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3章 泥沼與救贖

Here’s where it makes the most sense. You need it so you don’t forget. Forget that there are palace in the world that aren’t made out of stone.That there’s something inside that’s yours, that they can’t touch.

這就是意義所在。你需要它,就好像自己不要忘記。忘記世上還有不是用石頭圍起來

的地方。忘記自己的內心還有你自己的東西,他們碰不到的東西。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

【A面.七七】

1

少年聽到聲音,緩緩轉過側著的臉,溫和儒雅的眉眼染了霧氣,一襲白襯衫稱得他瘦高硬朗,在雨中朦朦朧朧的,透出幾分如畫的美感。少年撐著一把透明的傘,白皙的手骨節分明,在天光的映襯下,微微泛著光。

“蘇流螢。”徐舟笑意淺淺,他將手中的《活著》遞過來,“謝謝你借書給我。”

我連忙接過來,我的傘與他的傘相撞,斟落幾串雨珠,微微濕潤了我的頭發和衣襟,我連忙道歉。

“沒關系。”徐舟搖搖頭,頓了頓,“關于伊甸園,你恢復記憶了嗎?有時間打個電話給沈辭西吧,那天你跑了之后她那眼神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我覺得她挺擔心你的。”

我點點頭。我看著徐舟,他的眉眼逐漸與記憶中瘦弱的男孩重合。

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徐舟,是在伊甸園的一棵樟樹下。我與小魚約好在伊甸園會面,說有一個新朋友要介紹給我,但是顯然我來早了,于是便在園里四處晃蕩。

那天的陽光并不強烈,日光柔柔的,溫暖又舒服。四處晃蕩中,我見到了徐舟。樟樹下的男孩,躺在草地上小憩,穿著長袖純白的T恤衫,露出白皙的臉龐和脖頸。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枝葉縫隙,撒落一地光斑,些許落在男孩溫和的眉眼上,隨風輕輕晃動。

陽光下,我看見他闔上的眼瞼和輕顫的睫毛,暈出淺淡的陰影。男孩感受到我的目光,微微皺了皺眉,便漸漸睜開了眼。我看見了一雙黝黑發亮的眸子,映出我小小的臉龐和好奇的神情。

我問:“你是誰?”

男孩不答話,他似乎在思索著什么,沉默一會兒后,張口欲言,卻被自我身后傳來的清脆童聲打斷:“七七,原來你在這里啊。”

小魚穿著白色的長裙,裙擺處是潔白的輕紗和大朵大朵的薔薇,稱得小魚可愛又清麗。我立馬拋下男孩,驚喜地抱住小魚,卻被尾隨而來的袖袖給生硬地扒拉開。袖袖嘟著嘴,盛氣凌人地看著我,做了個難看滑稽的鬼臉。我不管她,繼續抱著小魚蹭起來。她被我蹭得發癢,咯咯地笑著。

小魚發現了樟樹下的男孩,她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七七,這是舟舟,他就是我要介紹的新朋友。”又看向坐起來的男孩:“舟舟,這是七七。”

男孩噙著淡淡的笑意,起身朝我點了點頭,說道:“陳舟,我叫陳舟。”

之后的故事,便是圍繞著小魚展開的。在那時,他就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即便是大夏天也穿著長袖長褲,現在想來是為了遮擋身上的傷疤。個子小小的,很瘦弱,卻沒有弱不禁風的樣子,背脊總是挺得筆直。他喜歡跟在蘇吉吉身后轉悠,我們玩游戲時他很少參與,大多數時間都遠遠地看著,帶著淺淺的笑意,很隨和。

西西應該很早就發現徐舟就是陳舟,但礙于當時我的記憶缺失,一直沒有告訴我。蘇吉吉一直都沒認出來,也有可能他認出來了也不說,畢竟小時他最年長,并不像我們一樣玩得瘋,頗有一種帶孩子的意味在里面。

