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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7530字
  • 2017-08-02 15:27:22

切面店這三個字代表一種像泉水一樣流動的形式。某些時候,只要你愿意,它可以幻化成你希求的任何樣子,以滿足你誕妄式的想象和沉溺式的陶醉;它也是一種空間的具象化,更是一種物質(zhì)的抽象化,但同時它又是實實在在、本本分分、真真切切的,就安置在某一條街的某一個角落里。就像一個人姓甚名誰一樣。一看到或聽到這個名字,認識被這個名字在某種意義上具象化的人的人,就會想到這個人的模樣、性情以及言行舉止。同樣的道理。了解并吃過這家切面店所售賣的切面的人,一看到鑲刻這三個字的古老的金字招牌,或者一看到金字招牌上明晃晃的那三個充滿實物感的大字,就會立刻想到這家的切面長什么樣,勁道程度如何,薄厚是否適中。尤其是會不止一次地猜測或臆想,做這種面條用的是那種面粉,經(jīng)過幾道工序,以及是什么樣的人,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端著那種別樣的心思,做出的這種面條。而無疑,這始終如一的面條無論在任何形式上、在任何意義上,都是這家切面店的靈魂所在。

任何事物的存在其具有的那種獨一無二的深遠意義,只遵循一個基本原則。那便是,它的存在始終有賴于和其他一切有形的或無形的,虛幻的或切實的,遙遠的或逼近的事物,都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抽象化聯(lián)系。這是一種不能切割的關(guān)系,就像食物鏈一樣。一旦這種關(guān)系被生硬地并毫無章法地切割斷,它存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便在四維空間里變得似是而非。這是永恒不變的生存法則。

因而,切面店就像一個人依賴原生家庭,依賴社會環(huán)境,甚至于依賴個人的情感選擇和歸屬定位一樣,它的生存有賴于時常會有人推開它的那扇愿意在任何時刻靜候被隨時推開的門。因為這輕輕地,或者蠻橫地,或者果敢地,或者奮力地一推,足以給它充足的勇氣和理由一直翹首以盼、望眼欲穿。

當然偶爾也有例外——例外是一切行事準則以外的另一套冰冷的準則——也許這扇門實在是被推來推去、開開合合得太疲倦了,它即便沒有自主意識想罷工,但也有被動意向想休息。無論如何,這樣的時刻總是會發(fā)生的,而且一直在發(fā)生著,比如這一天。

一世在這一天便遇到了這樣的例外。而筆者禿筆之下的這個故事,也正式從這一天開始了。正如一對夫妻的合法關(guān)系正式被認可是從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一天開始的一樣。這是初伏的第三天,天氣異常炎熱。就像人們在數(shù)九天害怕朔風砭骨的寒冷一樣,在數(shù)伏天人們亦害怕驕陽似火的酷熱。然而就在這種即便是一動不動也會出一身汗的天氣,這位姑娘還是準時在清晨六點鐘去公園跑了十六公里,跑得大汗淋漓。據(jù)傳德國著名哲學家康德生活中的每一項活動,如起床、喝咖啡、寫作、講學、進餐以及散步,時間幾乎從未有過變化,就像機器那么準確。每天下午三點半,工作了一天的康德先生便會踱出家門,開始他那著名的散步。鄰居們紛紛以此來校對時間,而教堂的鐘聲也同時響起。筆者可以十分負責任地對讀者說,我們即將要了解的這位姑娘,每天清晨跑步的時間也從未有過變化。不過實話實說,也有例外。但這種例外并不是說她會缺席,而是說她會由跑步改成走路。每個月都會有兩三天這樣的例外。這種例外不言自明。男士懂,女士更懂。顯然這是女性的生理原因所致。

我們相信生活中總是有很多意外事件會在人們觸不及防時發(fā)生,更相信一成不變的慣例也會有被打破的時候。就像這位姑娘的偶爾駕到或者姍姍來遲,對切面店而言,也是一個例外。當那扇玻璃門意圖罷工,而我們的姑娘卻突然光臨這兩個例外就這樣不期而遇時,連哲學也解釋不清楚,這個故事怎么就不那么一帆風順了。當然就目前來說,還談不上跌宕起伏,因此也就不可能引起讀者的興趣。好比剛剛成熟的蘋果不夠甜,人們不愛吃一樣,剛剛開始講述的故事因為沒有內(nèi)容,也無法引人入勝。但讀書需要耐心,這和著書需要耐心是一個道理。正如莎士比亞書中所說的,“沒有耐心的人是多么可憐”。那么,就讓筆者和讀者都不要成為一個可憐人,而變得有些耐心吧。筆者耐心地為讀者寫故事,而讀者您就耐心地讀故事。讓我們一起沉浸在感人而美好的故事中,暫且忘記這俗世的煩惱和憂愁吧。

