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舊時城堡只余遺跡

揮劍，踏著滿地荊棘

螢火微光已成追憶

誰驚動了歲月白駒，疏鬢揚蹄

回首望青蘿，蔓蔓矣

——《七月辭花令》

2

七月的夜晚，星子零落，細碎如鉆。徐徐涼風拂紗而來，帶著夏日燥熱的暑意和荷花的清香。我喜歡夏天的夜晚，寧靜而幽遠。

我咬著發(fā)圈，單手拿起木梳，將頭發(fā)向后梳去，束起高高的馬尾，捋順鬢邊的碎發(fā)，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我注視著鏡前窈窕的少女，姣好的面龐開始褪去嬰兒肥，隱隱透出些青澀，一如當年的少年。

“七七——辭西讓你快點下去。”母親嘹亮溫柔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我放下木梳，轉(zhuǎn)身開門走到客廳里。

母親穿著淺粉色的寬松衣服，抱著熟睡的嬰兒哼著悅耳的小曲兒，眉目間俱是充滿母性的柔情。男嬰粉粉嫩嫩的小臉蛋埋在襁褓中，微張著嘴，呢喃著不知名的音節(jié)。新生命的到來總算是掃去了蘇吉吉去世后母親心間最后一點的陰影，現(xiàn)如今她愈發(fā)氣色紅潤，容光煥發(fā)。

母親這一胎是男孩。當醫(yī)生抱著嬰孩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時，我是第一個流淚的。我攥著頸間的戒指，忍不住心間的震動和喜悅，當場淚流滿面。初生的嬰兒皺巴巴的，丑萌丑萌的，可我卻覺得他是最好看的。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嬰兒牛奶般潤滑的肌膚，指尖暖暖的溫度讓我的淚水再度決堤。

我知道，這個孩子會在父母和我這個姐姐的悉心照料下，健康快樂地成長，他最終會成為一個與蘇吉吉同等俊朗的少年。他不會承受蘇吉吉的壓力，亦不會遭受徐舟的悲慘家世，更不會因過多的溺愛成為像袖袖一樣的少年，他只會在所有人的呵護下長大，然后由我們看著就業(yè)、成婚、育子。他想成為一個怎樣優(yōu)秀的人就能成為這樣的人，沒有人會干涉他。他不會是第二個蘇吉吉，因為沒有人會愿意處在另一個人的陰影中，他只會是我最親愛的弟弟。

祖父給他取名為蘇子衿，取自《詩經(jīng)·鄭風·子衿》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喜歡這個名字，他應(yīng)當成長為這樣一個如玉的人。祖父顧及我，便讓我取小名，我思索了很久，最終敲定為“皎皎”，取自《詩經(jīng)·白駒》：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這是我曾在蘇吉吉的課本上發(fā)現(xiàn)的一首詩，他用很工整的正楷從祖父房中的《詩經(jīng)》中謄寫下來。他很喜歡這首詩。我曾問過他“皎皎”是什么意思，他笑著回答我是“潔白、清白”。我想，蘇子衿當?shù)闷疬@樣美好的詞匯。（雖然之后他完全沒有按照我想象中的樣子成為一位如切如磋的溫潤君子。）

“媽，那我就下去了，有事打電話。”我輕輕地撫摸著蘇子衿白白嫩嫩的臉蛋，感受著指尖傳遞過來的溫熱觸感，忍不住彎了眉眼、勾了唇角。

母親含著盈盈的笑意，點點頭。

走到門前，突然發(fā)現(xiàn)頸間空蕩蕩的，連忙折返回去。撫摸著海藍色的銀邊戒，我對著蘇吉吉的相片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輕聲道：“哥，我走了。”相片上的少年眉眼俊朗，透著些許青澀，閃爍的眼眸如星如月。

我轉(zhuǎn)身下樓，如今的我雖然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飛速地跑下去，但我依舊喜歡乘風的感覺，那是熟悉的記憶。越過最后一級階梯，我看到了立于門前的四人：西西、徐舟、班長、羅枍。

西西當即闊步上前給了我一個爆栗，毫無形象的大聲嚷嚷：“蘇流螢，你又掛我電話！”

“我那不是在洗澡嗎……”我弱弱地回答，卻被西西的白眼給瞪回去了下文。

班長和羅枍輕笑出聲，三年的打磨已經(jīng)讓這兩個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們笑得不張狂，帶著青澀，帶著經(jīng)歷過歲月的一點滄桑。徐舟一如既往地穿著白襯衫，柔和儒雅的眉眼被夜色所朦朧，他帶著清淺的笑意，仿佛如玉的翩翩公子。看著徐舟，我總是會想起蘇吉吉，想起他穿白衣的樣子，也是這般好看。

