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的相見總是充滿了意外和驚喜——有時候也算是驚嚇。比如穿越者和天選者的第二次會面。

看著同行了數年的老烏鴉在死神和夢神的咒術施法下逐漸僵化，死亡并進入永遠的夢鄉。盡管在現實中，變成僵尸的老朋友在和他道別，可在長夢中的烏鴉已經找到了長久以來所期待的歸宿。

天選者最終還是離開了地底王國，他感覺自己沒有那么絕望或者說是傷感了。在那片長夢中，他的喜怒哀樂得到了稀釋，死神收割生者靈魂的力量也影響到了他，現在他身上屬于情感的部分在衰老死亡。

現在天選者處于身無分文，一無所有的赤貧狀態。身上唯一保留有的就是勉強能撐過三天的干糧，師傅留下的部分書信遺物（包括穿越者的畫像）以及幾把即將報廢的武器。地底下住了幾百年的僵尸和老頭沒法給他提供任何有效幫助，他只好獨自一人在群山之間來回游蕩，像只無頭蒼蠅。

原本制定的前往王朝的復雜計劃光是第一步都沒法實現，眼看就要餓死在某個荒無人煙的山頭時，一隊萬族行商兼戲團碰巧在穿越山地的時候遇到了他。

這支行商的隊伍由數十種不同的種族組成：為首的是一個沒有臉的無面人偶，光看背影是一個挺漂亮的美女；負責搬運貨物的是一只體型巨大，健步如飛的黑色烏龜；最后面才跟著一隊由各種怪物組建的戲團和吵吵嚷嚷的商人。

這支商隊不久前剛離開山脈另一側的學士之城，正攜帶著煉金者們最新最時尚的的發明前往山脈對面的和平區域，希望能借助這些玩意撈一筆。那只烏龜背上馱著的是各種鐵鍋，漏斗，曲頸瓶，燒瓶，鐵氈，煉丹爐，煉金法陣器械，魔法石和魔藥，甚至還有神器的碎片和相近的巫術說明書。他們打算照著說明書向觀眾們重現賢者們創造的奇跡：就是那些點石成金，枯木重生什么的。雖然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把戲，但百無聊賴的家伙們在平庸瑣碎的生活之后總是想看到一些樂子打發時間。

這支隊伍在山腳下支起破舊的帳篷，升起篝火。負責觀察星象預報天氣的儀器發出嗡鳴，這是天氣惡化的預兆。他們準備在天氣完全好轉后再動身。幾個外出打水的行商看到了倒在湖邊的天選者，大呼小叫地叫來了其他人。這幾個行商都是亡國的人類，在人跡罕至的山脈中見到同胞也難免產生兔死狐悲之情。可是行商大隊所有成員各司其職，養不活無用的嘴，現在死人本來就多，管好自己就足夠了。泛濫的好心只會拖累集體，讓大家為難。

正在爭論是否要帶上這個半死不活的麻煩時，這支隊伍里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又一次心血來潮地出手救人了。

“我保證我會把他養活的，”穿越者信誓旦旦：“我可以干兩個人的活，并且把我的那一份食物分給他。”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因為此時穿越者的身份是隨隊的醫生兼職煉金術士，之前行商隊伍爆發的幾次疫病都是靠他出手才得以解決，日后抵達了目的地，表演法術和魔法也得靠他幫忙。這里多數人都欠他人情，領頭的人偶也不愿任由這天選者暴尸荒野，贊許了救人的提案。

于是等天選者在帳篷里清醒過來后，看到的就是那張畫像上熟悉的丑臉了。

原本穿越者還期待這個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小孩在清醒后會感激涕零地抱著自己的大腿嚎哭，卻沒想到遇到的是個熟人。在看到對方掏出了自己多年前留下的自畫像和有關信件后還是非常尷尬的。但他畢竟見多識廣，類似的情況也并非第一次遇見，靠著裝傻把這些事情連蒙帶騙地混了過去。天選者也看出對方混賬的本質，自然也懶得多說。雙方保持著詭異的默契，都不去詢問彼此的過往：穿越者是否是魔鬼召喚而來，是否攜帶著斬殺神魔的兵器；天選者為什么出現在遠離故國的群山之間，他們只是忽略了彼此的過去，以微妙的方式共處一室。