是的,這一天,當這位姑娘大汗淋漓地從公園跑出來,跑上這條舊貌換新顏的老街時,說不出為什么,她并沒有像平時一樣,直接跑回家,而是突然停了下來。她站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不知何故,看起來非常憂傷。這個姑娘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郁氣質(zhì),再加上她的那種沉穩(wěn)、堅毅的風度,便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此刻,經(jīng)過她身邊的人,朝她瞥上一眼,便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了這種感覺。注意到她的人,用奇異的目光打量著她,總覺得這個姑娘的心緒正在被某種感情攪動得一團亂麻。大家看到,她站定大約五分鐘后,不由自主地抬起眼,轉(zhuǎn)過臉,把熱切而復雜的目光投向路邊不遠處的一家商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很長時間。人們從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心潮在猛烈地翻涌,就像狂風怒號下咆哮的大海一樣。她渾身體現(xiàn)出的那種激動不安的情態(tài)仿佛在說:“哦!感謝上帝,它一直在這里!”

突然,這個姑娘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邁步朝那家商鋪走去。斜對面有一家賣南瓜蛋糕的小店,店里有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這個男人身材中等,不胖不瘦,面貌中庸。他觀察這個姑娘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姑娘曾在跑完步回家的路上走進他的店里買過兩次南瓜蛋糕。每次只要姑娘走進店里,這個男人總要想方設法和她攀談幾句。

“跑步剛剛回來?”男人明知故問。

姑娘點點頭。

“你真厲害呢,”男人不無欽佩地又說,“我每天看到你從這里經(jīng)過。做一件事沒人能像你一樣堅持這么久。好樣的,姑娘。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佩服你。”

姑娘笑了笑,沒有吱聲。

就是這個曾真誠地夸贊過姑娘的男人,打從姑娘一在街上露面,他就注意到了她。每天她幾點跑去公園,幾點從公園返回來,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像知道自己家的店幾點開門營業(yè),幾點閉門打烊一樣。有人喜歡喝酒,有人喜歡抽煙,有人喜歡賭博,而這個天生具有很強的好奇心的男人,近兩年偏偏喜歡研究這個姑娘。他把關(guān)注和研究這個姑娘當做生活中的一件樂事。為此,他甚至忽略了自己的妻子。這時,姑娘剛跑上老街,他便一眼看到了她。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立刻用最銳利的目光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他先是發(fā)現(xiàn)她心緒不寧,緊接著就看到,她迫不及待地朝對面的那家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營業(yè)的切面店走去。在這條街上,誰也沒有這家蛋糕店的老板更了解這家切面店的內(nèi)部情況了。這位老板老早就知道,切面店的那位以前很少露面且聲名顯赫的男掌柜這幾天就駐扎在店里。令人十分奇怪的是,自從他來到店里,并住下后,這家店就不做生意了。其實明白人都知道,這家店做不做生意都無所謂。因為這位老板可不是單靠這點單薄生意來維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計的。他在外面做的買賣大得很那。只不過街坊四鄰不知道內(nèi)情罷了。在這家店工作了三年多的那個名叫陸小白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前幾天就被打發(fā)走了。而去年剛來的一個十七歲的漂亮少年則被留了下來。差不多有一個星期,這個小年也很少露面了。不止是蛋糕店的老板發(fā)現(xiàn),而是整條街做買賣的人都發(fā)現(xiàn),這家切面店的主人和雇工都像鬼魅一樣,隱藏在那件黑漆漆的屋里,從不出門。

因此,當這位因奔跑而紅光滿面的姑娘推開那扇知道實情的人不再去觸碰的玻璃門時,蛋糕店的這位老板就立刻扮演起了名偵探柯南那樣的角色。他悠然自得地抱著膀子,吹著口哨,身體斜依在自家店的門框上,透過那扇臟兮兮的玻璃門,不動聲色地窺視著里面的動靜。

上面詳細講述的是蛋糕店老板這一方面的情況,而我們女主人公一世這一方面的情況卻是這樣的:

