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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莫掩歸零

  • 緋花燼
  • 冷畫燭
  • 5217字
  • 2019-06-10 09:00:00

大言不慚,竟然說出此話來侮辱婧姑娘。

阿婧已經玉殞,就算是在,也不該這般的侮辱!

拜月之人——

庭中金葉飄轉而下,有幾片落到了沈絳身上。宋臨悉抬手拂了拂,忽地聽見頭頂有人淡淡道:“你——手中這東西,有點意思。”

他手中的東西?

國色劍嗎?

阿婧曾經從昆侖山得來的神兵,曾經贈送給她的摯友琴非意,若不是琴家和風家的婚事,這國色之劍是絕對不會落在宋臨悉手上的。

失去了冰刃戾氣,現在看來,卻是又多了一層其他的力量在上面,隱晏而又神秘。

現在是,沈絳也到了?

不對,雪羽樓并沒有傾巢出動,好像只有沈絳和陌淵一干人。

難道是沈絳不放心自己離開,不放心樓中的事情,難道是懷疑會有人在此刻謀權篡位?

“看來沈樓主今日親自來了北郡,宋某真的是深感榮幸?。 ?

一直不動聲色的衛祈暝猛然一震,抬起頭,看著樹梢上坐著的白衣樓主。掩陵的殘余勢力已經如期的被陌淵羈押或斬殺

——此刻、這個人又已經恢復了睥睨天下的力量吧?在他眼底下,世上所有事都無所遁形了么?

朝陽亙古不變地升起,然而北郡掩陵卻似換了人間。

朝霞如血,那些血仿佛從云霄直潑入地,將千年佛寺圣地染得一片血紅。然而細細看去,那些血跡卻是從觀心井漫出的,仿佛是地下血泉洶涌,破地而出!那大股的血從井中漫出后,沿游廊兩側一路流淌,最后在宋家石階上彌漫了一地。

這一戰宋臨悉明明是有備無患,卻是輸得慘烈。

余下所有弟子的死士個個狀若瘋狂,根本不顧惜自身,只想將所有陌淵暗衛砍殺,然后殺了那個在伽羅樹旁的雪羽樓主。一個一個踩著同伴的尸體,甚至相互作為肉盾交替上前,一路伏尸!

盡管帶足了陌淵高手、又加上了風吟一些人馬,若不是有備而來,只怕這群瘋狂的死士既便不能殺了雪羽樓主、也能傷了人中之龍吧?

一想到此,寧惋手心里就有微微的冷汗。

——血流成河,尸體滿地。

門檻旁積血竟有一指厚,浸沒了她的小蠻靴。

剛一腳踏入、腳跟忽地微微一緊,然后傳來清脆的鐺的一聲,似乎有什么咬在了護踝上。大驚之下,寧惋想也不想反足踢出,腳上卻是十分沉重,一個黑影隨著她抬腳被甩了起來,重重落地,七竅流血已然氣絕,然而牙齒卻依然緊咬她的足跟。

“真是不要命了!”

那種孤勇和慘烈,讓陌淵第一殺手寧惋都不由暗自心寒。

然而無論如何,掩陵死士今日全滅于宋家門外——一念及此,她依然忍不住縱聲笑了出來。

“你…以為自己真的贏了么?”已經搶到了伽羅樹前,卻被沈絳的氣勁震懾開去,魑撐著身體回頭恨恨看著她,嘴角流下一絲血來,“我們不會白死的!你等著、等著看吧……”

“那你以為掩陵的氣數還能到那兒去?你魑魅魍魎四人現在就剩下你了,你這個做哥哥的還不想著好好去陪陪你自己的弟弟嗎?”

語音未畢,她伸手在一支勁弩尾部一按,噗的一聲穿心而過。

看著最后一個殺手死去,寧惋陡然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祥預感。

宋臨悉說的拜月之人,是人的嗎?

想到當初在曇山,婧姑娘曾經流下的紅蓮灼淚,真的跟拜月教毫無關系嗎?

那樣強大的血鬼降,真的是一個普通的中原人能夠做到的嗎?