我當時就覺得徐舟過分黏著蘇吉吉了,也因小孩子心性吃過醋,拽著蘇吉吉以宣示我才是蘇吉吉的親人。徐舟也不惱,只是噙著笑意看著我們,一雙眸子漆黑如夜。如今想來,徐舟看向蘇吉吉的目光過分熾烈,帶著一股子眷戀和崇拜,就像是蘇吉吉看父親的眼神。他看上去很隨和,其實只與蘇吉吉親近,若是游戲中不慎摔倒磕碰,他也一聲不吭地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然后一瘸一拐地站到一邊,表明退出游戲。

不管是幼時的陳舟,還是現在的他,我心中有一句話一直沒有問出口,看著徐舟逐漸遠去的身影,我絞著衣擺盯著腳尖,糾結了許久,終是囁喏著開了口:

“徐舟,你對蘇吉吉,我的哥哥……究竟抱有一份怎樣的情感?”

白衣少年的身形一滯,他轉過身來,黝黑的眸子深沉如水,沉默無言。

四周一片寂靜,他看著我,許久都沒有說話,久到我開始認為他定是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正準備道歉時,他又輕聲道:

“或許是對父親的愛……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其實一直有一件事我很遺憾,就是當初沒有救到你的哥哥,我能感覺到他生命在緩緩流失,但等到救護車來時,他只剩一口氣了。”徐舟回過頭去,繼續走著。

原來當初撥通急救電話的白衣少年就是徐舟,我有些驚訝。我頷首,深深鞠了一躬,鄭重道謝:“謝謝你,徐舟,謝謝你讓我知道蘇吉吉死前并不孤獨。”

徐舟沒有答話,輕輕地點了點頭,撐傘消失在了雨簾中。

“那個,請問這里是南青小區14棟二單元嗎?”突然,一個穿著快遞員工作服的年輕男子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問我。我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確定并沒有可疑行跡后,笑著點了點頭。

我瞥了一眼包裹,寄者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然而卻印著三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蘇流螢。我猛然一驚,訝異地看向快遞員:“你確定收者沒有寫錯?”

快遞員被我這問法給問懵了,他支吾著說:“沒有……沒有吧……你難道是收主?”

我只好點了點頭,滿心疑惑地簽收后,轉身匆匆上了樓。

淺棕色的方形包裹擺在茶幾上,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包裝。我手執剪刀,小心翼翼地拆開了包裹,“咔擦咔擦”的聲響中,里面一個包著條紋紙的方形盒子逐漸露出真容,還別有心思地系了個小小的綠色蝴蝶結。

會是誰寄來的呢?我看了一下寄者,修子辰,一個陌生的名字,讀起來是男名。可是我在頭內搜刮了一遍,都沒有這個人的印象。我覺得我可能需要做一些記憶訓練來增強記憶力。

懷揣著一腔疑問,我輕輕一抽,綠色的絲帶散開在茶幾上,我拆開條紋紙,露出一個生銹的鐵盒,緩緩打開鐵盒——是一盒死絕的甲蟲。

我大驚,是誰做的惡作劇?這深深的惡意,不禁讓我打了個寒顫。

雖說女孩子都怕蟲,但我一定是個意外。如果說,我和西西等人中有誰怕蟲的話,那么我肯定是趕走蟲子的那一個。每次晚自習都有很多蟲子飛入教室,攪個雞犬不寧,眾女生紛紛驚叫逃竄,就我一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原位自習,絲毫不為其所打擾。我天生有漢子屬性。

我立馬翻找出一個干凈的塑料袋,連盒帶蟲地裝好,帶下去扔到垃圾桶里。這絕對不能讓父母看到,他們不僅會被嚇壞,還會擔心。但今天寄的是蟲子,下一次指不定寄什么了,我背脊發寒,立馬感受到了失態的嚴重性。

我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告訴父母。雖然讓他們看到,但是必須讓他們知曉,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父母憂慮地沉默著,他們思索了許久,最終決定先按兵不動,等到下次包裹再寄來時向快遞員要來寄者的號碼。但即使是這樣想的,但是他們依舊沉著臉色,心里似乎還有別的考慮,欲言又止。

我想起徐舟的話,撥通了西西的號碼。寬慰了她幾句后,便說起了這件事。西西反復念叨著寄者的名字“修子辰”,突然一個激靈,震驚地說道:

“修子辰……修子辰……陳梓袖!七七,不就是陳梓袖嗎?七七……十有八九是她……如果真是她,你打算怎么辦?”