一世走過去,像很久以前某一天的這個時間一樣,緩緩地推開了切面店的那扇為了附和季節(jié)節(jié)奏而同樣昏昏欲睡的門。她用的力度不大,因而這扇凝聚了所有流逝歲月的精華的門,只是微微地開啟了一條罅隙。這條罅隙像一只具有魔力的召喚之手一樣,吸引一世不由自主地把明眸輕輕地擱在其上,透過這條縫,呈現(xiàn)在她眼里的一切都不同往昔。往日那張碩大無比的淡黃色面板上,總是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摞緊挨一摞的面條。這些面條有的又長又白,供做湯面、炸醬面、拌面和撈面用;有的長短適中,而且比較寬,也比較厚,供做炒面、燴面、燜面用。而此刻卻空空如也,別說是已經(jīng)做好的面條,即便是面粉也無散落丁點兒;這間被各種貨物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并與老街有著相同歷史的屋子,昏暗而幽寂。里面毫無生氣,也無人跡,像是被遺棄在鄉(xiāng)村大道旁的一個無人問津的棚屋。

一世推門的那只手又加大了力度。隨著力度的暗中使壞,那扇搖搖欲墜、塵垢滿布的門,嘎嘎吱吱地向里開去。這種聽起來如此不情不愿的聲音,引起了推門之人的不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使推門之人感到了一種浸入骨髓的撲朔迷離的不安。這扇門一豁然大開,夏日清晨如火的驕陽即刻狡黠地鉆了進來,不由分說地照亮了整間屋子。只見,原本就空間有限的地板上堆著幾袋面粉,其中的兩袋顯然被拆開過,此刻口子還是敞開著的;擺在靠墻一角的壓面機很陳舊,上面落著厚厚的一層灰,顯然很長時間沒有被使用過了;腳下臟兮兮的地面上,散落著幾個皺皺巴巴的小面包(這種蜂蜜小面包是切面店的代賣品),一看便知是幾天前的東西,啃一口都會把牙齒打碎。眼前這不景氣的一切,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讓一世產(chǎn)生了一種惆悵的、心灰意冷的、莫可名狀的感覺。這是一種克制加隱忍的失落感,帶著些許憂傷和心痛。戒不掉七情六欲,偶爾還犯上七宗罪的某幾宗罪的我們都有過這種感覺。當我們長久地牽掛著某一人,卻由于某種原因不能表露自己的牽掛之情時,這種情感的烈焰會分外強烈,強烈到足以把我們自己灼傷。因此,當這種強烈之情在某一個零界點再也無法忍受那種煎熬,意圖獲得解放時,卻發(fā)現(xiàn)早已時不我待。我們就會有此刻一世的這種感覺。她的心涼了一截。因為這間屋里敗落的跡象就像一盆涼水一樣,澆在了她在推門之前還熊熊燃燒的情感之烈焰上。她不甘心地探前身子,盡可能地傾聽著屋里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不同尋常的動靜,同時目光像掃描儀一樣,犀利地掃視著屋里的邊邊角角,無論是能看到還是看不到的地方,她都要巨細無遺地檢視一下。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好像自己的目光能洞穿一切遮擋物似的。

她究竟想搜尋什么,事實上,連她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或者由于內(nèi)心深處某種不敢正視的原因,她羞于承認。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便是,眼前所呈現(xiàn)的一切,導致了她內(nèi)心的極度失望。這并不是因為沒有看到她平日里想吃的面條安分守己地放在每天該放的位置,而是因為她沒有見到那張?zhí)貏e耐人尋味、引人深思的臉。這張臉稚氣、蒼白、憂郁,對模糊的一切充滿了難言的怨憤,同時卻俊美得令人窒息,深邃得讓人捉摸不透。正是這張臉,總是在她一推門便熱情地迎上來,那股急切而殷勤勁兒,好像他一直都在守候著這一刻似的。

每次當這張臉的主人像一陣和曦的春風一樣,撲面而來時,她立刻便從他潔凈的額頭上看出了渴盼,從他閃動的雙眸里悟出了欣喜,從他抖動的眉尾處洞悉了不安,從他月牙似的唇線讀懂了惶惑。他顯得那么的不知所措又惴惴不安,他緊張的幾乎不知道該把手放在那里,該把腳擱在何處。他復雜的神態(tài)和忸怩的舉止讓她相信,他對面臨的這一切毫無把握,在期許的事實面前又毫無自信。但這并不能減少她對他的理解,某種意義上更增加了她對他的疼惜,而這種疼惜絕對構(gòu)不成憐憫。

他是那么年輕,這種年輕除了賦予他一種不可拒絕的脆弱,便再也一無長處。但他洋溢著青春律動的全身都透出一種按耐不住的傲骨,這種錚錚鐵骨彰顯的不屈服精神,讓他杜絕一切的憐憫,哪怕他就在滋生憐憫的霉菌里求生。

就是這張臉,當她第一次不經(jīng)意間瞥視了一眼,便像一根刺一樣扎了她一下。這種疼痛看似不起眼,卻最終蔓延到了她靈魂的最深處,終其一生都讓她隱隱作痛。

一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有人嗎?”

