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霜殿

“淑妃有孕了。”

大殿之上，冷凝霜端坐在茶桌旁，一身素色長裙，發髻輕挽。她眼角上挑，冷若冰霜的臉上露出看笑話般的神色，斜斜的掃向顧月瑢。

“我知道……”顧月瑢無奈的笑道，“姐姐有孕是好事，凝霜姐你嘲諷我做什么？”

冷凝霜不以為然道：“什么叫嘲諷你？你看人家淑妃與陛下，兜兜轉轉還是能走在一起。你再瞧瞧你自己？”

“我怎么了？”顧月瑢黛眉皺起，寒星般的眸子骨碌碌轉了轉，又不解的回看冷凝霜。

冷凝霜嗤笑一聲，搖頭道，“你心儀鏡陵王，可曾與他表明心意？如今他離你那樣近，你整日里賴在我這兒做什么？”

“凝霜姐！”顧月瑢輕嘆一聲，反駁道，“你明知我同你一樣身份，怎的攛掇我與樓高夜？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這幾年，顧月瑢經常叨擾冷凝霜，日子久了，顧月瑢發現冷凝霜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與她當初了解的差不多，她只是面冷，心腸雖說不上多熱情，但也直率，總好過其他人的口蜜腹劍。

冷凝霜不光直率，嘴還毒得很，總能戳中她的心思。這女子與他人都不同，時常說一些大逆不道之言，這令顧月瑢頭疼的很。

不想冷凝霜聽了這話，面色突然冷了下去，倒不似生氣，只是無盡的落寞與心傷。她沉吟半晌，向著以為惹惱了她而正要道歉的顧月瑢輕聲道，“我只是想，人生在世，生死不論，若能多勇敢幾次，是否能少些遺憾……”

她輕笑，笑的苦澀，暗淡的眸子隱隱泛紅。

“凝霜姐，對不起啊……”顧月瑢十分愧疚。她始終不知冷凝霜心中究竟藏了怎樣的辛酸往事，看她如此，她也不由得心下悲涼。

“無妨，你我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才與你多說幾句。”冷凝霜眸色復雜，“做了這六七年的活死人，十分無趣。”

“你不是十分想知道我的平生嗎？今日我與你講講，可好？”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頭，眸中罕見地流露出笑意。

顧月瑢看見她的笑容，不知為何心底一沉，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她想制止她：“凝霜姐，你若不愿說，我也不是偏要知道。”

“無妨，這些事藏在我心底太久了，今日只想一吐為快，我說你聽著便是，不要打斷我。”冷凝霜微微一笑，眸光晶亮。

她喚來宮人焚起了香，煙霧繚繞，為這清冷的飛霜殿添了一絲煙火之氣，多了些人情味。

顧月瑢提心吊膽的看著沉浸在回憶中的冷凝霜，不知是否與她共情，也從那悲苦中尋到了一絲甜味。

冷凝霜朱唇輕啟，幽幽嘆息。

“我本越州太守冷翊之女，從小被送進山中獨自禮佛，不諳世事。身邊只有幾個家仆隨從。”

“而佛寺中有一男孩兒，不知何處來，不知往何去，據說是當年住持外出云游，撿回來的孩子。只因說他塵緣未盡，不肯收為徒弟。便始終在這寺中帶發修行。”

“他大我八歲，經常繞過我家的隨從，偷偷看我讀書寫字，還插科打諢，言語風流。只是我們年歲相差太多，他及冠之時，我方才十歲。”

“冬去春來，我們整日相伴，他同寺中武僧學習武藝，我學習琴棋書畫。他舞劍，我彈琴，日子過得十分舒心順意。”

“等他及冠之后，便離開了寺院，同我告別時說是要尋找生身父母。他說，等找到了親生父母，便來向我家提親，娶我做他的娘子。”

“我很開心，十分期待嫁給他。我日日等著、盼著那一紙大紅聘書，可是卻遲遲等不到。”

“十五歲及笄之后，父母突然來信召我回去。我回到家中，聽說父母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我很驚喜。也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大哥多了幾分好奇。”

“等我看見他的臉，我才明白，爹娘為何突然將我接回家中。”

“我自小在山中為失散的哥哥祈福，希望他能早日回到家，令爹娘開心。卻不成想，那個整日伴我逗我開心、劍指天地、信誓旦旦說要娶我的人……竟是我的親哥哥。”

“我自然不從，大鬧祠堂，又以絕食相抗，只希望他能信守諾言，娶我回家。”

“我始終不愿相信，我念著、盼了多年之人，是我的親哥哥。”

“我也曾私下求他帶我離開，他卻不同意。那該死的孝心作祟，他說，如此艱難的回到家中，不能對不起父母。如今已知我們是親兄妹，唯有忘卻前緣，及時止損，不要一錯再錯。”

“我想過自己了斷，卻幾次三番被他救下。我更加不愿相信他是如此無情之人，卻沒想到……”

“他為了讓我消了這份心思，竟在我十八歲之時，娶了當地富商家的女兒。”

