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市的小吃多為早點,晨光熹微中開門,不到午時便閉店。同樣的食品,不同的店做出的味道也大相徑庭。想找好吃又有特色的,看牌子、聽名氣,都不如找個本地人做向導。
雖然白玉瑋認為花費精力在吃上是浪費時間,但既然答應了周秉言,也付出了令自己心安的努力。兩人一般約早飯,一開始周秉言還開車,沒半個月,就成了早起散步外加吃早餐。早點小吃的衛生條件參差不齊,有時候找的館子實在衛生奇差,白玉瑋心里過意不去,選擇不吃,周秉言也不會說什么。從頭到尾,無論對誰,他不說一句刻薄話,不階段性評價,也不總結性發言,令白玉瑋不住地感嘆與反思,周秉言有多么寬容的品質啊,他的教養真的很好啊。
周秉言也從來沒想過白玉瑋是這樣的:以前他見到的是湯世游身邊的那個姑娘,像從教科書里蹦出來的,沒什么活生生的“人氣”,那一場病之后,她在他面前,變得感性、活潑、甚至親近,那種近似于老友的感覺,讓周秉言深感奇妙。她的標簽與線條原來是浮在表面的,有點模棱兩可,她神經敏感,感情用事。他察覺到自己的舉手之勞,讓這個姑娘多么純粹地感激自己,繼而信任自己,在他面前,一步步地在解放天性。那樣的白玉瑋,讓周秉言莫名有一絲絲的驕傲和滿足。
“其實我覺得你挺好養的,”白玉瑋拿筷子指了指粉蒸肉,示意周秉言,“喏,就這種肥肉,以前我覺得你絕對不會吃。”
“以前你覺得我吃什么?”
“···”白玉瑋想了想,大學時候他們也一起吃過飯,只不過,她想不到周秉言吃飯的樣子。“餐風飲露吧。我沒記得你吃過飯。”
周秉言手頓了頓,“你肯定見過。”
“什么時候?我沒注意。”
周秉言知道白玉瑋是真的忘記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周秉言正在啃面包,白玉瑋僅那一瞥;后來很多聚餐,人太多了。以湯世游和周秉言的關系,周秉言應與白玉瑋相當熟悉,但實際上,恰恰相反,他們甚至比“樂世”社團里的其他人還要陌生。
周秉言心里涼涼的,說不上什么感覺。
白玉瑋覺得周秉言有些悶悶的,心下反思自己,何必提起過去,兩人三年都沒熟悉起來,又不是什么光榮的事。“一開始我還挺戰戰兢兢的呢,想迎合你的喜好啊,想活躍活躍氣氛什么的。跟你熟了,發現你還挺淡定的。你有沒有發現,我現在也挺淡定,也不太愛說話了?”
“沒發現。”
“···”白玉瑋臉一下拉的很長,白了他一眼。
周秉言看見白玉瑋吃癟的樣子,嘴角憋不住地閃現一絲微笑,心變得又暖又軟。她說這些話,無非想告訴他,她和他相處變得輕松了。可是讓她這樣的告知,他竟然不舍得——在他們的相處中,她也會累嗎?
思及此,他脫口而出:“和我在一起,你不用做活躍分子。”
白玉瑋聞言,連菜都忘了嚼,立馬眼睛就熱熱的,想哭。她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才未讓那猝不及防的淚水溢滿眼眶。
白玉瑋一貫照顧每一個人的情緒,即便是陌生人,她也總是調動自己全身的肌肉,使對方免于尷尬。她知道這樣不好,也問過自己,“我怎么就活的這么累啊”,可是她總是忍不住這樣做。
沐沐說,有白玉瑋在,聚會永遠是熱鬧的,每個人都感到舒適開心,只是聚會結束后,只有沐沐能看到那個白玉瑋:她似乎掏空了內心所有的熱情,去應付一場心思各異的聚會,結束后,甚至累得連一句話都不想再說。沐沐說,這是她的好,也是她的壞。
周秉言沒想到一句話竟讓白玉瑋有這樣大的反應。
“怎么了?”