我沉默了。

陳梓袖究竟成了什么樣的人?我困惑,我不解。

七年,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記憶中的袖袖雖然總是一副很討厭我的樣子,可是我知道她本性不壞。

她會在我扭傷的時候一臉別扭地伸出手拉我一把,邊將我扶回家邊發表她的傲嬌言論;她摔倒的時候從來不哭,含著眼淚也要站起來;她喜歡動物,尤其是貓狗一類毛茸茸的動物……但同時的,她很依賴小魚,片刻不離,也只聽小魚的話,兩人仿佛連體嬰兒般親密。七年前小魚的逝去,究竟給她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陰影,她才會變成如今這樣?

“不過沒有關系,既然你已經遇到我了,我是絕對不會讓你過得安生的……”耳畔回響起陳梓袖那天在演講現場留下的話還有臨走時凌厲的目光。

一瞬間,我覺得透過窗戶而入的陽光異常冰冷。

“你有她電話號碼嗎?七七……我覺得她寄過第一次之后,第二次一定是間接寄給你的,就算真的截到了快遞員,留下的號碼十有八九是空號……”西西的話語有些顫音,但依舊沉著性子替我分析。聽著西西的話,我明白父母也已經想到了這一層,只是,面對這種情況,他們還沒有具體的主意。

“沒有她的號碼……但是……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弄到她的號碼……現在就可以去……那我先掛了。”

掛斷西西的號碼,我在聯系人名單里翻找著一個號碼,我看著屏幕上顯現出來的一串數字,撥了過去。

“喂,您好,我是參賽選手蘇流螢,對,就是21號……那個,我找您就是想問一下22號選手陳梓袖的聯系方式,我找她有點事……謝謝……”

“叮”地一聲,手機接收到一條短信。我滑開,短信內容是一串號碼。我將其存好,具體事宜得找父母商量。

袖袖……袖袖……你還是原來的袖袖嗎……

我輕嘆。

2

我幾乎每周六都會收到一個來自修子辰的包裹,有時是鄰居捎帶過來的,有時存放在門衛處,總之,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快遞員的影子。

我從來不會打開包裹,因為我知道里面的東西肯定不尋常,便不想再開啟。父母已經知曉寄包裹的人是陳梓袖,但這畢竟是沒有真憑實據的事。礙于這一點,這件事很難處理,父母聯系不上陳梓袖的父母,也不好聯系陳梓袖。

我叫他們放寬心,收到包裹就扔掉,在寄者沒有做出具有實質性傷害的行動之前,暫時不要著急。西西他們也已經知曉這件事,但我們找不到陳梓袖。西西和徐舟回過原來的城鎮,卻發現陳梓袖一家于七年前早已搬家,也沒人知道他們搬到了何處。

考完期末考之后,我撥通了陳梓袖的電話。她知道來者是我,陰惻惻的聲音在耳畔回響:“蘇流螢,我等了你這么久,你終于還是打電話來了。”

我沉默著,猶豫著,終是決定出聲,喚出那個時隔了七年的名字:“袖袖。”

“你沒有資格那樣叫我!”那端的人聲音中夾雜著難以自控的盛怒,片刻又變得陰森寒冷,“看來你已經全部想起來了,蘇流螢,我寄往的禮物你還滿意嗎?”

“我們知道是你,陳梓袖,有時間出來嗎?去伊甸園,我們聊聊。我會帶著西西和徐舟一起來,七年前的事,總該落下幕布。”

那端的人沉默了,良久之后又諷刺地冷笑著:“落下幕布?呵呵……你說得倒輕巧。我憑什么要聽你的話?”

“不敢來?”我素來知道袖袖的性子好強。

“激將法?蘇流螢,你真以為我還是小時候的袖袖?這招對我沒有用。”

“陳梓袖,我直接和你攤明了講,這段對話我已經錄下來了,私下解決還是去派出所解決,你自己思考一下吧。陳梓袖,你已經具備一定的刑事承擔能力,你別忘了我的身后還有我的父母,你還是太年輕。”

“你這是威脅?”