沒有人應答。

“有人嗎?”她扒在門上,頭伸到里面,略微提高聲音又喊了一聲。

這時,她聽到了無力卻蠻狠的推門聲,接著從樓上傳來了滯重的腳步聲,“吧嗒!吧嗒!吧嗒!”,憑著一世淺薄的生活經(jīng)驗,她認為能發(fā)出這種聲音的可能性只有一種,那便是淘氣的孩子趿拉著父母的拖鞋。這種想法剛剛占據(jù)了她目前片刻的思維,她便又立刻否定了這種猜測。因為隨著腳步聲的臨近,她聞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這種味道比泔水在炎熱的夏季腐臭了幾天而散發(fā)出的氣味還要臭氣熏天。因此,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了鼻子,但為了避免失禮,又即刻拿開了。那種幾乎震顫了整個房子的拖沓之音,把一個枯瘦如柴的中年男人帶到了一世的視線里。這個男人的面相比鬼都令人恐怖。他雖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卻和死人沒什么區(qū)別。只見,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白紙;顴骨比骷髏的顴骨還要突出;頭發(fā)稀疏,灰白色,像蛛絲一樣細,卻像女人的頭發(fā)一樣,蓬亂地耷拉在肩頭;黯淡無光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嘴唇深黑色,就像剛剛喝過鮮血似的。他試圖在最后一級臺階上站定,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痙攣了幾下,像吸毒成癮的癮君子剛剛注射完毒品后的身體反應一樣。在他痙攣的一瞬間,與他面面相覷的一世以為他會從樓梯上栽倒在地,一命嗚呼。但他卻奇跡般地穩(wěn)住了枯骨般的身體,用呆滯、迷離、不安和驚恐的目光憤怒地看著她。一世的身體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

“這個男人應該是這家切面店的老板。”一世暗自在心里想道,“但是我以前見過他一兩次,現(xiàn)在回想起來感覺有點不太像。”

男人穿著灰色的大褲衩和白色的二骨筋背心,顯得極度消沉又萎靡不振。無論是顯得過于肥大的大褲衩,還是顯得過于寬松的二股筋背心,都證明他的消瘦是十分不正常的。而他起伏不定的干癟癟的胸部和偶爾爆發(fā)出的間歇性干咳,說明他現(xiàn)在只能保證心臟下一秒的氣絕性跳動,而再下一秒的事情,他不僅無力判斷,更無力掌控了。他的這種病懨懨的神態(tài)和不健康的消瘦,讓人很難分辨他的年齡。男人枯瘦的雙腳的確趿拉著一雙寬大的拖鞋,再加上他身體的虛弱和行動的遲緩,才會發(fā)出一世剛才聽到的那種令她感覺不舒服的聲音。從這雙拖鞋的尺寸和款式,一世毫不猶豫地聯(lián)想到了那張稚氣的、蒼白的、卻完美到令人窒息的憤世嫉俗的臉。

“今天不做生意。”男人用陰沉沉的聲音說,語氣冷冰冰的。聽到這樣的聲音,再加上那樣一副面容和那樣一種口氣,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個沒有感情的男人,比一塊石頭好不到那里去。這個男人給人留下的那種陰森森的感覺,就好比你在親臨無數(shù)墓碑漠然聳立的墓地。因此聽到這六個字的姑娘,不寒而栗。雖然說這句話似乎用盡了男人生命的最后一點元氣,但這個比他更有生命力的姑娘卻被這個氣若游絲的男人嚇壞了。一聽此話,她立刻轉(zhuǎn)過身,拔腿正要跑。就在這時,一個青澀而沙啞的聲音從腳下的某一個地方冒了出來,“請等一下!”。雖然這個聲音同樣嚇了姑娘一跳,但她還是立刻放下了剛剛抬起的那條腿。因為這個聲音她根本無法忽視,太熟悉了,以至于那種熟悉曾一度讓她在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深夜惶恐不已。她驚喜而又不安地低下頭,只見永恒一骨碌從面板底下鉆了出來。