“挺感動的。哎呀你干嘛說這么令人感動的話啊。”白玉瑋似真似假地抱怨著,帶著濃濃的鼻音。
周秉言是真的無言了。他好像懂了白玉瑋,又好像沒懂,但他感受到了自己心里,那一片片、一塊塊撕扯的疼,還有他控制不住,想要靠近她,凝視她,甚至,去觸碰她的沖動。
他想告訴她,保持適當的分寸,就很好了,沒必要去顧全每一寸尷尬的空氣,讓別人去解決別人的事情吧。但顯然這不是一個好時機。她的內心,其實柔軟得一塌糊涂,雖然她表面看起來,那樣生機勃勃,像棵茁壯成長的向日葵。
一晃已是冬至,天空不再開闊,總是陰沉沉的,看不見太陽,也下不來雨,亂竄的空氣將掛著枯葉的樹枝搖得顫顫巍巍,只等一場大風過境,樹上的枯葉都被吹盡,路就會變得疏朗。
“老爺子說,覃市是自古以來的交通要道,雖然比不了幾朝古都,但也算富庶。南來北往的客商都要從覃市過路,把東西南北的飲食文化匯集到了一起,加上后來有大量回族人口定居,比其他地方更重視牛羊肉的飲食,才會有了這么多的小吃。”
白玉瑋手里捧著個本,坐在副駕駛給周秉言傳道授業。因白玉瑋回族同事的家里辦祭,邀請了白玉瑋,玉瑋請周秉言做司機——其實不好宣之于口的是,回族辦祭,會熬制正宗的糝粥,平時都吃不到,恰巧周末,白玉瑋有心拉周秉言去嘗。
“老爺子是第幾個采訪對象?”周秉言搭話。
“第三個。唉,每年采訪來采訪去也就那么幾位老兵,說的都是同一場戰役,翻來覆去地講啊講啊,能有什么意思?我循著飲食脈絡下去,你瞧,不一樣了吧!”白玉瑋得意,因新的陽歷年要做特刊,白玉瑋接了歷史版,她劍走偏鋒,做成循著飲食脈絡的“變遷”系列。
“他今年得90多了?能聽到話嗎?”
“還行,老人耳朵不好,就覺得大家耳朵都不好,說的可大聲了。我把他的話都錄下來了,聽不懂的琢摸琢摸,實在不懂就跳過去。”
周秉言贊許,“真聰明。”
“可我拿到這版,格格挺不高興。”
“為什么?”
“這是她的專長啊。但是我到嘴的鴨子又不舍得推出去···”
周秉言莞爾。
“現在紙媒江河日下,生存艱難。我們報社鼓勵內部競爭,刀槍劍戟,各憑本事。”
周秉言明了,“格格不想···?”
白玉瑋贊嘆地夸:“真是玲瓏心思,一點就透。”
“格格護食,她不去搶別人,可別人會搶她呀!今年已經和好幾個同事干了好幾仗了,我們是室友,我不和她爭,但主編給我的,我也不想往外推。”
周秉言點頭:“你們主編也許想點一下格格,讓她明白形勢有變,不然再鬧下去比較難看。”
白玉瑋低頭沉思,復又抬頭:“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我高風亮節,也最好別把這個活兒還回去?”
周秉言把她的評價還回去:“真是玲瓏心思,一點就透。”
白玉瑋賞了他一個白眼。
兩人在八點半前趕到,場面十分隆重,坐北朝南的宅子前搭了臨時棚子,棚子旁邊是土壘的灶臺,一口碩大鐵鍋里,濃香的糝粥正咕咕作響,空氣中漂浮著濃郁的羊肉與雞肉香味。白玉瑋和周秉言到時,院中已人滿為患,他們只好到棚下用餐。
大副是應同事之約來幫勺的,見到白玉瑋和周秉言,急慌慌舀了兩碗粥就湊了過來,朝著兩人嘖嘖稱贊:“看看這粥,多白多香!這一鍋糝熬了一整只羊!從前兒晚上到現在就沒停過火!我剛才嘗了,骨頭都化了!趕緊吃趕緊吃,吃完還有!”