白衣樓主就這樣站在菊花叢中凝望,直到天色微亮,才似下了什么決心、回頭向著主殿匆匆而去。

然而,他雖然離去,殺意已經仿佛已經種入了那一片土壤里,每朵菊花都開得殺氣四溢。仿佛土下支離的白骨、聽到了召喚,想要掙扎著破土而出,為之一戰。

只是一拂袖,那凌厲的氣勁便被化解開來。

白衣的樓主手指迅速在半空中劃出一個弧形,氣勁同樣無聲無息地破開了空氣,三丈外主殿喀喇一聲,外壁霍然碎裂!

——晨曦微光灑入,照在大殿正中的金座上、垂目毫無表情的高冠錦服男人身上。

“北郡所有人皆被斬殺,你還不死心么?”

殘月下,白衣的樓主宛如一個不真實的剪影,翩然出塵。

然而襯在深藍色的天幕下,仿佛集中了半空殘月的力量,那個剪影的周身漸漸散發出奪目的光華來,宛如夢幻。

宋臨悉知道自己氣數已盡,知道自己根本就完不成光復蕭氏一族的使命,已經無顏在面對曾經的蕭氏列祖列宗,辜負了蕭晗箏的期望,辜負了兄弟的囑托。

“你會后悔的,你會后悔的!”

這句話,沈絳終究是沒有明白意思!

宋臨悉一直強調的,就是阿婧是拜月人士的事情,畢竟當初有安梓若的親口承認,承認阿婧就是拜月教的侍月神女一事。

所以他根本就不相信息婧宸是死了。

或許早就被拜月教的人給偷天換月?或許早就已經得救了呢!

衛祈暝也是知道的,但是終究是個秘密啊!

他又如何能夠將阿婧真正的身份公布于眾。阿婧已經死了,功成名就,人中之鳳,那個邪魔外交的拜月教還是別跟她有任何關系的好。

不管她是拜月教的侍月神女也好,還是雪羽樓的婧姑娘,那個心尖上的人,永遠在他的眉間心上。

顫顫妖柔律風中,空淡漠,孤零香風晨欲遲,賞摘倩誰憐!

寒風中,煙云夢留,除卻此間,便行驚珠落。

恐沾塵,花間醉,花間碎,自飄搖芳中瑩玉!

陣陣語錄飾凌霄,自抉玉,獨凝娉婷曦先至,悅容心樂然!

蕊香中,身消影存,恍回神歸,然簡言遺塵垢。

俏鳳恣,此生求,此生留,人愴然書中相思!

仿佛是多日一直閉目冥想、積聚著力量,雙目在黑暗中神光暴漲、發出駭人光輝來!那一瞬間、他只覺神智都被奪走,連忙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

當白光刺入黑暗的剎那,一切便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地發生了。

最后衛祈暝睜開眼睛,只看得到一道影子從主殿掠出,一路從屋脊挑檐上踩過,無數樓閣在足下喀喇碎裂倒塌,半空的流霜已經在落地之前融化了。

在那力量交錯的范圍內,所有事物都顯得如此脆弱,仿佛紙折般不堪一擊。

是拜月教的術法之力,青妖之術終究是吞噬了那些心思不純的人,青妖之下,其還有活命的人。

拜月教以禁術相贈,也是永絕后患罷了。

開滿菊花的土地忽然裂開,兵刃的寒光從土中射出,數百蒼白如鬼的臉從地下冒出來,提劍搖搖晃晃站起,身上和發間尤自帶著土塊和爬蟲。仿佛被地面上的搏殺聲驚動,那些土下爬起的人眼神發直,面色透出青黑,不管不顧、只是對著身側所有人砍殺起來!

這是?

菊花的刺——

難道是拜月教留在此處的巫蠱之術?

所有人都驚呆了——這,分明就是當初曇山一役后傷勢難以恢復而身亡的弟子!那也是宋臨悉身側最忠心的死士。那些寧死不屈的弟子們不肯變節,最后血戰力竭之下,紛紛受不住術法反噬而自殺。因為尚需掩蓋,不能外傳,這些尸體在宋臨悉建議之下、被就地埋葬在花圃中。

這三百壯士的忠烈之心,雖死猶然——然而這世上,居然真的有復生的白骨?

