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瑋乍一睜眼,只覺渾身乏力,用手探了探額頭,心嘆完了,真的燒起來了。
窗外天光微亮,她帶著昨晚的藥,抓了錢包出門就診。走到小區主干道上,忽聽身后“嘀”的一聲,在清晨的小區有些刺耳,連忙往路邊躲了躲。
車沒有開走,停在了白玉瑋身邊,車門打開,那人眼底有青黑,竟是周秉言。
白玉瑋不可置信,愣在當場,一個字都說不出。
昨晚周秉言轉出新安小區,徑直回了酒店。
北方夏夜熱鬧、冬夜靜謐,秋夜鬧中有靜,枯枝與落葉合奏,松濤帶來一點點生機,人在失去中感受等待,在等待中又感受失去。
周秉言想,白玉瑋驚懼過度,腹中空空,孤身一人,這樣不管不顧地在世上沖撞,憑的全是年輕。過剛易折,她自己竟完全沒意識到嗎?
他回酒店睡了兩個小時,卻又很快醒來。靠在床頭想了一會兒,復又返回了新安小區。
白玉瑋出現的時候,周秉言正下車看將亮未亮的天空。
仿佛好久不曾見過這樣的天空了,大學時,他常在這樣天空微微亮的時分去操場打球,一開始是一群人,漸漸就剩了他自己。湯世游考到東大后,陪了他一陣子,后來也漸漸不來了。那時候的周秉言,想過自己為什么感覺有點孤獨,這些話,也不好對著朋友和湯世游講,只好忍著。他整個大學都堅持跑步、打球,被調侃撞鐘的和尚也不為所動。大學畢業之后,他漸漸不再早起跑步或者打球了,因為應酬和開會,作息也開始不規律。日子開始過得很快,瞬息之間,時光飛逝。這種茫然的滋味并不好受,周秉言漸漸明白了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他失去了自我堅持、自我個性,他開始融入別人,卻開始失去自己。
正倚在車旁醒神,瞥見一個穿的粽子一樣的小姑娘飄乎乎地走路,在晨光中顯得孤零又莽撞,心里一凜,反應過來是白玉瑋,竟有一絲惱怒。
周秉言追上去,面無表情地將愣在原地的白玉瑋拉上車去,情緒翻騰中他失了分寸,讓她一個踉蹌差點撲到地上。
周秉言慌忙去扯,站定了才看清她的臉,手不禁一哆嗦。那雙本是烏油油的眼睛沒了形狀,紅腫發黑,只余一條縫視人。周秉言一股子心疼涌上喉頭,熏得眼睛發澀。手中動作放輕,將白玉瑋送到副駕駛。
白玉瑋艱難地瞧著他:“你沒回去嗎?怎么還在這兒?”
“剛過來。”
白玉瑋訥訥:“其實我沒事兒,就是頭有點暈。”
周秉言沉默,給她扣上安全帶。當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時,他寧愿沉默,也不想說那些過分的話。
“咱們···這是去哪兒?”
“先去醫院。”
白玉瑋默默點頭,也好,這時候哪有診所開門?不去醫院去哪兒?
沒過幾個小時又到了醫院,診斷白玉瑋體溫又升到三十八度,值班的醫生卻不肯再給白玉瑋輸液,“你才輸完幾個小時?回去用物理辦法降降溫,八點過來查個血。”
周秉言邊聽邊照看包成粽子的白玉瑋,她乖乖地點頭,有些滑稽,有點可憐。值班醫生瞧著白玉瑋的眼睛,嘆口氣對周秉言說:“你回去給她拿涼毛巾敷敷,過24小時不消腫再用熱毛巾。”周秉言點頭。
無功而返。白玉瑋坐立不安:“不好意思,讓你跟我白跑一趟,你先回去吧。你才睡幾個小時啊,沒睡好吧?”
周秉言覺得,白玉瑋現在腦袋可能不大清楚,該被關心的人是他嗎?
眼看著過了青山河大橋直行,白玉瑋慌神,“秉言,咱們這是去哪兒啊?”
周秉言盡量溫和:“酒店很方便,你可以好好休息。”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秉言,我家里很方便的···”但周秉言不聽。
白玉瑋有點害怕。她想來想去,周秉言這樣照顧她的理由,只有湯世游。周秉言告訴了湯世游她的遭遇?等在樓下,是湯世游的請求?覃市離冬城不過半天的路程,會不會在她進酒店后,就發現湯世游在等她?白玉瑋盡力保持鎮定,卻不能阻止冷汗一層一層地從背后冒出。
眼看到了酒店,周秉言站在車外,用眼神催促她下車。白玉瑋徘徊不定,她不能跑,不能留,不能置之不理,僵著身子下了車。
周秉言見白玉瑋隱秘地打著寒顫,暗嘆口氣,護著她往酒店走。
到了十三樓,他將房卡遞給白玉瑋:“你先住這間。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我還是原來的號碼,你還存著嗎?”白玉瑋點點頭,
很聽話,周秉言心下安定,“我去辦點事,你先去休息。”
白玉瑋看周秉言轉身欲走,終于止不住開口,“秉言!”
