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逝，月上中天。

長久的沉默，終于被林克打破，他緩緩開口。

“北山，十一年前，我將你從迷途森林帶出來后，其實我知道，在王都時，其他貴族子弟總有欺辱你的，而我為了貴族們顏面和王都穩定，也并沒有出手阻止這些事，更不論懲罰欺負你的那些貴族子弟。”

“我時常在想，你或許心里會偶爾怪我，覺得我既然帶你到了王都，也就該保護你周全。”

“這一點，我自知是有些對你不起的，但我想說，至少那時父王和母后算得上對你寵愛有加。”

林克有些看似奇怪的話，讓北山隱隱察覺到接下來要說出的必然事關重大，不然對方不會突然提起當初先王夫婦對自己的養育恩情。

他沉吟片刻，回復道：“陛下，不，應該叫你大哥。”

“這么多年，我從沒怪罪你什么，站在你的位置上，如果為了我這么個外族人而去懲戒貴族的子弟，反而對我更加不是好事。”

“十一年來，且不說先王和王后待我好不好，你對我的悉心教導，我想大概除了父親在世時，也沒有其他人可以相比。”

“至于先王夫婦，我從沒從他們的態度中感到任何疏遠和冷漠，就連我現在頭頂著的王室姓氏，也是先王下令賜予的。大哥，要是有什么話，你直說就好，我是你可以信任的。”

林克欣慰的看著北山，微微搖頭，“我并非不信任你，要說整個捷斯亞我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這一點，就連泰勒也無法獲得我全部的信任，他與貴族們交集太過，你卻不是。這次我來找你的事情，你應該在王都時聽說過一些，盡管這些從沒記錄在紙上。”

“你是說……？”北山覺得自己猜到了林克想說的是什么。

林克點點頭：“是的，明明王歷元年七國就建立了，而龍族人直到王歷一〇二年才離開南疆，那我們捷斯亞又怎么可能只有這片南方之土，我們又怎么會如同龍族人一樣退守到此！”

林克的話佐證了北山的想法，他想起在王都林科蘭爾時聽說過的那些不被確認的流言傳說，那是一段湮滅在塵埃里的真相：“千年前的變亂。”

“是啊，一千一百年，這場變亂所帶給捷斯亞的仇恨，太久了。”林克微微嘆息。

“從七大部族反抗龍族人開始，我們捷斯亞人明明是最強大的，哪怕那幾百年戰爭過后也未改變這個事實。”

林克的語氣越發沉重起來。

“可是，可是從龍族人離開大陸那一刻，我們卻不得不也依靠回廊山谷據守南疆，亞尼法特亞和奧羅的毀約，應該永遠都流淌在捷斯亞人的血液里。”

“然而，時間太久了，久到這份記憶早已模糊，如今的捷斯亞人幾乎都忘卻了我們高喊的那句‘光榮故土’是因何而來。“

北山沉默著，自從他跟隨林克離開迷途森林后，這些遙遠的事，在身處王室里的他，多少都從其他人嘴里聽過，他知道這是不可磨滅的事實，盡管歷史沒有記載過任何一筆。

林克繼續說道：“也許對捷斯亞其他人而言，這份記憶變的稀薄，但王族永遠不會忘記，那片被亞尼法特亞強占了千年的土地，我們終歸要拿回來！”

“當然我也知道，現今的捷斯亞，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實現我們的宏愿，單靠亞尼法特亞帝國自身的勢力，就讓我們的復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林克說著，緊盯著北山眼睛。

“你應該知道千年來歷任先王都不斷地派出船隊，名義上是出海去尋找遺失的圣物，而最近一次則是父王于十五年前派出的那支。”

北山隱約猜測到林克的意思，他在王都時就覺得奇怪，這么多年王室都樂此不疲的派人出海去尋找所謂的圣物，一個說不定子虛烏有的東西，實在是浪費國力。

而此時看來，林克的話語明顯在說，出海尋找的，決然不會是無用的傳說物品。

“那我們出海去尋找的是什么？”北山不由發問。

林克贊嘆的看向北山，這個青年男子在年少時就很聰明，從迷途森林開始，林克就深深的感知到了這一點，現在這份聰明看來也并沒有任何退減。

略微沉吟，林克才開口對北山講道：“我們真實尋找的，本來只能由歷代國王親口相傳。但這一次，我終于等到了想要結果一半，所以我來這里，是需要你的幫助。”

“我的幫助？”

“你不想問問我說的一半結果是什么嗎？”

“是什么？”

“那就是我們尋找的，是千年前從大陸北方撤離海外的，走失許久的同胞，另一部分生活在北方島嶼上的捷斯亞人！”

北山感到震驚，他絕不會想到會從林克嘴里聽到這樣的答案，這不由讓他接著問道：“那……那另一半結果又是什么？”

“另一半，是我們也在尋找離開的龍族人！”林克說的斬釘截鐵。

驚天秘聞！驚天秘聞！北山此時已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兩個尋找，卻一個比一個更令人神思震動。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林克要親自來到格威特蘭，這種秘密絕對不能用其他任何方式寫下來，只能親口相傳。