在那一剎,只有沈絳臉色是如釋重負的,想也不想,立刻從血肉橫飛的殺場上跳了出來——因為他知道“菊花之刺”一旦復生,是會不分敵我一律將身邊所有人斬殺的。

這些追隨掩陵的死士當年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聽從了宋臨悉的勸告,服下了某種極度陰毒邪異的藥,立刻氣息斷絕,心脈停止,尸身卻僵硬不爛。但這藥邪就邪在服藥者人雖死,卻依然保存著服藥前最強烈的一念,至死不忘——只要聽到那個念頭的召喚,這些土下的死士便會不顧一切地回到陽光底下,以僵尸的面貌再度死戰。

掩陵曾經為蕭家的流派,不過后來被宋臨悉給獨斷了,但那些死士,終究還是遵屬著蕭家。

這種極度詭異陰毒的藥物,稱之為“返魂”,原本是苗疆拜月教的秘術之一。

當時拜月教主顏巧兒為了想和掩陵結盟,派使者安梓若帶著諸多珍寶北上,其中就包括了返魂,以求取信于宋臨悉——然而宋臨悉未來得及對此作出回復,曇山一役已然危機四伏,讓他無暇分心顧及拜月教的合作。

最后,拜月教主獻上的這種毒藥,被三百死士服下。

朝陽升起來的時候,北郡這一場內亂進入了最詭異的局面:一群眼光發直、面色青白的復活僵尸,毫不畏懼疼痛和死亡,和周圍的雪羽樓陌淵人馬廝殺在一起。

死前的最后一念在召喚著他們:誅殺作亂者,救出尊主!

那是一支從地獄里返回的死士。

沈絳再也不顧身后的廝殺,朝著主殿急掠而去。

雖然陌淵暗衛的主力被那一群死士牽制,然而從殿外到主殿,依然困難重重。

沈絳相信,在北郡這個地方,絕對有著不一樣的秘密——

然而剛一踏入側殿,便只覺腳下一空!

幽深的地方,哪能如此容易闖入?

雖然在急奔中,然而沈絳依然保持著極度的警惕,立刻憑空提氣,折身落回了門檻外,手指一扣門楣,身體立刻貼到了斗拱下方。一眼看去,他的臉色霍然一變——整座房屋的地面、居然在一瞬間塌陷了!

大片的地磚紛紛陷落,掉入中空的地下,除了居中一列金龍柱、整個大殿已成了一個巨坑。地下露出了無數機關,有暗弩、有飛蝗石,更有熾熱的銅汁從不知何處流了出來,瞬間填滿了坑底:應該是感知有外敵入侵,地底機關便猝然發動!

所有人急急的退出殿外,就連沈絳都為之驚訝。

原來當初父親提醒他的話是沒錯的,北郡之地收復要比所有地界困難,稍有不慎,萬劫不復。想來相想之,定是因為如此吧,藏在北郡這么多年的機關,現在終于是浮出水面了。

塌陷的巨坑里,只有正殿里的一塊地面尚自佇立不倒,成了一座孤島。

那上面?

那是龍血珠——

這種由天山深處巨蟒內丹煉成的珠子舉世罕有,向來為術法煉丹之士夢寐以求。其中,便有西域貴霜國商人獻上的此物——那一串十八顆的龍血腕珠堪稱稀世珍寶,每一顆都有逆轉生死、毒殺神鬼的力量!

沈絳悚然一驚,來不及多想、點足飛掠,一劍橫空,便將率先沖入的幾個菊花死士斬殺。

所有人都咬緊了牙——目下已無法可想,唯有血拼到底就是!

宋家主殿坍塌,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情況,只有剩余的菊花死士還在漠無表情地搏殺,大都已經四肢不全。

這樣的人,即使被斫下了頭顱,眼神依然會澄澈如天空吧?

“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哪里比得上這天下之爭?——我不過是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就下出了這一步?!毙l祈暝長長嘆息,看著悄然逝去的沈絳:“若不引出那些叛黨、一網打盡,以后只怕終身不得安睡。我只能以自身為餌走這樣一步險棋?!?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忽然有一種奇異的光芒照徹了頭頂的天空!

仿佛天一下子黯下來,烏云四起,然而轉瞬就有閃電下擊,將整座禁城劈開——呼嘯風起,庭院里的樹木獵獵作響,殿外,最后一批死士倒下的地方,流滿血的菊花殘瓣紛揚而起,卷向虛空。

聚集在禁城內外血戰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抬頭驚呼!