“你想吃什么面?”他像一根柱子一樣,晃晃悠悠地立在她的面前,欣喜若狂地問。

一世盯著這個男孩,大吃一驚。幾天沒見,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他俊美的臉臟兮兮的,身體消瘦了一圈,嘴唇干裂,眼睛布滿了紅血絲,此刻卻閃閃發(fā)亮。望著這雙明亮如火的眼睛,一世突然忘記了自己站在此地的初衷。她的后背被如火的驕陽炙烤著,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她突然感到一陣昏眩。她分不清她面前之人、空間、陽光和昏暗究竟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人處在空間當中,還是空間淹沒了人;究竟是陽光入侵了昏暗,還是昏暗吞噬了陽光,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天地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她尤其不知道自己的心臟為什么像在胸腔中狂舞一般,自己的血液為什么都在逆流而上;她只覺得頭暈目眩,神智迷亂,魂魄癡醉。她沒喝酒,但她覺得自己的確醉了。但不是身體醉了,而是心醉了。突然,纖夫拉船般艱難費力的腳步聲一聲慢似一聲地震蕩著她的耳鼓,她從譫妄式的醉意朦朧中逐漸清醒過來,她輕柔著太陽穴,努力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抬起狂亂的雙眼,踮起腳尖,神思恍惚地越過像一堵墻一樣堵在她面前的這個少年的肩膀,瞥了一眼令她感到困惑不解的聲音之來源,她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幅面容完全褪色的遺照。她緊盯著這副模糊不清又奇怪扭曲的遺容,仿佛看到死神在吸食生命的元氣。她迷亂的眼睛頓時露出驚駭,驚駭之情掠過后,她的神志復原了,她清醒了。她的心不跳了,她的血液循環(huán)又正常了,她平靜了。她收回目光,放平腳尖,抬起眼,用那雙像平靜的湖面一樣的眼睛凝視了一眼眼前之人疲倦的面龐,然后一聲不吭,幾乎是相當漠然地走出切面店。

她的這種表現(xiàn)令永恒困惑不解。他一個箭步奔過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把地址告訴我,我一會兒給你送去。”他用極度疲倦的聲音說。

這人世界的一切事如果不是用猜測、揣度、琢磨和估計去認識,而是面對面很好地溝通的話,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多的誤會和不理解發(fā)生了。這時,假如這個少年告訴姑娘,他之所以消瘦了一圈,眼睛步滿紅血絲,聲音疲倦,都是為了她,她會作何感想呢;假如他坦率地告訴她,如果不是為了等她,早在一個星期前他就離開此地了,她又會作何感想呢;假如他誠摯而動情地對她訴說心曲,告訴她,因為苦苦地思念她,他茶不思飯不香,已經(jīng)一周沒好好吃東西了,她還會一句話也不說,這么冷漠地離開嗎?我們不可能知道結(jié)果,因為這種事根本不會發(fā)生。所有真心戀愛過的人都知道,在真愛面前,那個面對自己喜歡的人的人,總是膽小如鼠,生怕做錯什么事,把那個自己摯愛的人得罪,因而無法取得他(她)的歡心。此刻這個少年便是這樣。看著她離開,他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少年拉住姑娘的那一刻,姑娘驚了一下;當姑娘聽到少年的疲倦聲,不由地停住了,但卻沒有轉(zhuǎn)回臉。

“告訴我,你想吃什么面;然后把你的住址告訴我,做好面我給你送過去。”少年又用令人心碎的疲倦之音補充道。

聽到這樣的話,姑娘的心又狂跳起來。她感到自己的雙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但她還是像沒有聽懂一樣,靜默了幾秒鐘,微微低下頭,看著他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指纖細的手。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即便是手模的手也不外乎就是這個樣子。她用深情的目光凝視著這只手,假如對方能看到她此刻的目光的話,在他們之間蔓延了整整十年的時間的荒原,也許會縮短一些。但是沒有,因為假如只是一個假設性連詞,不是實際情況。因此,當這個姑娘已經(jīng)38歲,而這個少年已經(jīng)26歲時,他們才穿過時間的荒原,走向彼此,在阿爾弗雷德·諾貝爾的故鄉(xiāng),即斯德哥爾摩那座偉大的城市的音樂廳,在全世界的矚目下,深情地擁抱在一起。但這一刻,這位姑娘卻不得不輕輕地拿開少年的手,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

少年絕望地看著姑娘的背影,又向前走了兩步,試圖追上她,但姑娘已經(jīng)走出玻璃門,那扇門在她身后晃晃悠悠地關(guān)上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切面店里,透過那扇門,憂傷地目送著姑娘穿過十字街,最終消失在如潮的人海中。人海茫茫,她要去哪里,他不知道;茫茫人海,自己又要往哪里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他離開這里,從此后,他們就天各一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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