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縣里事務(wù)繁多,今日我回來的會晚一些,晚飯不必等我,你們早點吃完休息就好。阿蘭,有什么事等我回來,一起細細商量可好?”
白峰放下手中的碗筷,抬眼看向萬蘭,目光深沉,帶有幾絲期盼,希望對方能給自己肯定的答復(fù),即便心中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眼看萬蘭遲遲不作聲,白峰也沒有再白費功夫,以免適得其反。轉(zhuǎn)頭對自己異常安靜,魂不守舍的女兒說道:“竹兒,聽爹的,別管你娘說什么,你都別往心里去,一會兒收拾一下出去散散心,算一下時間,西山上應(yīng)季的花也都開了,去看看,外面風(fēng)光正好,別把自己拘泥于一方天地。爹明白你的心思,等爹回來,爹會幫你的,你別鉆鉆牛角尖,硬碰硬,沒有好結(jié)果的。
話音一落,白竹倏地抬起頭,破敗的眼神中生出幾絲期冀,重重地點了點頭。聽到屋外突起的嗚咽風(fēng)聲,白竹連忙去屋里翻出一件寬大的披風(fēng),遞給了白峰。
“爹,外面起風(fēng)了,拿上這個,別著涼了。傍晚可能有雨,我不給您找斗笠和蓑衣了,若下雨,您就讓縣府里的人送您回來,別再自己騎馬了,不安全。”
看著白竹擔(dān)憂的神情,白峰欣慰地拍了拍白竹的肩,接過灰色披風(fēng),掛在臂彎處。
白峰看到如此乖巧的女兒,終是不忍傷她的心,在擔(dān)憂中叮囑。“爹知道了,乖女兒。你好好的,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長大了,爹相信你不會魯莽行事的,只要你下定了決心,爹就會支持你,盡最大的力量幫助你。”
“爹,女兒明白了。”接受到白峰傳達出的信號,白竹頓時平靜下來,穩(wěn)住了心神,看向白峰的眼神也堅定起來,回了白峰一個舒心的微笑。
掃視著眼前兩人的互動,萬蘭心里氣不打一處來。這不明擺著表明了父女兩人站在了一條戰(zhàn)線上,要跟自己對立,要是自己再看不出這層意思,那她可就成了真正的大傻子。
“白峰,縣府里忙,那你就忙你的,不用分心家里的事。這么多年來,不都是縣府里的事情排第一,家事往后靠的嗎?你快走吧,指望不上你,但你也別添亂。”說著說著,萬蘭的語氣里增添了幾分怨氣,同時面上透露出一絲譏諷。
知道萬蘭在埋怨自己給白竹撐腰,拿官府說事,撒氣,所以白峰并沒有生氣。可饒是如此,聽了這番話,心里還是不舒服。這么多年,兩人舉案齊眉,甚少吵嘴、紅臉,有什么事也都是就事論事,商量著來,從不會拐彎抹角扯別的來膈應(yīng)人。
想到此處,萬峰努力維持的溫和神情終是繃不住了,面露難色,眉頭緊鎖,再次嘗試勸說。
“阿蘭,別意氣用事,孩子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你我一樣,父母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輩子,承歡膝下只是你心中所念罷了。”
近幾日,為了白竹的事,萬蘭性情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開始喜怒無常,拒絕一切勸解,只是一心想著讓白竹放棄所念,這種念頭似乎成了一種執(zhí)念。整晚不合眼,盯著房梁發(fā)呆,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仿佛被抽掉了魂魄,可白天卻又如往常一樣,該干嘛干嘛,并無反常之舉。
白峰雖心痛不已,但也無可奈何。他深知萬蘭的性子,如果貿(mào)然行事,只會適得其反,將事情推到無法逆轉(zhuǎn)的境地。只能陪著她一夜一夜的不眠,第二天再照舊去官府處理公務(wù)。
萬蘭就這么熬著,壓抑著情緒,直到爆發(fā)那一天,才能知道她的真實想法。萬蘭是一個很能藏住事的人,常人做不到的,她可以完美的做到,且做的滴水不漏,讓旁人察覺不到分毫。只要她自己不說,誰也不可能知道。
萬蘭一言不發(fā),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走。
白竹靜默,神色冷淡,眼底是苦楚與無奈,她內(nèi)心很清楚,沒有人能改變?nèi)f蘭的想法,即使已故去的外祖父母重返世間,也不可能勸娘回頭,論固執(zhí),她大半是遺傳了母親,真真是一脈相承。