穿越者雖然大多數時間圓滑世故，毫無原則，但偶爾也會做些好事——雖然出發點可能不怎么樣——比如這次出手救人，實際上是期望能有一個助手幫自己干點雜活，可以的話還能當做自己的人體試驗品。他本人的相貌這么多年來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是不老的，也自然不用飲食，所以讓出食物什么的也無足輕重：此刻他的身份是一位逃離破爛的家鄉后潛心學習數年魔術，現在打算離開學城四處游歷的煉金術士。商隊中的同行者都當他是個博學多才的大好人，還以為自己能有這么一位賢者陪伴同行是走了好運。

“你到底是不是人類？”在暴雨降臨后，天選者終于忍不住發問了。

“勉強算是吧?！睂Ψ讲贿h多談。他此刻正在講坩堝中的彩色石塊加熱溶解，變成配色惡心，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混合粘液。在融化后，他又將粘液通過各種復雜的濾管，燒瓶重新分離成顏色各異的清澈溶液，最后重新冷卻變成更多彩色的石塊。慢慢地，這些石頭越來越多，滿地都是。

“等你身體回復后記得多干點活，如果順路的話我可以帶你一程，你打算去哪？”

“王朝，人類王朝”

對方發出不屑的嗤笑。

“那地方都快爛透了，你去那找死干什么?！?

“我想看看那位皇帝是不是真的能作為人類復興的期望?！?

“怎么可能有長生不老的人類皇帝存在。真的早就死了，只是一幫騙子編的謊。都是上百年的流言了，只有你這種單純的傻子才會當真。”

穿越者給出的建議是到各族混雜的中立地帶買塊地，老老實實過一輩子，要么也可以加入這隊行商，前提是他得在這幾天努力干活，贏得所有人的好感。那個沒有長臉的美女是這里的老大，看上去面無表情其實人很不錯，低身下氣地哀求還是有機會留下的。

“那你呢？”

“我不會老，因此不能在一個地方留太久。等商隊到達目的地我就會離開?！?

“然后接著到處混日子。”

“差不多。”

“如果我希望你幫我一把呢？”天選者拿出那張穿越者用作欠條的自畫像，這三份本來很大概率會被當做垃圾扔掉的破玩意奇跡般地夾雜在老師遺留下的書信中得到了保存：“當年答應幫我的三個忙現在也應該兌現了?！?

穿越者的臉皮開始抽動，作為標準的老賴，他只會四處打欠條卻不會想著兌現，這種十多年前的欠條上們兌現情況更是聞所未聞。其實他如果再不要臉一些，完全可以充耳不聞，撒潑打滾地耍賴。但是一旦債主找上門來，他就不太好意思繼續裝瘋賣傻了。就好比有人被陌生人看到自己脫了褲子隨地大小便可以滿不在乎，但如果是熟人看到自己在公共場合行不雅之事就會羞愧萬分一樣。

“我可以給你很多錢，讓你以后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彼_始發揮自己連魔鬼都能欺瞞的詐騙能力蠱惑對方：“我是個有原則的人，做出的承諾當然會履行，但是我不希望在千辛萬苦地領著你抵達目標后看著你去送死，那樣我的努力就等于白費了。王朝現在確實混亂又兇險，你還是找個安全帶地方安家落戶比較好。我還可以教你魔法和巫術，保證你能成為人上之人?！?

他的口才確實一流，在他的費力渲染下，一個黑暗，腐朽的王朝被描繪的無比真實：落魄無能的掌權者，愚昧無知的底層民眾，貪婪自私的軍閥形象栩栩如生。這個古老陳腐的人類政權仿佛比自己老家——那個已經滅亡的小國還要破敗，簡直就是人間地獄。相較而言，在中立國尋求異族的庇佑，得到的安逸平穩和生活簡直就是天堂。

但是天選者想起了自己死在戰火中的老師和幾位輔導過自己的前輩。他相信一個比自己祖國還要強大古老的人類政權即使是茍延殘踹地延續到現在，也說明其中必定存在可以維持社稷，力挽狂瀾的英雄。這些英雄絕對不止一個，他想見見他們，看看有沒有人能夠回應自己的期待。

“我還是想去王朝?！?

“媽的?！毖垡娦M惑失敗，對方發出了一陣咒罵：“你這人真是誠心找死。我在那邊有很多對頭的，他們有很多辦法整我，到時候如果拖累到我了我可一定會把你拖下水?！?

