始行走的時候,她也開始挪動自己的腳步,但步伐一直有條不紊,與她的被追隨者保持一致。就這樣,從日出一直跟到日落。終于隨著這一波毫不理睬她古怪行為的朝圣的人走到了布達拉宮的腳下。說來也怪,她向來因為運動量大的原因食量異常驚人,而這一天她雖然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竟然毫無饑餓口渴的感覺。
隨后,她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些人,一個人踏上了這座宏偉建筑群的臺階。在整個攀登過程中,她一直都在殫精竭慮的思考接踵而來的種種問題。這些問題便是:信仰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有信仰?人一旦擁有信仰為什么能那么堅定?一世之所以被路邊的朝圣者所吸引;之所以義無反顧的走下車跟著這些陌生人冒著風吹日曬的折磨徒步走到布達拉宮;之所以開始認真的思考關于信仰的各種問題。一是因為她在這一時期由于某種模糊意義上的固步自封、畫地自限,以致使一向生性要強的自己看不到任何希望,因而灰心喪氣的走向了墮落,進而產生了難以克制的求死之心;二是因為她與軍嫂的那番談話充斥在了她決定去XZ的整個執念里,以及她一路思想的重建和理性的升華。她比任何時候都真切的認識到:導致這陰郁而灰暗的一切突然發生的根本原因,只是因為她被日復一日、麻木不仁的庸常生活不知不覺的侵蝕了理性的信仰,喪失了勇氣,因而沒有了信念。而信念無疑是一個渴求生之意義的人尋求理性人生的主要給養。
思索的一路,她不僅沒有想清楚信仰是什么,也沒有為自認為的信仰下一個自己認可的確定無疑的定義。而是越往上走她那原本如滾滾浪濤的思潮越平靜如水。這是因為,她逐漸明白了軍嫂的那句被她反復琢磨的話,即心中的佛,以及早晨她搭乘的那輛出租車的車主所說的那種內心的東西。她越來越明白,信仰來自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只是一個抽象而不確定的概念。在宗教領域,它有一種適合于宗教性質的深遠意義;在哲學領域,它又有另一種符合理性價值觀的宏旨大意;而在個人局限性的范疇內,它依然有一種適應個人價值所需的具體而特定且具有引領作用的意義。總而言之,信仰可以無限大,也可以無限小,可以包羅萬象,也可以一無所有。它一方面可以導致那位司機師傅的狀態,一方面也可以導致她跟隨的那位朝圣者的狀態。但并沒有精準的定論,能說明誰的狀態更好一些,誰的狀態更壞一些,因而這種信仰對于個人人生的指導意義也不能形成利弊之說。一切都是相對而言的,由其個人深刻的內在自覺性所定。
“這個世界只存在某種泛泛的普遍性,”當一世氣喘吁吁的登上最后一級臺階時,她這樣想道,“從來就沒有所謂的一成不變的定論。世界萬事萬物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著,只是我們渺小人類的肉眼無法看清罷了。信仰是一個充滿某種希望的面,看不清、也摸不著。但信念卻是一條實實在在的道路。而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這條道路的存在,只是還沒有找到它。當未來的某一天我終于找到了它,一定會堅定不移的順著這條道走下去。這一刻,站在布達拉宮紅宮面前的這一刻,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哪怕窮其一生都在追尋,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