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的霧氣還未散盡，妒己已站在書坊后門。阿毛比他來得更早，小臉上寫滿興奮，手里攥著個鼓鼓的布包。
“法師大人！”阿毛蹦跳著迎上來，“這是我娘做的肉餅，還有我偷偷藏的蜜餞！”
妒己接過布包，沉甸甸的。他低頭看著阿毛凍得通紅的小臉，胸口那顆心突然軟了一下。
“你不必這么早...”
“我怕耽誤法師大人行程！”阿毛搓著手，指向遠處一條隱蔽的小徑，“從這兒走，繞過兩個山頭就到黑虎山后崖了，比大路快半天呢！”
妒己點點頭，剛要邁步，阿毛卻突然拉住他的衣袖：“法師大人一定要小心！我爹說那尸魔專吃人心...”
孩子眼中的擔憂如此真切，妒己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他生硬地拍拍阿毛的肩膀：“...回去吧。”
轉身踏上小徑時，他聽到阿毛在后面喊：“我等法師大人回來！”
妒己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晨霧中，手腕上的青銅鈴鐺發出細微的脆響，像是在回應孩子的期待。
阿毛的地圖雖然粗糙，但標注清晰。妒己沿著溪流前行，翻過兩座低矮的山丘，不到午時便看到了黑虎山猙獰的輪廓。與無塵山的靈秀不同，黑虎山光禿禿的，怪石嶙峋，遠遠望去真如一頭蹲伏的猛獸。
“亂葬崗在西北坡...”那晚因為無肢的追趕，駕馭黑云術倉皇逃命才闖進了黑虎山亂葬崗，如果沒有這張地圖，妒己還真找不到具體位置。
對照地圖，妒己轉向一條隱蔽的山路。越接近目的地，周圍的植被越發稀疏，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氣息。
突然，一陣刺耳的嘶吼聲從山坳處傳來，伴隨著骨骼摩擦的咔咔聲。妒己立刻屏息凝神，輕手輕腳地靠近。
撥開最后一叢枯草，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
亂葬崗中央，百骨尸魔正俯身在一具青綠色的軀體上。那妖魔由無數白骨拼湊而成，關節處纏繞著黑氣，空洞的眼窩里跳動著幽綠的鬼火。它枯骨般的手爪深深插在一個女子胸口，正貪婪地啃食著什么。
“竹精？”妒己瞇起天目，看清那女子半透明的肌膚下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青翠的汁液。她面容痛苦扭曲，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尸魔突然停下動作，骷髏頭猛地轉向妒己藏身的方向：“誰？！”
被發現了！妒己不再隱藏，縱身躍出，右手凝聚雷光：“五雷掌！”
青白色的雷電劈開陰霾，直擊尸魔天靈蓋。妖魔發出凄厲的嚎叫，拋下竹精踉蹌后退，胸前白骨被劈得焦黑。
“是你！”尸魔認出了妒己，鬼火般的眼睛暴突，“小惡人的心最難吃！害我法力大損！”
妒己冷笑：“今天讓你連骨頭都剩不下！”他雙手結印，黑云術瞬間凝聚，帶著金邊的烏云籠罩了整個亂葬崗。
尸魔不甘示弱，骨爪一揮，地面突然隆起數十具骷髏，張牙舞爪地撲來。妒己腳踏罡步，連續劈出五雷掌，每一擊都精準命中骷髏天靈蓋。善心加持下的雷法威力驚人，被擊中的骷髏瞬間化為齏粉。
“小看你了...”尸魔嘶吼著，突然解體成數百根骨頭，如暴雨般射向妒己。
妒己急忙撐起護體罡氣，仍被幾根骨刺劃破衣衫。最險的一根直取咽喉，千鈞一發之際，左手腕上的清心鈴突然自動搖響，發出清脆的“叮鈴”聲。骨刺在距喉嚨寸許處驟然停滯，隨即掉落在地。
“清心鈴？！”尸魔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江河生那書呆子給你的？”
妒己不答，天目全開，搜尋尸魔真身所在。突然，他注意到有截指骨正悄悄滑向奄奄一息的竹精。
“休想！”妒己一掌劈向那截指骨，同時另一手甩出三道雷符，封住尸魔可能的退路。
指骨被劈中，發出“咔嚓”脆響。空氣中響起尸魔痛苦的嚎叫，散落的骨頭迅速聚攏，重新組成人形，但明顯小了一圈。
“你毀了我三根靈骨！”尸魔暴怒，眼眶中的鬼火暴漲，“我要把你的新心挖出來泡酒！”
妒己正要乘勝追擊，身后卻傳來微弱的呻吟聲。竹精艱難地撐起身子，胸口一個大洞，青翠的汁液不斷涌出。
“救...救我...”她向妒己伸出手，眼中滿是哀求。
這一分神，尸魔抓住機會，猛地噴出一口黑霧。妒己急忙屏息，仍吸入少許，頓時頭暈目眩。尸魔的骨爪已到眼前！
危急關頭，竹精突然拼盡最后力氣，一根竹枝從她指尖射出，纏住尸魔腳踝。妖魔身形一滯，妒己抓住機會，全力一擊五雷掌正中尸魔胸口。
“啊——！”尸魔慘叫一聲，胸骨盡碎。它見勢不妙，突然化作一團黑霧向山深處逃竄。
妒己本想追擊，竹精卻再次呻吟起來，聲音比之前更微弱。她胸口的洞正在擴大，整個身體開始透明化。
“堅持住！”妒己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掏出江河生給的清心丹，卻不知對竹精是否有效。
竹精艱難地搖頭：“我...心沒了...活不成...”她抓住妒己的手，“帶我...去見...江河生...”