那樣幾可顛覆天地的力量交鋒終于過去,天色只是一暗便重又放晴。

五色旋風漸漸散開,花木枝葉零落,露出了風暴中心的戾氣。點足于天極殿屋檐上,白衣人收指、再也不看對手一眼,忽地如風般折身,掠下了重重高樓。

旋風之下,竟出現了緋衣的人影。

他忽然被那樣璀璨的光與影炫住了眼睛,居然不敢上前。

湖畔如火的曼珠沙華中,一個緋衣的女子坐在花叢中,正專心致志地編織著一頂花冠,眼神專注而單純,似乎外界一切都到不了她心頭半分。

她編了一只花冠,輕輕扔到水面上,定定注視著湖水下新安放好的靈柩,眼里無聲的滑落淚水。

他想開口,想喚她,然而襯著夕陽湖光的緋衣女子宛如虛幻——

那樣的笑容和雀躍、竟是他從未見過的那種。

那是多么遙遠的歲月……遙遠到、連他這個不曾失憶的人都已經模糊。

仿佛習慣了這樣的相處,只有對這樣失憶的、孩子般的阿婧,這個陰郁灰色的樓主才會有這種全然不設防的笑容吧?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女子的目光觸及了樹下遠遠觀望著這邊的沈絳,笑容忽地凝固。

她張了張口。

那一瞬間他的心幾乎跳躍而出,只盼她如往日般宛轉一笑,輕盈喚出他的名字——沈絳,沈絳。

然而,她終究未能叫出那個隨著血一起流出了腦海的名字,只是怔怔站在那里。

那樣咫尺的相望,卻在一分一秒中讓他的血都冷了下去——忘了么?終究還是這樣全數忘記?

“阿婧!”

然而就在他呼喚出口的那一刻,眼前的虛幻,終究化成了泡影,那是他心中永遠都揮之不去的執念,永遠都忘不掉的女人!

從曇山到北郡,從中原到南疆,再從洛陽到這里——多少聚散離合、枯榮起落如洪流般將所有一浪浪沖刷而去,浮華過眼、錦繡成灰,唯獨剩下的、便是眼前這張純凈如雪的笑顏。無論成敗起落,始終不變。

息婧宸、息婧宸呵!……

定定看著穿越了數十年風霜的清凈笑靨,他霍然伸出手,攬住了這個純白如雪的女子,用盡全力地抱緊。

她歡喜地笑了一聲,便倒入了他懷里。

沈絳將頭埋在她的發間、久久地聞著夢里縈繞了多年的熟悉香味,驀然爆發出一聲啜泣。

良久,卻發現,盡是泡影......

桫欏樹下,白衣樓主臉色蒼白,眼里鋒芒凌厲,手指幾度收緊又放開。

然而仿佛顧忌著什么,卻始終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費了多少心思,才得來今日在中原的至尊地位,他怎能因不舍息婧宸、而將這個天下全都舍棄?

雖然那樣純白明亮的靈魂、令他感到難得的溫暖——然而,他又怎能放棄到手的一切。

“內心什么也沒有的你,將何以為繼啊……”不知為何,在作出取舍、掉頭遠去的一剎,內心里忽然回響起父親生前那句深遠的嘆息。

一直不畏天地鬼神的白衣樓主忽然感覺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霍然站住身子,將手按在胸口上,肩膀微微顫抖,似是硬生生壓住了內心某種瀕臨破裂失衡的情緒。

燈下麗人笑靨盈盈,清澈純白,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眸。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試把銀釭照,相見尤疑是夢中。

二十年來踏山丘,浮名浮利不自由。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今夕,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多少的風霜困苦,終消融在一夜浮華悲歡中。

以后的年年歲歲,雪羽樓上望出去,副都洛陽都是繁花似錦。

像是有緋衣女子摘了牡丹,在花叢中回首展顏一笑。

看到那樣清靜澄澈的笑容,倚樓遠眺的公子舒夜便有一種幾近不真實的恍惚感——

終得了這一日么?

待浮花浪蕊俱盡,伴君幽獨。

然而他的阿婧再也回不來了。

畢竟只有舍棄,才能得到更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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