林克顯然料到了北山的反應，他知道這樣的一個秘密，是需要給對方時間去消化的，于是也就閉口等待。

走到窗邊，林克看著遠處繁華如晝的港口，和波瀾起伏的海面，林克也只覺得內心思緒起伏。

他不由想起千年來壓在捷斯亞王族心中的重擔，想起那段歷史，那是捷斯亞亙古不變的傷痛。

王歷一〇二年，七國建立百余年，終于將龍族人趕離了大陸，而根據最初定下的誓約，勢力最強大也是人口最多的捷斯亞，應當擁有最大的一塊領土，一塊應該從東海岸邊直抵西部高原下的廣袤疆域。

可偏偏就在那一年，亞尼法特亞和奧羅兩國聯合背約，趁捷斯亞人放松警惕的時刻，發動最猛烈的攻擊，侵占了本屬于捷斯亞人的土地。

捷斯亞人也許勢力在當時最為強大，人口也最為眾多，但經歷過數百年的戰爭后，他們都以為可以迎來安寧的和平，因此放松了警惕。

在另一場毫無預兆的戰爭來臨時，松懈的捷斯亞人遭遇了絕無僅有的打擊。

這場突然的背約，使得捷斯亞人只得倉皇逃向南疆，學著龍族人一樣來依靠回廊天險堅守，而未曾能跟隨大部的捷斯亞人，則不得不從北方乘船離開大陸。

背叛無從原諒，只是缺乏時機。

當回廊口要塞修建，捷斯亞終于從戰爭中抽身出來，于是王歷四一八年開始，尋找失蹤的同胞被提上日程，而王歷四三六年時，以尋找圣物的名義的出海便正式踏上旅途。

再后來，王歷八三一年，當時的國王認為如果能尋求到離開的龍族人，并以邀請其回歸大陸和聯合作戰的條件，似乎就可以讓捷斯亞多一個盟友。

畢竟在捷斯亞看來，龍族人也并不是那么的十惡不赦，至于其中的原因，則又是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因而在尋找同胞的目標上，尋找龍族人也成了王室付諸的行動。

“難道大哥你是想讓我去北方的海島？”從震驚的情緒中緩過來的北山，立馬就猜到了林克的想法。

林克點頭應答：“是的，我需要你去，作為我信任的人，你要把我們流落海外的同胞帶回來。我知道這不是個輕松的差事，但為了捷斯亞的未來，我需要你幫助我。根據出海的隊伍所傳回的情報，我們的同胞是在極北之處的海島上，那里條件極為艱苦。而我根據情報也能判斷，他們是很希望回到大陸的，盡管他們分別了千年之久。”

說話間，林克從懷中掏出一封蓋著火漆的信：“這封信上我寫的很清楚，當你到達海島，你就是捷斯亞國王的全權代表。而且，信上我也交代清楚，等他們回來后，我會把南疆最富庶的地方給他們生活。”

北山接過信件，覺得林克信任自己實在有些信任的過頭，這件事關系重大，卻讓自己這樣一個外族人去做，似乎從任何方面都有些說不過去。

北山同時也清楚，大陸的海運雖說一直有所發展，但畢竟遠洋能力欠缺，多數只是在海岸線邊行駛，捷斯亞都算海運厲害的了，好歹還會往南邊的群島航行。

但極北之地，北山實在覺得不容易，更何況去了后還得帶不知道多少人回來，各方面都是問題。

北山越想就越覺得，林克敢把這樣一副重擔交給自己，這種信任有些厚重的不可理喻。

林克似乎看出了北山的擔憂，他走來拍拍的肩膀：“你不必擔憂海路的問題，雖然大陸現今也找不出像樣的幾艘大船來，但我們可以造。根據傳回的信息，極北海島上有大量的巨型寒松，用來造船是再合適不過，帶些造船工過去就可以。唯獨只是這樣一來，時間上應該會久一點，我估計會需要兩年，這期間只有暫時先苦了你。”

北山看林克考慮的如此周全，只得苦笑著把信件放入懷中，這一趟看來是怎么都免不了，那自己也就只有順其自然，同時還問道：“那龍族的消息我們知道了嗎？”

林克有些無奈的搖頭說道：“沒有，龍族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這么多年我們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北山轉念一想，提出自己的疑惑：“龍族沒有線索，那僅憑我能帶回的另一部分同胞，似乎……似乎對亞尼法特亞也起不到太大作用。而且我們現在也不知道同胞們人數多少，就算回來了，也需要時間休整幾年，再加上王國的實力，我怕……”

北山的話沒說完，但林克知道北山說的意思，他點頭應道：“你說的很對，龍族人是個很大的助力，但一直尋找不到，我也不能總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面。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未來幾年之內，我們能得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亞尼法特亞的王已經老了，他又沒有子嗣，幾個大貴族宗室都盯著王位，等老家伙離開人世見了上神，內亂怕是免不了的。也該我們捷斯亞被上神庇佑，從來都子嗣繁茂的亞尼法特亞王室，在這一代竟然連一個王子都活不下來。”