今天，是我的十五歲生日。

行走在通往林間溪流的小路上，蟬鳴此起彼伏，田間有蛙聲陣陣，風挾雜著夏日未消退的暑意和荷花的清香拂面而來。抬頭，便是漫天閃爍的星辰，星光靜靜地流淌。

我感到莫名的心安，那種安寧，來自一個親人的庇護。我能感受到，蘇吉吉就在我的身邊，他帶著往常的微笑注視著我。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帶著春風般的柔情：“七七，十五歲快樂。”

“徐舟，怎么還沒到啊？走得我腳都酸了……”西西素來不喜歡步行，很快就開始叫苦不迭。

“你就告訴我，你放假之后是不是就沒出來過？”我懶懶地斜睨她一眼，西西剛想要反駁我，就被徐舟截了話頭：“到了。”

四下漆黑的一片，只聽見潺潺的流水聲，星光一瀉萬里，在樹林上方匯聚成河。

我看了半天都沒有看到螢火蟲，心里疑惑，正欲發(fā)問，卻被班長捂住嘴，她示意我噤聲，我點點頭，一轉(zhuǎn)身，我便怔住。

林間的溪流在星華的映照在泛著白色的光輝，兩岸的叢生草中有點點綠光閃爍，緩緩上升，在林間匯聚成螢火的海洋。光點般的綠色螢火一閃一閃的，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輝。漫天星辰之下，螢火微光。

那一刻，我的思緒翻涌。我記起很久之前和蘇吉吉同看的一場電影《螢火之森》，那時我看著銀消散成螢火的樣子哭得稀里嘩啦。身穿和服的銀發(fā)少年逐漸化為點點螢火微光，伸出手對少女螢說：“過來吧，螢，我終于可以觸碰你了。”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十五歲的蘇吉吉，這個我深愛著的少年，他穿著白色的T恤衫，舒展著俊朗的眉眼，臉上依舊是那溫柔明媚的笑意，在無數(shù)螢火中伸開雙臂，對我說：“七七，你看吧，我沒有違約。”

如今，牽動我內(nèi)心的不再是關(guān)于蘇吉吉逝世的那段灰色的記憶，而是與他共度過的每一寸柔軟的時光。我已不再心存抱怨，而是感激上天讓蘇吉吉曾在我身邊停留過。他所帶給我的溫暖與感動來自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終生難以忘懷。這個如月光般美好的少年，是我十五年歲月中最美麗的一道風景線。

我笑著，任眼淚如雨下，任自己哭得稀里嘩啦。西西也紅了眼眶，含著眼淚抱著我，帶著顫音道：“七七，生日快樂。”羅枍和班長也執(zhí)起我的手，輕輕地握住。

我失去了蘇吉吉，但沒有失去整個世界；我失去了親人，但至親尚存，新親方來；我失去了哥哥，但我擁有了更多的朋友。失去與得到不一定是成正比例的，但是只要心存希望，總會遇見美好的事。

年少是一朵花，恣意地盛開，但稍不留意就會瞬間枯萎。我已經(jīng)記不起從前的蘇流螢是何種何樣的少女，她活得放肆也好，張狂也罷；她任性過、不羈過，也笑過、哭過、鬧過、怒過、痛過、苦過……但種種復(fù)雜的情感、種種不堪回首的過往，最終都化為了長大后的飯后笑談。那些我曾視為生命的其實根本微不足道，那些我曾忽略的其實特別重要，那些我曾不滿過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欣然接受，那些我曾抱怨過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是必然的過程。

成長是帶著隱痛的，無一例外，沒有人會是上天的寵兒。但同時，成長是伴著美好的，即便是有些你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上天不會偏愛任何人，也不會僅僅傷害任何人，最關(guān)鍵的，其實是心態(tài)。這些，西西教會了我，徐舟教會了我，袖袖也教會了我。

螢火微光中，我回憶著從前的一切，只覺時光蹉跎，歲月如花。

我曾因《螢火之森》而潸然淚下，蘇吉吉大肆嘲笑過我的多愁善感。但他所不知道的是，我真正的淚點并不在于這部動漫的凄美結(jié)局，而在于少女螢留下的話：

“謝謝你曾來過我的世界。”