妒己陷入兩難。追尸魔，竹精必死；救人，尸魔可能就此逃脫。善心在胸腔劇烈跳動，似乎在提醒他選擇。
“該死！”妒己咒罵一聲，彎腰抱起竹精。輕得不可思議，仿佛抱著一捆干枯的竹子。
他最后看了眼尸魔逃走的方向，轉身朝來路奔去。懷中的竹精氣息越來越弱，身體逐漸變得透明。
“堅持住！就快到書坊了！”妒己加快腳步，從未如此迫切地想救一個人——不，一個精怪。
竹精虛弱地笑了笑：“你...變了...和傳聞...不一樣...”
妒己不知如何回應，只能跑得更快。手腕上的鈴鐺隨著奔跑不斷作響，像是在為竹精續命般。
當書坊的輪廓終于出現在視野中時，竹精已經半透明得幾乎看不見了。妒己一腳踹開后門，驚得正在晾書的阿毛差點摔倒。
“江河生！救命！”妒己的喊聲驚動了整個書坊。
片刻后，藏書閣內。
江河生將奄奄一息的竹精放在一張特制的竹榻上，四周擺滿點燃的青燈。妒己站在一旁，渾身是汗，手中還緊攥著阿毛給的香囊——不知何時被他捏得變了形。
“能救嗎？”他聲音沙啞。
江河生神色凝重：“心被吃了，很難。”他看向妒己，“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將百骨尸魔的妖核植入她體內，代替心臟。”江河生解釋道，“但風險很大，她可能會繼承部分尸魔的特性。”
妒己想起竹精救自己的那一幕，毫不猶豫：“做吧。尸魔逃進深山了，我去抓它回來！”
“不必。”江河生搖頭，“你帶回竹精時，我已派官仙兒跟蹤尸魔。“他取出一面銅鏡，上面顯示尸魔正躲在一個山洞里療傷，“它傷得不輕，跑不遠。”
妒己盯著銅鏡，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竹精是誰？為什么認識你？”
江河生輕撫竹精近乎透明的面頰：“她叫白竹林，是二重境竹精，在無塵山修行百年。我游歷時認識的。”他嘆了口氣，“沒想到遭此劫難。”
正說著，官仙兒急匆匆飛進來：“報！尸魔藏身處在黑虎山東側'餓鬼洞'，已布下結界困住它！”
江河生點頭：“好，我親自去取妖核。小妒己，你守著她。”他指了指竹精，“若她完全透明前我還沒回來，就搖清心鈴，能延緩消散。”
妒己守在竹榻邊，看著白竹林一點點變得透明。阿毛悄悄進來，遞上一杯熱茶：“法師大人喝點水吧...”
“謝謝。”妒己接過，卻沒心思喝。他盯著白竹林的臉，莫名想起那個關于杜寄的夢——也許在某個平行的時間里，杜寄也會這樣安靜地躺在某處，等待救援。
兩個時辰后，江河生風塵仆仆地歸來，手中捧著一顆漆黑的晶石，表面纏繞著絲絲黑氣。
“讓開。”他快步走到竹榻前，將晶石懸于白竹林胸口上方，開始念咒。
妒己退后幾步，看著那顆妖核緩緩沉入白竹林體內。剎那間，青光大作，竹精的身體迅速實體化，肌膚下流動的不再是翠綠汁液，而是一種青黑相間的奇異液體。
“成功了？”妒己小聲問。
江河生擦了擦汗：“暫時保住了靈體，但她失去了本心，無法長期維持人形。”他轉向妒己，“有個辦法，需要你配合。”
“我？”
“嗯。”江河生點頭，“你胸中有七竅玲瓏善心，可以暫時容納她的靈體。平時她會化作一縷清風藏在你心口，需要時再喚出。”
妒己下意識捂住胸口：“這...安全嗎？”
“對你無害。”江河生保證，“反而能幫你穩定善心，畢竟竹精本性純凈。”
白竹林突然睜開眼睛，瞳孔變成了詭異的青黑色。她看向妒己，聲音飄忽：“謝謝...相救...”
妒己不知如何回應，只是僵硬地點點頭。
江河生繼續解釋：“她現在算是三重境了，融合了尸魔的部分力量，但需要時間適應。你愿意暫時收留她嗎？”
看著白竹林虛弱的樣子，妒己想起她救自己的那一刻。他深吸一口氣：“...好。”
江河生露出欣慰的笑容，開始施法。白竹林的身體逐漸化為無數光點，最后凝聚成一縷清風，輕柔地鉆入妒己胸口。
奇妙的是，不僅沒有不適，妒己反而感到心口一陣清涼，那顆善心跳動得更加平穩有力了。
“她需要沉睡七日適應。”江河生說，“七日后，你就能隨時喚她出來了。”
阿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法師大人現在心里住著個仙女？”
妒己難得地笑了：“是竹精。”他摸了摸孩子的頭，“多虧你的地圖，不然趕不及救她。”
阿毛頓時紅了臉，驕傲地挺起胸膛。
江河生收起笑容，嚴肅地看著妒己：“這次你做得很好。但百骨尸魔只是開始，《萬妖圖》上還有更多妖魔等著你去收服。”
妒己皺眉：“我還沒答應加入你們的計劃...”
“你已經答應了。”江河生指了指他的心口，“當你選擇救人而非追敵時，就證明善心與你真正融合了。杜寄也好，妒己也罷，本質上都是你。”
妒己想反駁，卻感到心口傳來一陣輕柔的波動，像是白竹林在認同江河生的話。他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揚起一絲弧度。
或許，這樣的改變...也不錯？
窗外，夕陽西下，將書坊染成金色。妒己站在窗前，左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心口，那里現在住著兩個生命——一顆善心，一縷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