暴風(fēng)雨也好,滔天怒火也罷,只管受著就是。無非結(jié)果就是兩敗俱傷,親情歸于淡薄。她們這個家走到今天有多不易,白竹再明白不過,只是她今后的路怎么走,沒有人能給她規(guī)定,被人操控的人生,要來何用。
白峰看到萬蘭憔悴卻又硬撐的樣子,頭疼不已,這比他以往面對的任何一件政事都要麻煩。
面對萬蘭站立,放慢了語速,低聲勸說。“阿蘭,別動怒,莫氣壞了身子。有些事急不得,等我回來,我們再細細的把這件事弄清楚。”同時,伸出寬大的右手,輕輕撫摸眼前飽含怒意的人的小巧臉龐。
“起開,快走吧,我自己有數(shù),又不是小孩子了。”話雖不好聽,但語氣明顯變得輕柔。說完后,輕巧的撥開了覆蓋在左臉頰的手掌。
白峰臉色微變,瞳孔微微收縮。既如此,他也沒有再糾纏下去,識相的轉(zhuǎn)身離去,走出門口時,眼神中閃過不安。明眼人都看得出,母女兩人皆是鐵了心的堅持自己的觀點,一時半會調(diào)解不了,只能拖延時間,而后慢慢解決。快刀斬落麻,在這里無法用,火上澆油的事可做不得。
“竹兒,去把院子里曬的干貨收起來,碗筷我來收拾。你做完后,到書房里等我。”淡淡的語調(diào)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我明白了,娘。”
白竹沒有多說什么,默默應(yīng)下。來到小院,干脆利落的把曬有干果、蔬菜、藥材的大大小小的笸籮端進主屋里。簡單挑選過后,將曬制已好、成色優(yōu)良的干貨裝進干凈的布袋中,用麻繩捆好,疊放到木柜中。
倚靠在書房里的木柱上,眉頭不展,白竹深思、糾結(jié),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萬蘭支持自己。太過入神,以至于萬蘭在她面前站了近半刻鐘也沒有察覺,若萬蘭不出聲,白竹或許會一直冥想到中午。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斜著身子、交叉著腳,站沒站相,像什么樣子!”看著白竹這幅近似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f蘭氣不打一處來。雖不苛求白竹成為大家閨秀的淑女模樣,但也不能有浪蕩的做派。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從白竹能自主走路時就開始教導(dǎo)她,沒想到現(xiàn)在像個男孩子一樣沒個正形,十分隨意,從不把儀態(tài)放在心上。
“沒什么,娘,您叫我來,是有什么事嗎?”右手用力往柱子上一撐,左腳掌落地,身體左傾,快速調(diào)整好姿勢,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斂氣屏息,等待審問。
“什么事?還用得著問嗎。你日日念念的事情,不想早點有個結(jié)果嗎?今日,你等的著急了吧。有什么話你就敞開了說,這兒就我們母女兩人,把你想的、念的、不滿的都說出來,這么多年了,我竟不了解自己的女兒,說出去真是個笑話!”
“好,娘,今日我就把話說明了。您先坐下,耐心點,多給我點時間,不要隨意打斷,我會完整地說出心中所想。”
萬蘭輕笑了兩聲,擺了擺手,“不用了,我坐下還得站起來,費那勁干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就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么大的本事,有多大的能耐,用你這副肉身之軀干出什么偉業(yè)。”
“好,那我就說了。”白竹深吸一口氣,雙拳緊握,迅速在腦海中整理好思路,凝練語句,使意思表達有詳有略,邏輯通順,說服力達到最大化。緊閉雙眼,忽的睜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認真地看向萬蘭,明白曉暢的訴說起來。
過了一刻鐘又一刻鐘,一時辰又一時辰。屋外傳來細細清脆的抑揚頓挫聲,偶爾夾雜著顫抖、尖利的質(zhì)問聲,與院外的蟬聲、鳥鳴聲、蛙叫聲交纏,刺耳無比。臨近中午,一層層的烏云靜悄悄地占滿了原有的晴空,沒有一縷微光能沖破出緊密的網(wǎng)罩到達微濕的泥土上,悶熱的空氣透過縫隙漸漸侵入到屋內(nèi),帶來沉悶的燥熱感。倏忽間,大風(fēng)驟至,拍打著門窗呼呼作響,屋內(nèi)人耳邊的鬢發(fā)被陣陣涼風(fēng)吹起,久久不能落下。