3

我推開落地窗，不知何時被父親移栽過來的青蘿已經(jīng)綠意盎然，翠綠色的枝葉在細碎的陽光下閃爍著盈盈如玉的光輝，跳躍著耀眼的白光。

我走到窗外，抬眼便看見了一身白衣的徐舟，我笑著和他打了招呼，便離去。我搬來一張板凳，從畫板中抽出一張潔白的水粉紙，拿起一年未碰的畫筆，開始細細勾畫心中的畫面。

我戴上耳機，循環(huán)播放著《故夢》。

我想起七月那晚的螢火，想起蘇吉吉的臉龐，想起西西、班長、羅枍，想起父母的話語，想起老師和同學，想起高傲的袖袖，想起逝去的小魚……過往的歲月或美好或陰晦，如今回首，只覺得彌足珍貴。我在調(diào)色盤上調(diào)繪色彩，執(zhí)筆作畫，唇邊不經(jīng)意間暈染開了淺淺的笑意。

我記起幼時修筑的城堡，曾盛開過純白的薔薇和鮮艷的紅玫瑰，城堡里的每一個人我都十分熟悉。

我記起無數(shù)個暑假，那個少年洋溢著溫暖笑意的俊朗眉眼，以及他陪伴著我所度過的每一寸柔軟的時光。

我記起十三歲時懵懵懂懂的少女情節(jié)和天臺上恣意飛揚的蘇流螢，以及身旁迎著落日余暉的西西。

一切都歷歷在目，一切都令人懷念。我用畫筆，融入著這些紛至沓來的記憶，描繪著那晚的螢火、那個夜晚所帶給我的驚艷之感，混雜著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感，于我的畫筆下一一渲染開來。

這幅水粉畫的主色調(diào)是藍色，點綴著萬千閃爍的綠色螢火，正中間立著一個閉目微笑的少女，及腰的長發(fā)披散著，一襲素白的長裙，赤足立于溪流中，點點螢光從少女的掌心緩緩上升。她的身后，是巨大的白色羽翼。

完成這幅畫后，我遵循父親的意見上傳至網(wǎng)上投了稿。這幅畫并不是我最高的水平，但卻是我對自己三年青春的致敬。

初三的暑假，我正式告別了我的初中時代。

那個在天臺上撐著欄桿眺望落日的我，那個在身旁望著我笑的短發(fā)女孩，那個在榕樹下彈著吉他的大男孩，那個每日迎著晨光的白衣少年……那些我所愛的、所恨的、所為之流淚的、所為之怨恨的，最終都化為了一份記憶，扎根于歲月中，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fā)鮮艷明亮，永遠不會老去。

而度過了這三年的我們，最終還是長大了，被熾熱的陽光所灼傷，卻始終含著熱淚微笑。

七月份末，我即將離開家赴往遙遠的市區(qū)，臨走的前一夜，我心血來潮，從抽屜里抽出一張信紙，鋪開，拿起筆開始寫信。寫給我那個還未滿歲的弟弟蘇子衿，畢竟等他開始記事了，我這個姐姐還不知道會在何方呢！所以為了防止蘇子衿被別人家的姐姐拐跑，我必須做出點行動來向他證實他是有姐姐的！

親愛的蘇子衿、白白胖胖的皎皎：

我是十五歲的蘇流螢，也就是你神龍不見尾的姐姐（或許吧），正值青春最好的年華。你會在何時發(fā)現(xiàn)這封夾在書中的信？十歲？十五歲？我不知道。

到那時，你會是什么樣子呢？我希望你會是一個盡管毛病很多三觀卻很正的少年。你不一定要是一名戴著厚厚眼鏡的學霸，我只希望你能把心思花在正事上；你不一定要很沉穩(wěn)很成熟，畢竟你姐姐我十五歲也還沒做到這一點，我只希望你是一個有擔當有毅力的人。

我不知道你會從什么渠道聽說你姐姐我的大名，或許是三姑六婆，亦或許是左鄰右巷。畢竟你姐姐當年也是小有名氣的，斬獲獎項無數(shù)，還是當年考上崇高中學的十分之一。但是，無論他們口中的姐姐如何，你都要記住，他們并不是拿我來與你作比，而是希望你變得更好。