“我終于心灰意冷，正逢新帝登基，各地官員進京朝拜，又碰上耀影國刺殺，他陰差陽錯救了皇帝，便順理成章的將我送進了宮。”

“我成了婕妤，他回了越州。我父亡故，他成了當今的越州太守，造福一方。”

“或許他早已忘卻了這般前塵往事，獨留我在這深宮中了此殘生……”

顧月瑢聽著冷凝霜的娓娓道來，忍不住落淚。她可以想見，當初那個單純美好，一心盼著心上人的姑娘，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一點點的熄滅熱忱，心如死灰。

“難為我活著的心，就這樣如死水般漸漸冰涼了。”冷凝霜說完，自嘲道，“你我不同，如我這般，是半點機會也沒有的。而你，不要執著于身份不同，且顧眼下，哪怕只能偷得半日歡愉，便是隔日死了也無妨，免得徒留遺憾。”

顧月瑢走上前，用手帕輕輕為冷凝霜擦去淚水，輕嘆道，“凝霜姐，我想過你會有難以言說的往事，卻不想這樣坎坷。”她終于明白，為何冷凝霜不畏世俗，不顧男女大防，如此離經叛道，只一心期望她能勇敢地抓住心中所愛，度過余生。

冷凝霜漸漸釋然：“今日，我將藏在心中多年的往事說與你聽，望你替我保守秘密，若日后我不在了……你也能記得我的教訓，別留遺憾。”

顧月瑢聽著，眼前漸漸模糊，她努力地朝著冷凝霜點點頭，卻終究是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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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顧月瑢在霽云宮西殿中悠悠轉醒，她拿過枕旁的信紙匆匆掃過，面色大變，不顧一眾下人的呼喊，飛奔著跑向飛霜殿。

她來到飛霜殿門前，只見著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天，還有前后奔走滅火的宮人們。他們口中還不停喊著，冷婕妤還在里面。

“凝霜姐！”她想沖進大火救出冷凝霜，可漸漸坍塌的宮殿已經清楚的告訴她，為時已晚。

她站在陰影中，看著匆匆趕來的蕭煥陽、柳馨雪、齊夢書，還有一眾貴人。她腦中還回想著那張薄薄的信紙上，冷凝霜最后留給她的話語：

月瑢

我一生凄涼，孤苦無依。得你青睞，三生有幸。

雖有遺憾，臨終前得你相伴，卻已釋然。

吾自知積郁已久，命不多時，無力回天。

思吾一生，如意之事甚少，唯生死一事，順吾心意。

見淑妃有孕，與帝伉儷情深，十分艷羨。

深宮寂寞，長夜漫漫，此生與吾愛失之交臂，不愿茍且偷生，流年暗度。

魂魄將離，今自裁于此，望你莫要傷懷，牢記吾之所言，莫要重蹈覆轍，徒留終生遺憾。

——凝霜絕筆

淚水大顆大顆落下，狠狠地砸在地面上，轉眼消失不見。顧月瑢跌坐在地，呆呆地望著熊熊大火將眼前的宮殿吞噬干凈，帶著那女子一生未了的心愿和遺憾消失殆盡，不留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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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凝霜死了，死的決絕。

沒有人看見她是怎樣點燃了如同冷宮般的飛霜殿。

除了顧月瑢之外，再也無人知曉她曾經歷過怎樣的心酸往事，悲涼徹骨。

大火撲滅之時，飛霜殿一片廢墟。宮人抬出冷凝霜的尸身，仍舊干凈，沒有被火灼燒過的痕跡，只有些許灰塵。女子的睡顏純潔如初，不見往日的冰冷，唯有對曾經的眷戀。

蕭煥陽只是淡淡的看了看，吩咐宮人通知越州太守，允許其進京吊唁。

自裁的妃子不能葬入皇陵，蕭煥陽特許越州太守將冷凝霜的尸身帶回家鄉安葬。

柳馨雪與齊夢書站在蕭煥陽身后輕輕落淚，人們熙熙攘攘，神色各異。只有顧月瑢，心中凄苦。她在想，越州太守若進京之后看到這般景象，可會后悔？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那些荒唐愛恨，苦澀愁深，終究隨著冷凝霜的死，沉淪于過往之中，再無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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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菊花開了又敗，輕雪紛紛揚揚，散落在一片縞素的豫京城，十分慘淡。原本喧囂的街道上，如今鮮有商販來往。過客匆匆，多半噤聲，無人敢喧嘩。

近幾年來，齊太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就連柳馨雪也沒有任何辦法，僅是靠著湯藥續命，終究沒能撐到這個冬天。掙扎著到了十月初，齊太后薨逝于夜闌宮中。

消息一出，舉國同悲。

蕭煥陽與蕭逸寒為齊太后守孝一月，并下令一月之內，全城百姓僅著素衣，禁辦紅事，禁止喧嘩，禁止疾行。

沒了齊太后，沒了冷凝霜，璟王蕭逸寒也快及冠，即將過府別居。夜闌宮中，愈加凄清。

轉眼到了十一月份，守孝期結束后，蕭煥陽照常來昭和宮陪柳馨雪。

“雪兒。”蕭煥陽一身錦衣華服踏著月色而來，眉眼飛揚，如月光清華，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陛下。”柳馨雪輕笑著起身，挺著六個多月的肚子，上前迎接。