“不,熟練地運用所學知識罷了。”她的行為很幼稚,在我眼里,陳梓袖始終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孩。

“你……行,明天上午九點,伊甸園。”

我掛斷了電話,聯系好西西和徐舟,躋拉著拖鞋走到客廳外倒了杯水。

袖袖被慣壞了。她始終幼稚。

我看向窗外,連綿的雨依舊下得滂沱,雨水沿著玻璃窗戶滑落,形成歪歪曲曲的痕跡。陰沉沉的天空聚滿了大團大團的烏云,是一片渲染開來的灰青色。

有些事,必須說明白了。我端起水杯,一飲而盡。

這是一片已然荒蕪的園子,只余無數盛開的不知名小花和茂盛的野草,以及一棵高大的樟樹。鐵門已經銹跡斑斑,青綠的爬山虎纏纏繞繞,顯然已經沒有人再來過這里,管理者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爺爺,因為他在午睡,我便沒有打擾他,徑自開了鐵門。

“來了?”我撐著傘,懶懶地抬起眼皮,看一眼來人。

徐舟穿著白襯衫,骨節分明的手握著傘柄,淡笑著看我。西西穿著黑白方格喇叭袖及膝裙,她習慣性地匆匆跑入我的傘下,朝我吐了吐舌頭。

目光所及之處,是雨水中穿著鵝黃色長裙、束著高高馬尾的少女。少女精致白皙的臉上是冷漠的神情,琥珀般美麗的眸子中盡是凌厲。少女逐漸走近,高挑的身形在雨中顯得模糊。

我看著盛氣凌人的陳梓袖,再看一眼已經與我并肩的徐舟和西西,開門見山地淡然道:“陳梓袖,我請求你,可不可以忘掉從前的事,不要再做些幼稚的行為來打攪我們的生活?”

陳梓袖聞聲,一張冷冰冰的臉陰沉沉的,她勾唇冷笑一聲,道:“忘掉?我讓你忘掉你那死去的哥哥你答應嗎?”

我沒想到她會拿蘇吉吉說事,西西卻按耐不住急性子,搶先我一步回答:“陳梓袖,七七并不是要你忘掉你姐姐,再說,你姐姐的死和七七沒關系。”

陳梓袖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盛怒道:“沒關系?和她蘇流螢沒關系?我姐姐是當著她的面死的,你說和她沒關系?”

我冷眼看她:“我也不知道小魚會失足跌落,她死了我們也很傷心。”

那個常年溫柔笑著的女孩,她的離去,誰不會為之動容?

“哼,蘇流螢。”陳梓袖冷笑著,一雙眸子死死盯住我,“傷心?蘇流螢,我姐姐生前將你當做她最好的朋友,她的葬禮你不僅沒有參加,甚至你還與父母直接搬離了小鎮,現在你直接忘記了那些過往……七年來,七年了,七次忌日,你沒有一次來過,你根本沒有將她當做你的朋友!蘇流螢,我說的有錯嗎?不僅是你,還有你,你,沈辭西,徐舟,你們哪有一次來看過她……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她都是我陪著過的……她生前最掛念你蘇流螢,也記著你們每一個人的愛好,你們卻,你們卻……”

陳梓袖紅著眼眶,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大,落入耳中刺耳無比,幾乎要震碎我的耳膜。我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說著說著開始落淚,發泄般地喊叫。

“如果當時你拉她一把就好了,她就不會死了……這么多年,我每天都想著她……我時刻不在想著,蘇流螢,為什么當初失足的不是你?我時刻不恨著,為什么偏偏只有我一個人為之痛不欲生,為什么你們這些人卻活得那么快樂、毫無負擔……你們不來看她,心里難道就沒有一絲絲愧疚嗎?是,蘇流螢,我憎恨你,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看你和我一起痛苦!也和我一樣,過上這種夜不能寐的日子!”她越說越激動,臉上逐漸顯露出一種瘋狂之色。