林克的眼神變得有些迷離：“等到那時候我們趁虛而入，只要能占住對方南邊的領土，剩下的就可以逐步推進，難得的機會啊！至于你擔心的問題，你不覺得當年我出現在迷途森林很奇怪么？身為王子，出現在那里，為什么？”

“王室對風族有什么想法？”北山腦子里轉過無數個念頭，然后猜測到準確的那一個。

一直以來，北山都對林克當年在迷途森林出現感到奇怪，雖然多年下來捷斯亞和風族沒有大規模戰爭爆發，但小摩擦卻始終不斷，林克出現在那里可以說以身犯險。

北山之前猜測過很多種可能，卻從沒想過王室可能會和風族合作，而此刻知道了王室的秘密，北山這才想到這方面。

“你覺得呢？”林克顯然看出了北山準確的想法，于是反問。

“風族的魔弓手的確很不錯，真能把他們拉進來的話，效果說不定抵得過當年的龍騎兵。”

“而且我在想，長遠來看風族為奴對我們實在也沒什么好處，本身王國內就沒多少風族奴隸，其他六國比我們多了許多，可我們卻總是直接承受迷途森林的怒火。”

北山越說越覺得這計劃可行，但他同時想到了一些潛在的危機。

“不過，大哥你真要這樣做的話，我擔心貴族們的反應，如果弄不好，我們就會陷入內亂。”

林克苦笑著嘆息道：“是啊，這幾年來，我或多或少的探過他們的口風，沒有一個是贊同的。”

“你應該知道，貴族們對風族不僅身份上蔑視，而且當初大規模對戰中，也有許多貴族先輩喪生，想讓他們接受風族從奴隸變為盟友，大概比登上圣山頂峰還難千倍。”

“可是，風族的力量的確是個強大的助力，而且像你所說，風族為奴這一點我們弊大于利。”

“我在想如果風族愿意合作，我會承認迷途森林的獨立，并解除他們在捷斯亞土地上奴隸的身份，甚至在將來，等我們拿回原本的領土后，南疆我都愿意讓給他們，只是貴族的問題很難解決。”

林克的語氣，怎么聽怎么讓人感到一種糾結。

北山沉思起來，他知道這個計劃能否實現最大的阻礙就是王國內的貴族們，至于風族大概是沒有什么問題，這樣的條件，只要風族不是笨蛋都會答應。

思考片刻后，北山說道：“大哥你在乎貴族的態度是因為怕他們反對而導致內亂，那內亂的根源其實就是因為貴族手上握有足夠的封地和私兵，想要解決這個阻礙，只能是想辦法把私兵和封地收回王室才行，但我覺得這個問題實在需要從長計議才好。”

林克有些無奈的點點頭。

“你想的和我一樣，封地和私兵是根源，但一直以來的傳統都是如此，貿然出手怕就立刻亂了。”

“這幾年來我緩慢的從他們手中收回一些權力，已經讓不滿高漲了許多，現在是再也無法推動下去。”

“所以我在考慮，等你從海外回來，你的聲望在國內必然會有全新的高度，民眾會當你是英雄。”

“那時候，我會讓你去和風族和談，然后我們聯手用強勢迫使貴族放棄封地私兵，就算他們要反叛，有王室的戰士和風族的勢力，加之你在民眾中的聲望，我想內亂也不會產生什么大影響，我們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

聽林克這樣說，北山再次被驚動，他實在想不到林克的計劃如此激進，如果真按林克的想法去做，那捷斯亞怕是必然會內亂的，北山深知貴族決然不會放棄手中已有的利益。

“你的擔憂我也想過，但要我用幾十年時間去慢慢收回貴族的封地，又怎么可能呢？”

“亞尼法特亞的老王可沒法再等幾十年才離世，機會稍縱即逝，我只有去選擇一個不那么壞的計劃。”

“而且，你出海的兩三年中，我又不是什么都不做，在你回來之前，我會把到時可能出現的內亂因素降到最低，不論是給他們改換南方更好的封地，還是暫時封他們更高的爵位，總能讓這些因素集中到一起的，然后我們就一網打盡。”

林克說這些話的時候，讓北山只覺得他有種自信的光芒在閃耀。

北山無奈的聳聳肩：“既然大哥你都想好了，那我就只有聽從安排。”

林克哈哈大笑，有時候他覺得當年把北山帶回王都真是個正確的決定，說道：“先別想太多，事情要一步步來。這幾天你就安排人去準備吧，我留在格威特蘭親自為你踐行出海。”

“這么快嗎？”北山詫異道。

林克轉頭看向窗外的星空，感慨道：“北山，捷斯亞人等待的太久了，再等下去，意志終將會被消磨殆盡的。其實吧，當年將你從迷途森林帶出來的時候，我從沒想過，現在我會和你一起去為捷斯亞創造新的歷史。”

“是啊大哥，我也從未想到過這些，但我為此覺得十分榮幸。”北山同樣看向星空。

星空之下，格威特蘭的海浪一波接一波的席卷沙灘，明月柔和的鋪滿大海，海風從遠處襲來，帶著濕氣，將兩人交談的秘密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