嘩啦啦的陣雨急速而下,讓人措不及防,街巷上的眾人狂奔散去,小販們來不及收拾,扛起挑桿,奮力跑向近處的屋檐,貨架靠墻,脊背彎曲前傾,用后背抵擋住強風(fēng)與急雨,盡最大力量不讓貨物被雨水浸濕。
這樣的天氣,不是黑云壓天,不是狂風(fēng)暴雨,可強烈的濕熱感從地面升騰,一點點攀爬到人體上,揮之不去,令人煩躁不已。又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了人的咽喉,堵住了人的口鼻。即使人們手中的團扇搖的飛舞,快的只剩殘影,也正能帶來片刻間的涼爽。
白峰集中全部精力,片刻不停,終于趕在午后二時將今日的公務(wù)全部處理完畢。起身時,眼前忽的發(fā)黑,身體搖晃了幾下,嚇得身旁的兩個小吏“唰的”扔下手頭的東西,連忙去扶。左手敷在雙眼上,揉摁了幾下,眼神恢復(fù)了清亮。
“大人,你怎么樣了?先坐下吃點飯,喝點茶吧。飯菜都熱了好幾次了,你一直忙,也沒敢打擾你。知道你急著回家,但也不差這一會兒了。”年長的老劉快步趕來,朝白峰右身側(cè)的一個年輕小吏使了個眼色,小吏迅速離開,到后院茶水房倒了一杯茶水。端起茶杯時靜止一瞬,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無誤后,原路返回,遞到白峰手邊。
白峰接過茶杯,點了點頭,嘴角微揚,以示謝意。不顧文雅,“咕嘟”兩口就將茶水喝入腹中。轉(zhuǎn)而看向老李,解釋道,“無妨,坐的久了些,有些疲憊而已。飯菜就不吃了,你問問有沒有午飯沒吃飽的小伙子,讓他們把飯菜吃掉,別浪費了。去備輛馬車,送我回家吧。這兒你照應(yīng)著,有什么急事就派人來家里傳信。”
“馬車備好了,在門口候著呢。你回家好好休息,處理下家事,關(guān)心下嫂子和孩子。這幾天公事格外繁忙,忙的你是不見日落,每次出門都是大黑,中午飯菜匆匆吃幾口就了事,可千萬別把身體搞垮了。”老李哭喪著臉,聲音哀傷,皺眉接話,擔(dān)憂之情溢出言表。
“你這是干嘛,婆婆媽媽的,今兒沒工夫跟你逗嘴,我得趕緊回家去,耽擱了,得壞事。你多受點累,我先撤了。”
聽了此話,小吏趕緊后退讓路。老李一路緊隨,將白峰送上官府外的馬車上,接著叮囑馬夫千萬駕穩(wěn)點,別起顛簸,雨后路濕滑,特別是小土路,泥濘的很,別急著趕路,安全第一。
出門時大雨已停,晴空萬里,蔚藍一片。馬車經(jīng)過路勢低洼處,濺起朵朵水花。白峰靜坐著,雙眼緊閉,面色陰沉,心中在一遍遍地預(yù)設(shè)事情的走向,萬蘭和白竹母女兩人在家中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有沒有相安無事,等自己回家后再解決問題。又或者,兩人已經(jīng)開始爭執(zhí),爭論過程中會發(fā)生什么,沉著應(yīng)對還是爭鋒相對。狀況如何,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不到家中,他無法按常理料想。
白峰撩開簾子,“陳老兄,馬車駕快點,我急著趕路。”
聽著罕見的焦急聲,陳老頭沒有多說一些,只道“大人,您坐穩(wěn)了,前面是土路,又落了雨,車轱轆會有些打滑。”
在忐忑不安中,白峰頻頻撩起門簾,在看到眼前的院落時,心臟莫名抽痛起來,針刺一般,雖短暫但心慌得厲害。還沒等馬車在院門口穩(wěn)穩(wěn)停下,白峰掀開簾子,一躍跳下馬車。這一跳,嚇壞了陳老頭,手上不由得一緊,可憐馬子被用力一勒,前蹄躍起,馬頭高揚,發(fā)出來一陣嘶吼聲。
回到家中,入目的是遠遠超出預(yù)想外的畫面。雨水中混合著血液,一路蔓延到院落口,經(jīng)過雨水的稀釋,殷紅的血液顏色已變淡,但還是能明顯分辨出血跡。轉(zhuǎn)晴的時間過短,雨水還沒有滲透到地下,也沒有足夠的時間蒸發(fā)掉,血水就這么明晃晃的映入眼簾。
白峰瞳孔猛然收縮,臉上血色盡失,喉嚨一哽,倒吸了一口涼氣。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白峰呼不上氣,也咽不下氣,這么一口氣就堵在了喉間。眼前的事物變得恍惚,來回睜閉眼了好幾次才讓事物不再晃動。猛然大踏步跑向前方,可偏偏腿上卻怎么也用不上力,短短十來步路卻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最終來到了心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