白玉瑋驚訝大副莫名其妙的熱情,趕緊接過碗來。
棚子底下只有馬扎和方桌,周秉言長腿長腳,坐著不是很舒服。白玉瑋端著碗試著站站,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秉言,周秉言疑惑,抬頭看她正一本正經地低頭瞄他,圓潤的鵝蛋臉下,竟多了一層下巴,配著圓潤潤的臉,真是···周秉言樂不可支。
白玉瑋低聲說:“要不站著吃?你這么窩著多難受啊!”
周秉言看她,“要啥自行車啊!”
白玉瑋翻白眼,這人相聲看多了,用起典故出神入化。
大副笑瞇瞇地坐到周秉言旁邊,“你叫啥啊,哪兒人啊?”
其實白玉瑋單位里早有流言,說她找了個男朋友,白玉瑋早就否認了,卻不想同事會跟本尊狹路相逢,急忙澄清,“大副,這是我大學同學,小周。”
大副瞪她一眼,“我知道!小周,你在哪兒工作啊?”
周秉言滿眼笑意地看著滿臉通紅的白玉瑋,正欲回答,卻被白玉瑋打斷。
“他不是咱們本地人,他是冬城的,自己在覃市工作,以后就走了。”
大副一聽,哎,還要走啊,想說點什么,被白玉瑋狂使眼色,訕訕離去。
回去的路上,白玉瑋隱約覺察與周秉言的氣氛不對。
“這種糝粥很好喝啊,湯竟然是白的埃。”白玉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經意間帶了點兒討好的語氣。
“你吃飽了嗎?”周秉言的回話,聽起來也沒什么情緒。
“吃飽了,粥好吃,就是太膩了。你吃飽了嗎?”
“吃的挺飽的。儲備箱里有消食片。”
為什么車里竟然會準備了消食片···白玉瑋腹誹,“我還好吧,也沒非得吃消食片···”
周秉言看了眼白玉瑋:“那吃點山楂片吧。都在儲物箱里。”
白玉瑋猶豫著打開儲物箱,“哇”了一聲,山楂糕、山楂片、蘋果醋、檸檬片,還有蔚為壯觀的一排健胃消食片,她越瞧越饞,雙手捧了一包山楂糕不想撒手,眉飛色舞地斜瞅著周秉言。
周秉言皺眉,卻壓不住嘴角的笑意,“吃吧。”
白玉瑋笑嘻嘻地點頭,取濕紙巾擦了手開始吃糕,山楂特有的酸甜味道令她嘴里不停冒口水,她吃得高興,慫恿周秉言:“這個山楂糕好吃,你吃點兒吧。”
周秉言本不想吃,看她高興,就嗯了一聲。
白玉瑋取了一塊,順帶說了句,“我手干凈的哦”,正要遞給周秉言,卻意識到他在開車。
還在想怎么辦,卻見周秉言優雅側過身,將她兩指舉著的山楂糕含進嘴里。
手指被極柔軟的兩片唇輕輕掠過,瞬間就變得火燙。
白玉瑋裝作什么都沒發生,老神在在地繼續興高采烈地吃東西,卻再也不去看周秉言的神色,只是一個人跟著電臺哼著歌,還降下了車窗,試圖用冷風冷卻急劇升溫的臉頰。
周秉言看著忽然像遠在天邊的白玉瑋,心頭一陣后悔與失望。
原來快與不快,沒什么要緊,她要與不要,都成問題。
“開著窗戶冷不冷?”場面一轉,換他帶點討好的語氣。
“不冷啊。”白玉瑋維持自己的禮貌,并不轉頭看他。心中卻是一片坍塌的荒涼,怎么辦,好像,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