你印象中十五歲的姐姐是什么樣子的呢？

我來告訴你吧，初三之前，姐姐一直是恣意飛揚的蘇流螢，我一直認為自己的少女時代理當如此，我把榮光視作自己整個少女時代的驕傲，我有一個寵溺著你的哥哥蘇喆（我管他叫蘇吉吉），還有唯一的閨蜜西西，以及住在我房間對面的名叫“夏”的少年。我一心記著蘇吉吉留下的有關(guān)螢火的承諾，并無數(shù)次幻想自己十四歲生日那天的場景。很遺憾的是，我并沒有等到，蘇吉吉逝去之后，我逐漸在改變，或好或壞的改變，無論如何，那都是成長的過程。

對了，關(guān)于蘇吉吉，或許你已經(jīng)聽過他的大名，或許正在他所遺留的陰影下感覺很累。或許你認為你被當做是另一個蘇吉吉，但是姐姐肯定會一口否定掉你的無知想法。你就是你，不是別人的復(fù)制品，每個人都是無可替代的。

你的大名是祖父取的，取自《詩經(jīng)·鄭風·子衿》中的名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很文縐縐的是吧，但這就是咱大蘇家的畫風，你姐姐我的名字也是有來歷的，習慣就好。你的小名是姐姐取的，亦來自《詩經(jīng)》（蘇家真的很喜歡這本書的！）：“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你或許非常嫌棄這個與“嬌嬌”神似的女性化的小名，但是姐姐還是希望你會喜歡的，因為姐姐想了三天，“皎皎”的意思是“潔白”，姐姐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干凈的少年，并不是要你不沾染世俗（那不可能），只是希望你能夠不忘初心，矢志不渝。

皎皎，姐姐希望你不要拘束于別人的目光，畢竟你姐姐在這方面吃的苦很多。你想要成為一個怎樣優(yōu)秀的人就去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吧，即便那可能與姐姐我想象中的你大相徑庭，但那也沒關(guān)系，誰讓你是我最愛的弟弟呢。

成長是歲月給予每一個人最珍貴的禮物。皎皎，姐姐希望你記住這一點。不要過于悲觀，也不要過于自負。承受苦難是必經(jīng)之路，當你沒有辦法改變改變一件事的時候，就改變你自己來適應(yīng)這件事吧。你可能會嫌姐姐羅里吧嗦的，像個老太婆，但是姐姐我必須和你嘮嗑一兩句。我不在家的日子，姐姐希望你要聽從父母的話，母親脾氣不好，該忍的時候就忍。很多時候，他們的話是正確的。心里感到憋屈了也別死扛著，打電話給我，如果打不通發(fā)短信也行，姐姐比你經(jīng)歷的要多，總會提出一些你可以接受的建議。

我知道這封信到你手里的時候可能已經(jīng)積了很多灰塵了，畢竟你現(xiàn)在還是個縮在襁褓里吮著手指的小嬰兒。

漫漫歲月中，你會經(jīng)歷很多的事，也必須忍耐很多事。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真心對一個人好不一定會得到同等真誠的回報；你會發(fā)現(xiàn)，即便很多人陪在你身邊，但是有些事你必須忍受孤獨去完成；你會發(fā)現(xiàn)，苦難和悲痛只是你人生的過客，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這個世界很大很美，不僅僅只有你自己；你會發(fā)現(xiàn)，在家父母會依著你，在外你必須顧慮別人……那么多那么多的事，姐姐不一一舉例，畢竟你的五官都是好的，都能自己親自去感知。

但是呢，姐姐和父母最大的希望就是你過得快樂，否則一切都是空談。皎皎，晚安。

2017年7月23日

4

八月份初，父親通過電話告訴我，我的繪畫作品獲獎了，作品已經(jīng)展覽到了網(wǎng)絡(luò)上。

我點開網(wǎng)頁上的獲獎作品展覽，滑動著鼠標，第七幅就是我的畫，畫下是網(wǎng)友們的評價，其中一位叫做“青蘿蔓蔓”的網(wǎng)友留下了一段話：

這幅畫的用筆稍顯拖拉淺薄，構(gòu)圖也算不上極佳，但是彌足珍貴的是，融入這幅畫的情感很足。雖然畫的是螢火，但是一眼過去偏冷的色調(diào)和暖融融的配色很容易讓人感受到清新脫俗，很真切，大概就是孔雀群中的天鵝吧。這種感覺令我很熟悉，等到閑暇時候翻出九夜茴的小說《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時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就是少年青澀。

關(guān)閉網(wǎng)頁時，側(cè)首便看見坐在一旁看書的父親，他從書中抬起頭問我：“這幅畫叫什么名字？”

我沉思，看向陽臺上蔓蔓的青蘿，答道：

“七月流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