看來他是同意了。

此刻，天象儀預報的風雨開始變大。儀器發出的嗡鳴聲越來越響，好像有幾千只蜜蜂在嗡嗡叫。加固了幾次的帳篷都在暴風中猛烈地晃動著，隨時可能倒塌。

“把一張欠條給我。”

他伸手接過天選者手中遞出的畫像，看著上面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正在傻笑，他也感受到了那些受害者們的憤懣。沒想到那些俗套的橋段盡然真的會應驗，即使是隨口許下的誓言在十幾年以后還是會找到自己頭上。這張畫像在他的手中燃燒起來，迅速變成了一隊灰燼。

“我會帶你抵達中立區，但我絕對不會親自帶你去往王朝”他說：“到了那里我會給你找向導和護衛送你前往目的地，在那之前希望你不要探究我的過去或是向我的同行者提及我的過去。你要后悔還來得及。”

穿越者施加的法術讓自己在黑暗中隱沒的臉龐顯得高大而威猛，配合著風雨，顯得威儀十足，仿佛上位者在向臣子們發號施令。這似乎已經是他最后的讓步。

“謝謝。”天選者沒有表示恐懼或是害怕，他天生不善言辭也不知道如何表露情感，這讓穿越者有些意外。

于是就這么定了，兩人達成了第一個協議。

“祝你死在那兒，我就不用兌現剩下的兩張欠條了?！?

即使是不甘心地完成了任務，他也會嘴臭兩句發泄不滿。

“這不用你擔心?！?

雖然暗地里兩人達成了約定，但是在外人看來，只是這個被救了的難民在蘇醒后向仁慈的大法師表示謝意而已。人們看著這個難民回復身體后加入了工作，干的活還挺多，又從不抱怨，自然產生了不少好感。天選者自稱流亡的難民，為了尋找地底帝國的庇護，卻不幸迷失在了群山之間，直到快要餓死才被各位恩人救起。大家也沒有懷疑這半真半假的說辭，很容易就接納了這個新人。

暴雨結束后的某個下午，太陽難得地出現在了正當中：這說明不同種族信奉的太陽神基本達成了和解，同意暫時休戰，人們終于不用靠著著萬神殿的閃光走夜路了。商隊爆發出一陣歡呼，在熱鬧的笛鼓喧囂中收起帳篷和器械。烏龜也從鐵殼里伸出頭腳，在泥濘的山地中艱難前行。

接下來連續數月，商隊靠著叢林里打到的古怪野味填補肚子。塞滿了草藥和香料的野禽嘗起來有一股草藥味，吃到最后所有人都像在藥罐子泡過一樣，非常難受。但是領隊的偶人——那個沒有臉的女孩靠著不用飲食的優勢撐了下去。她的腦子里似乎刻滿了地圖和星象，人們終于在精疲力竭后靠著某處傳來的轟鳴抵達了一個小村鎮。

這座城鎮看上去嶄新無比，就連村邊的墳地都長滿了生氣勃勃的植物。所有的建筑都是大石頭拼成的，主要的居民也是些行動遲緩，身材異常高大的石頭人。他們把石頭種進泥漿地里，更多的石頭就從泥漿里冒出來。石頭人們就靠著種出來的石頭做食物，吃的石頭越多塊頭越大。這些石頭巨人壽命很長，越老的體型就越大，幾千歲的長大到四五個人類高度。之前聽聞的轟鳴聲就是他們行走時相互碰撞的聲響。

“真是神奇的物種，那么請問你們是如何繁衍的?！?

從地里長出來的。

得到回復后，有人發出惋惜的感嘆，他們似乎期待著看到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領隊的無面女通過交涉得到了留在村中過夜的許可。不過這些石頭人并不太喜歡外來人。他們不信奉任何神靈和上尊，是創世后被遺棄的物種，悠久的壽命代價是極其遲滯的意識和近乎凝滯的思想。

“信奉諸神的生物會給我們帶來不幸，希望你們在太陽再次無序后離開這里，不要把紛爭留下?！蹦莻€面目被時間蝕刻不清的大塊頭伸出沉重的舉手，指向叢林的某個方向，“去那邊吧?！?