“夠了,陳梓袖。夠了。”徐舟出聲打斷。他收斂了笑容,眸色冰冷地看向陳梓袖。

“陳梓袖,你不必要拿陳梓虞當做借口。你只是被慣壞了而已,陳梓袖。你一直是被你的父母養在溫室里的花朵。”

“你憑什么胡說八道!我……”陳梓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徐舟冷冷的目光嚇住,話卡在喉嚨間不上不下,神色怔怔地看著冷面的徐舟。

“陳梓虞死了,你的父母更加慣著你,什么事都依著你。你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因為你過于以自我為中心,所以你希望看著別人和你一起痛苦,你習慣了一切都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展開。陳梓袖,世界不是圍著你一個轉的,沒有人會遵循你的安排,因為,你并不是他們的天。”徐舟語氣淡淡,卻有一股壓迫人的氣勢,就像是那天在圖書館遇見挑釁他的表哥一樣,他始終從容,也始終氣場過人。

陳梓袖臉色十分難看,被徐舟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卻還想再爭辯些什么,卻被西西的驚叫聲打斷:“七七,糟了!鐵門……鐵門……”

我立馬轉頭,順著西西的目光看去,鐵門已經被上鎖,而原本午睡的老爺爺卻不見了蹤影。

我們,被關在這里了。

我使勁地向徐舟使眼色,示意他注意對象,話不要說得太過。

徐舟卻不為所動,他注視著陳梓袖,繼續說道:“陳梓袖,你只是一直長不大而已。陳梓虞的死亡的確能成為一道陰影,但不是你驕縱害人的理由。世界上不只有你一個人經歷過苦痛,這句話,我對蘇流螢也說過。蘇喆的死于她,你以為就不是陰霾?你與她,還差得遠。說到底,陳梓袖,你只是太懦弱而已,你只是太害怕孤獨而已。”

像是被說中般,陳梓袖就一臉頹然地扶著樟樹,臉上是未干的淚痕,低著頭神色落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看著雨中落寞的她,沉默不語。

七年的時光,她都是一個人度過。小時候就因為這嘴上不饒人的性格讓很多人不喜歡與她親近,只有小魚會一直耐著她的性子。即使她有著美麗的臉龐,有著優秀的學習成績,有著過人的才華,她也始終是孤獨的,因為她不懂得如何去與人相處,不懂得如何收斂身上的刺,即便她的內心是美好的,但是沒有多少人愿意被她的刺所刺傷。所以,過度的孤獨使她開始把憎恨轉移到別人身上。她本性不壞,只是在陰影和孤獨面前,她自己畫地為牢,將自己禁錮在其中。

她深陷泥沼之中,卻不懂如何自救,越掙扎陷得越深。

“現在怎么辦?出不去了,只能打電話給家長了吧……唉,估計回去肯定逃不過一頓罵……”西西嘆著氣,拿出手機打電話。在等待父母的過程中,我們都相顧無言。

父母來時,我與西西相視一眼,點點頭,便朝著陳梓袖走去。被徐舟毫不客氣地說教了一頓,這時候正是解開心結的好時機。

“袖袖。”我輕聲喚道。陳梓袖緩緩抬起臉,迷茫地看向我。西西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臉上掛著平常有些壞壞的笑容,說:“袖袖,以前的事都忘掉吧。回憶是為了鼓勵你向前走,而不是來禁錮你。小魚也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

陳梓袖怔在原地,呆呆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良久,她才低聲說道:“七七,其實我一直都想這么叫你的……小時候我也不是真的討厭你,只是……我覺得我要是放下架子你就會笑話我……七年了,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當初姐姐沒有死多好,如果當初姐姐不是死在你的面前多好……那樣子,我就可以以此為理由走近你了……七七,其實姐姐能遇上你,我很高興。”

我看著她,忽地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明白的,我們一直都明白。你的本性不壞。”

陳梓袖點點頭,擦去臉上殘余的淚水,又換上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高傲地揚起尖尖的下巴,如琥珀般漂亮得過分的眸子間流轉著光輝,盈盈生彩。

她挑挑眉,對我說:

“蘇流螢,希望下一次可以在演講上遇見你,那時,我希望你可以成為一個與我實力相當的對手。我可不會放水的。”

我揚起嘴角:“我也不會放水的。”長裙少女不再答話,收了傘獨自離去。雨已經停了,天空開始放晴,明媚的陽光穿透云層而來,撒滿長裙少女的肩頭,襯得她愈發高傲美麗,卻帶上了一絲生氣。

側首,白衣少年笑得清淺,溫和儒雅的眉眼彎著好看的幅度;短發少女咧開嘴笑著,唇紅齒白。

抬頭,金光萬丈。

【B面.袖袖】

1

泥沼之中,我也曾掙扎過,只是越陷越深。

失望罷了。無措罷了。難過罷了。孤獨罷了。

2

“袖袖,你聽,風鈴都在響,有風來了……”

穿著純白長裙的女孩逆光而立,高高束起的馬尾輕輕垂落,臉上是溫柔的笑意,雙頰是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指著檐下一排搖晃的彩色透明風鈴,朗聲說著。

她順著女孩的手指看去,各色的透明風鈴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柔和光輝,隨風而動,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音,回蕩在午后陽光所照射的房間里。

“姐姐……”她忍不住喚出聲,卻發現自己面前空無一人,有的只有那一排垂在窗沿的風鈴。她根據自己的記憶,把自己的房間恢復成姐姐原來所住的房間,包括那一排風鈴,她記得清清楚楚。

又出現幻覺了。

陳梓袖失望地垂下頭,一個人盯著木質地板發呆。一頭柔順的長發順著她低頭的動作垂下來,一些碎發扎得她生癢。她怔了許久,最終還是站起,從衣架里抽出校服穿上,踩著木地板走到了梳洗臺前。

她咬著發圈,熟練地將自己一頭烏黑發亮的發高高地束至腦后。緊緊束著的發讓她感覺一點也不舒服,時刻繃緊的頭皮讓她很不習慣。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發型,真的。可是她偏偏要這樣做,似乎這樣做,就能尋覓到孿生姐姐彌留過的痕跡。

是啊,她的孿生姐姐。那個常年溫和笑著的姐姐曾存在過,她們的身體里流動著相同的滾燙的血液,她們共同在母親溫暖的子宮里誕生,她們是最親近的人,兩顆心彼此相連,彼此相系。

小魚,小魚。她忍不住呢喃出聲,這個名字她帶著深深的眷戀,念了千遍萬遍,都舍不得忘卻。姐姐于她,是唯一的精神寄托,美好得仿佛是一場夢,但她明白,這不是夢。

“袖袖,女孩子不能總板著臉,會不討人喜歡的……”

“袖袖,摔倒了不要輕易哭泣,女孩子也要堅強地活著……”

“袖袖,多笑笑吧,你笑起來很好看的……”

“袖袖……”

那些小魚曾說過的話,一字一句她都記得清楚,她很聽小魚的話,也只聽小魚的話。她依賴小魚,只依賴小魚。她從小便全身是刺,只有小魚,只有她的姐姐,不畏疼痛地愿意擁抱她。

漫長卻短暫的歲月中,小魚始終猶如一道光,溫暖著她害怕孤獨的內心。她從骨子里討厭一個人待著,因為她總是亮出滿身的刺,他人稍一接近就會被刺得鮮血淋漓。

她始終記得小魚。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記得清清楚楚。

女孩逝去的時間越久,她愈發孤獨。一直到后來,她認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自己的孿生姐姐,這是她的罪罰。她其實也沒有那么思念她的姐姐,只是她厭倦了一個人的生活。

父母失去了一個孩子,便會對僅剩下的孩子生出難以想象的包容與忍耐。這是一種可喜,也是一種可悲。他們慣壞了她,可是沒有人愿意和她進行真正的交流,她縱有一張演講過無數次的嘴,卻說不出一句真心的話。