“快坐下，”蕭煥陽扶住柳馨雪伸過來的手，攙扶著她坐下，“今天感覺如何，可有不適？”

柳馨雪聞言輕輕搖頭，輕笑道，“并沒有啊，皇兒很乖，從不折騰臣妾。”

蕭煥陽微笑，桃花眼中流露出絲絲暖意，顯然心情很好。

“嗯，那便好。”

“陛下用膳了沒有？”柳馨雪輕聲問。

如今她身子漸沉，很容易餓，用膳時辰十分混亂。時常沒等到蕭煥陽來，而她已經用過晚膳了。

“今日處理公務晚了些，還沒用過。”蕭煥陽四下掃了一眼，入眼之處沒有膳食，倒是有不少水果糕點。

他起身走到桌旁坐下，拿起一塊精致的點心端詳了半晌，而后毫不猶豫的扔進了口中。

柳馨雪看著蕭煥陽那分明很餓又不肯說的別扭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呵呵呵……”

蕭煥陽口中的點心還未咽下，他鼓著臉轉頭無奈的看了一眼那個樂不可支的可惡女人，又掃了一眼她日漸隆起的肚子，深深嘆氣。

他確實餓，可是那又能怎么辦？

不是不能傳膳，難道夜闌宮中還有人敢讓他餓著肚子不成？可是不行啊……

柳馨雪有孕以來，美其名曰要保持往日的形象，用膳的時辰遵循醫者認知中的規律。如今她肚子漸漸大起來，又嘴饞，她怕難以克制，便不許他在她面前亂吃東西，吃喝只能隨著她的時辰。他能趕上便陪她吃一些，若趕不上……

思及此，蕭煥陽有些頭疼。

祖訓有云，懷孕的妃子不能侍寢。他便只能趁著回到寢宮之后，若是餓著，就傳些膳食隨便用用，若不餓便不吃了。

哎……

自她懷孕，他就沒用過一頓完整的晚膳。蕭煥陽在心里暗罵道，等這個小混賬出來，他一定先治它的罪。

柳馨雪含笑的盯著蕭煥陽千變萬化的臉色，愈加覺得他可愛。

“別笑了……”蕭煥陽重重嘆了口氣，喝下一口清茶沖淡口中甜膩的味道，無奈道，“吃些你這兒現成的東西還不行？”

柳馨雪‘噗嗤’一聲笑出來，樂道，“陛下，若是實在餓便傳膳嘛，臣妾沒事的。”

蕭煥陽搖了搖頭，坐到她身邊，“我都已經堅持到現在了，不差剩下那幾月。”她說不能在她面前吃，他便不吃吧。答應她的事他一定能做到的。

“陛下最近清減了不少，國事繁忙，陛下身體真的吃得消嗎？”她柔聲問道。

蕭煥陽劍眉輕皺，分明是她不讓他吃，又問他身體能不能吃得消？女人真是口是心非。

卻還是淡然道，“沒事。”

柳馨雪看他嘴硬的樣子，心下了然。她當然知道每天蕭煥陽從昭和宮離開之后，都會回到自己的寢宮用膳，如今天色已晚，她有心早些放他回去，便笑道，“陛下，臣妾這里沒事，陛下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蕭煥陽心底小小的雀躍了一下。

他不是不想陪她，真的實在是太餓了……

他剛想應聲，柳馨雪突然開口，那語氣中有些小心翼翼，“陛下，若有時間，去瞧瞧月瑢吧……”

“嗯？”蕭煥陽愣了下，有些不解。

“近幾日，月瑢的神態有些恍惚，住的離臣妾又遠，臣妾身子漸沉，不便去看，又實在放心不下。陛下若閑下來，便替臣妾去瞧瞧她，也讓臣妾安心。好嗎？”

蕭煥陽聽著柳馨雪殷切的話語，輕笑。這個小女人，懷著身孕也不忘想著他人，讓他說她什么好呢？

“好，我這就去替你看看她，然后再來回稟，可好？”蕭煥陽滿臉寵溺對她笑道，“在此之前我先去吃點東西，免得還沒走到霽云宮便駕崩了。”

“不可亂說！”柳馨雪連忙捂住他的嘴，月眸瞪得大大的盯著他。

蕭煥陽被她盯得脊背發涼，有些無辜道，”好了，我走了，你早些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好。”柳馨雪乖巧地點頭。

他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揉了揉她的發，又扶她躺下幫她掖好被角才走了出去，走到門口還不忘回頭看看她。而她回以微笑，目送著他直到身影消失。

月上中天，子時夜半，昭和宮中，宮人來稟：

“淑妃娘娘，陛下歇在了霽云宮。”

昏暗的寢宮中，榻上女子那雙如明月一般的美眸猛然睜開，閃過一絲復雜，又緩緩合上。

屋外有雪紛紛而下，屋中的人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