行商們唯唯諾諾，不敢向這些看不出悲喜的怪物提出進一步的請求，趕緊開工干活起來。搭設的帳篷在石頭人巨大的屋舍邊顯得非?？尚?，像牲畜的棚屋。

“我以為現在不存在無神信仰的種族了。”天選者說道。

“還有很多，有些總數還不少，畢竟所有物種和神祇起源都是一樣的。要不是那群人屁事多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誰曉得會搞出這么多麻煩?！?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叫你少管閑事?！贝┰秸咚坪醴浅２粷M，“你如果能活著見到王朝皇帝就知道了，他也是現狀的罪魁禍首之一。如果沒有他們，這群麻煩的東西根本就不會存在?！?

天選者意識到面前這個人似乎和很多事情都有牽連：“你和他們都打過交道嗎？”

“我不認識他們，我認識的人都死絕了，就剩我一個了。”

見對方不耐煩，他想著換個話題，卻看到帳篷外邊發出一整喧鬧。走出帳篷才看到，那群石頭人正在互相毆打，從對方身上打掉的碎石飛的到處都是，雖然沒有波及到行商們，但他們兇狠的模樣嚇得所有人膽戰心驚。

“這些石頭人正常的習俗而已?！贝┰秸咦叱鰜戆参勘娙耍骸笆^人身體非常堅固，幾乎不會被外力損傷，但是他們隨著年長會越變越大，最后身體自身承擔不了重量崩碎死亡，為了削減體型延長壽命，他們會在入夜后相互打擊彼此的身體，把多余的石頭從身上打下去，削減重量后的身體存在的時間也可以延續?！?

“他們身體碎了不會死嗎？”有人看著這些巨人兇狠的模樣擔憂道。

“石頭人和其他生物構造不同，完全靠著作為身體部分的石頭作為儲存記憶和性格的器官。碎掉的石頭會帶著那些記憶一起失去，不過可以通過吃下去補回來。但是補回來就白費力氣打掉了。這些被打掉的石塊一般會被收集起來做成墓碑。村子旁邊那一大片無字的石碑就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這時候他們才注意到那些由碎石拼湊，藤蔓牽連的墓碑。這些石塊都是儲存有有記憶的。同一塊石頭可能被上百個不同的石頭人吞食過，也可能擁有上百段不同的記憶。也正因此，這些高大詭異的墓碑都是些無主之物，鑄造僅用于憑吊過去。

“失去了記憶不會感到悲傷嗎？”

如果全身上下所有的記憶都被替換掉，那就不是原來的生命了。這也是天選者一直以來相信的：往事是一個人的根源，在這個沒有靈魂存在的世界中，一個個體只有保存自己的見聞，將瑣碎的追憶合成經驗與道理，才能稱之為成長。如果僅僅是為了存在時間的延長而拋棄自己的生命，那便不再是自己了，只能說是一個不愿死去的空客在世上游蕩。那些寧可活在長夢中的地底王國僵尸反而更像活物。

所以他的老師不愿拋棄那座凝聚著自己心血和記憶的國家，死在了火焰與戰亂之中。

“人不是只進不出的死海，而是一條河流。你不能通過凍結綿延的浪濤來獲得永恒，也不能指望分流出的河道繼承源頭的所有河水，生命本就是不斷變化的，會在分分合合來來去去中融入海洋。與其擔憂損失的河水帶走江河的本源，倒不如期待前方的河道會匯入什么新的溪流。不要在意這些承載著追憶的墓碑有多么可惜，那個家伙以前……”穿越者說道這里，面色微變，做了個打住的手勢。

“到此為止，我希望你不要為其他生命為延續做出的選擇而感到惋惜。自己的選擇只能決定自己，站在個體思想和價值觀上肆意評價他人的無聊傲慢需要拋棄。”他冷笑了一下，“這種傻子是世界混亂的根源?！?

商隊的各位終于安下心來，一邊稱贊著作為大煉金術士的穿越者博學多才一邊觀摩著這激烈的戰斗。有人甚至開始了下注。除開穿越者和天選者，隊內僅有的幾個對一切無動于衷的人就包括那只馱著活物的烏龜以及領隊的無面女了。雖然看不出表情，但是慵懶的氣質還是一眼就能察覺到。

這個女人看著穿越者擺好賭局，鼓動成員下注，看著原本萎靡不振的人們在賭金的刺激下變得亢奮又開心，把石頭人們激烈的群毆當成助興節目，看得哈哈大笑，就像一群傻子。她低下頭，一言不發地走回帳篷，只當這群人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