她洗漱好出門,去往冰冷的學校。她討厭人多的地方,太吵,太鬧。她不合群,一直都是。

她習慣性抬頭挺胸,筆直高挑的美麗少女一直是眾人的焦點,但沒有人會真的喜歡上這樣的人。冷漠、孤獨、高傲、出眾、過分優秀,這是眾人給她打上的標簽,她承受了六年。沒有人會接近她,她全身散發出一股排斥的氣息,高傲冷艷。她也不見得有多喜歡學校,她厭惡身后的議論,有帶著羨慕的夸贊,有帶著嫉妒的詆毀,沒有人會真正了解她。她明白。

學校于她,是一個巨大的囚籠,將輿論和她都囚禁在這里,但卻是她必須安分待著的地方。她沒有朋友,也鮮少參加社團活動,除了必要的來往她從不與人主動交流。很多人表面上說她是“高嶺之花”,卻又在身后詆毀她。過分優秀的人總會招惹過多是非,她不管,也不想管。

她知道自己可能有輕微的自閉癥,但這是心結。

她常常托著下巴,垂下長而密的睫毛,安靜地注視著窗外的景色。她尤其喜歡臨窗的樟樹,有著苦澀的淡味,可她偏生最喜歡這種味道。她喜歡冬天的陽光,溫暖卻不熾熱,照射在樟樹枝葉上,反射出金色的光。她歷來喜歡安靜的環境和素潔的景色。

她見過最美的景色,是六歲那年看過的星空。小魚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躺在草坪上,父母與親戚們都在一旁為燒烤而忙碌。她們不喜歡吃燒烤的食物,便兩人并排躺著看星星。小魚熬不了夜,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找來父親的外套,為小魚覆蓋上,自己繼續看星星。

身旁之人傳來輕緩的呼吸聲,掌心暖暖的溫度都讓她明白,她不是一個人,她因此而安心。漫天星辰落入眸中,仿佛無數閃爍的鉆石,撒落在這偌大的藍綢上。她可以看到爛漫的星云,還有美輪美奐的銀河。有人陪伴著,她才得以真正喜歡上這景色。

是啊,她一直都是害怕孤獨的人。她不否認。

3

她對任何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都沒有太大的興趣。她的心里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叫囂:報復他們吧,報復那些人吧。她始終壓抑著自己的負面情緒,她害怕有一天這些情緒會突然爆發。她變得易怒,很容易生氣,她急躁,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快瘋了。她心里隱隱開始憎恨,憎恨那幾個七歲后再很少見的人,尤其是那個身為姐姐最好朋友的女孩。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她不甘心,為何只有自己一個人仿佛生活在煉獄之中?為何他們不和自己同等痛苦?她有很多疑問,她憎恨那些人,卻又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只有負面情緒的瘋子,她在兩者之間苦苦掙扎,卻始終找不到正確的解決方式。她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半夜有雨聲,滂沱大雨瞬間落下,雨點敲打著她的窗戶。她一向淺眠,在雨聲中緩緩睜開了眼。她的眼皮很沉重,可她始終睡不著。

雨季的原因,她近來少眠,也很容易失眠。她裹著被子,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突然感到茫然無措。她覺得自己應該采取一定措施讓自己盡快入睡,她考慮過吞吃安眠藥,但她的父母定然是不許的。她一向反感失眠,這種欲睡不睡的狀態讓她感到煩躁,她戴上耳機,播放安眠的曲子,但明顯沒有多大用處。她干脆掀開被子,拔了耳機,端端正正地坐著,涼意讓她清醒,也讓她稍微有了倦意。

她扯過被子,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睡去。三點的時候,她又醒了一次,被鞭炮聲所吵醒。此后,她睡得不安穩,反反復復地睡了又醒后,她干脆起身。

蒙蒙的天光中,她聽著班得瑞的鋼琴曲,靜默得仿若一尊極美的雕像。她開起燈,打開電腦,開始編寫演講稿,演講比賽定在這個周末之后,地點在一個陌生的城鎮。城鎮的名字她不記得,她也不關心這些。

在這所她不知名字的小鎮遇到故人,她既驚又恨。如果有可能,她寧愿一輩子都別遇到那個女孩。

十四歲的少女已經逐漸顯出有致的身形,全身散發出一種青春的芬芳氣息與活力。女孩眉清目秀,微微透出青澀。那是待綻的花蕾。

一觸到那張熟悉的臉龐,記憶的閥門就瞬間被開啟。小時候她總是一副很討厭女孩的樣子,其實她的內心是歡喜的,她的世界原本只有自己和姐姐,這個毫無征兆闖進來的女孩,讓她看到了這個世界更豐富的一面。她總是罵女孩是“愛哭鬼”,可是女孩從來不記仇,照樣天天對著她傻乎乎地笑。可是,她的姐姐,死在了女孩面前。

小魚的逝去,加之眾人的疏遠,讓她原本明亮的世界瞬間變得漆黑一片。她明白,自己又是一個人了。她一個人蜷縮著,一個人孤獨地前行。她無法忍受這種人,壓抑的情緒總會爆發,她的負面思想在見到女孩的那一刻發瘋地生長。她想要報復她。

這是一種沒由來的憎恨,她自己心里其實十分清楚,小魚的死與女孩無關。但她那些堆積起來的負面情緒,她總得找個發泄口。她實在是太寂寞了,她想要嘗試另一種方式再次接近女孩,即便是以這種帶著深深惡意的行動。

她無法自控。她希望能有個人把她從泥沼里拉出來,而不是被她拉入泥沼。她一直等待著少女的電話,可少女的電話久久不來。她厭倦等待,但她卻不得不等待。她很急躁,只能用頭抵著冰冷的墻面,那顆按耐不住的心才會緩緩平靜。

少女的電話終于打來了。她的心情非常復雜。人本來就是復雜而矛盾的生物。她忐忑不安地拿起電話,明明是想向她傾訴,脫口而出的卻是另一番話。她痛恨自己的行為并深深地討厭這樣的自己。

她依舊無法控制自己地向少女發了脾氣,陰聲怪氣地諷刺了一通。那么多年的話,那么多年苦苦壓抑而得不到釋放的情緒,在這一刻被她全部發泄了出來。即便她所面對的一眾人臉色越來越難看,但她覺得很痛快,眼眶中隱隱有淚意。

唯一的意外,便是徐舟的一番話,將她的刺生生剮下,強硬地開啟了她封閉已久的內心,七歲以后,再也沒有人會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但她卻發現,她自己雖然感到痛苦,卻也夾雜著幾分喜悅與慶幸。

少女牽起了她的手,對她說:“袖袖,以前的事都忘掉吧。回憶是為了鼓勵你向前走,而不是來禁錮你。小魚也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

很多年了,她無數次在泥沼中掙扎祈求,能出現一個不畏懼自己的人對她說這樣一番話。可是沒有人。他們都畏懼她,對她敬而遠之,她希望有一個真正的朋友,能對她發脾氣,對她開玩笑,了解她自己。她自始至終,都比任何人害怕孤獨。

幾個月之后的一個晴天,她去掃墓。捧著小魚最喜歡的白色薔薇,她帶來了一只風鈴。她將高高束起的馬尾放下,剪去了長發,留著她最喜歡的齊肩短發;她褪去了長裙,穿著簡潔的休閑服。七年,她無數次想告訴她的姐姐,其實她一點也不喜歡束起高高的馬尾,也一點也不喜歡累贅的長裙。

她沐浴在日光中,熾熱的白光灼得她皮膚發燙,但她喜歡這種感覺,讓她清晰地感覺到,她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她真實地活著。

樹上隱隱有起伏的蟬鳴,燥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夏天,到了啊。

主站蜘蛛池模板: 贡觉县| 浦江县| 崇义县| 平原县| 开封县| 阿拉善左旗| 金门县| 喀喇| 沾益县| 南通市| 德格县| 汉沽区| 芦溪县| 师宗县| 靖远县| 安达市| 八宿县| 深水埗区| 鲁山县| 镇雄县| 轮台县| 社会| 丰原市| 庆元县| 远安县| 堆龙德庆县| 惠来县| 馆陶县| 江北区| 拉孜县| 桃园市| 延寿县| 田阳县| 玛曲县| 辉南县| 炎陵县| 屯门区| 原平市| 太和县| 德阳市| 荣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