他轉頭,詢問似地看她。
“你···你沒告訴···他吧?”
周秉言楞了一下,忽然反映過來“他”是誰。
“沒有。”
白玉瑋綻開一個笑容,“謝謝你,秉言,謝謝你。”
“嗯。”
房間是周秉言的,大概住了有一陣子,桌上放著很厚的報表和書籍,衣架上掛著一件黑色大衣。白玉瑋不意打擾,在沙發上占了小小一角,和衣躺下。
昏昏沉沉地睡著,只覺得慢慢陷入溫暖的棉花里,灼熱的眼睛上放了涼爽的毛巾,恍惚回到了小時候,她發燒,媽媽就守在小床邊,她窩在被子里撒嬌,要吃澆了香醋的雞蛋羹。
周秉言去酒店要了她的早餐回來,就見她睡在沙發上,身上又有些抖,好心費了些力氣將她抱到床上,嘆氣怎么這么沉,不過好在這樣折騰也沒醒。
周秉言手足無措地看了會兒,悄悄掩門給媽媽打電話。
“媽,醒了嗎?”
“早醒了,澆花呢。今天回家嗎?”
“不回去了。有個···朋友發燒了,我得照顧她。”
湯玉婉倒也沒多想,“行,那你按時吃飯啊,天氣冷了,你得空回來一趟,我跟你出去買幾身衣服。”
“嗯···媽,問你個事兒。這人發燒了,還睡著了,怎么辦啊?”
湯玉婉有點懵。“發燒了去醫院,睡著了蓋被子,還能怎么辦?”
周秉言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迅速掛斷了電話。
白玉瑋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棉被舒爽,身體通暢,不用量體溫也知道自己完全好了。轉進客廳,周秉言一身黑色居家服,半躺在沙發上看筆記本。白玉瑋一直昏昏沉沉的,此刻才算認認真真“看見”這個人,好像他洗過澡了,看樣子與大學時候沒怎么變,瘦長,白凈,頭發碎碎的。
“醒了?”周秉言知道白玉瑋退燒了,用手指了指餐盤,“給你的。”
餐盤里一份小米粥、四個豆包和兩份腌菜,白玉瑋胃口大開,吃得干干凈凈。
吃完飯,周秉言將筆記本轉給白玉瑋看,“我待在覃市,要長租公寓。如果你需要,也順便幫你找。”
白玉瑋擦擦嘴,因為身體健康,帶來的精力充沛之感,讓她驟然覺得人生豁然開朗。生死之外無大事,她恪守的條條框框,在健康面前都是浮云,人生很長,好好對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回憶昨晚的遭遇,心想確實不能住那么遠了,雖然房租很便宜,但安全的確是大問題,目前手里有些錢,對自己好一點吧。白玉瑋靈光一閃,忽然想起格格和小以合租的房子。
周秉言照白玉瑋的說法搜索了地址。一個很老的家屬院,位置不錯,周邊環繞三個生活小區,距離報社直線距離兩千多米。白玉瑋立即給小以致電,小以很高興,稱如果玉瑋與格格作伴,她也不必因為閃婚對格格心懷愧疚,還交代自己的東西都已經搬走,剩下的東西她可以自行處理。房租一個月一千,兩人均分,水電自理。
確定了房子,周秉言建議盡快搬過去。
恰好碧空萬里,白玉瑋當天就回家打包行李,下午就請搬家公司將行李搬到了新居所。
白玉瑋的新居是三樓,外墻用沙石,窗欞用實木,細看看,曾經精細地裝修過,不過時光一晃二十年,顏色已經剝落地太久了。可喜的是環境干凈,處處安寧恬淡,窗前的一排梧桐,高挺茂密,風一吹會發出葉子相互摩挲的聲音。“同居者”格格因為迅速有人陪伴,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歡迎,白玉瑋受寵若驚。
周秉言本意幫白玉瑋搬家,無奈她雷厲風行,自己完全插不上手。
晚上五點,白玉瑋等在小區門口,頭發沒有吹干,披在肩上。周秉言剛將車停穩,白玉瑋自行開門上車,笑著跟他打招呼:“來啦。”
坐到周秉言身邊,白玉瑋剎那間想起一些片段,她好像撲到了周秉言身邊哭,還吐了···
“秉言,我問你個事兒。”
“嗯?”
“我昨天是不是吐了?”
“···嗯。”
“吐哪兒了?”
“怎么了?”
“···吐你車上啦?這輛車嗎?”
“沒有。”
“那···我吐你身上啦?”
“···沒有。”
“真沒有?”
“沒有。”她吐的時候努力在推走他,很會顧全他人。
白玉瑋稍微放了點心,沒吐人身上,不算太惡心。她給他指著路,沒繞彎子,直接拐到餃子館,喬遷之喜,是要吃餃子的。
快吃完的時候,白玉瑋借口去洗手間,去柜臺結賬,卻被告知“賬已經付了。”
白玉瑋懊惱地跑回房間,“你什么時候把賬結了?”
“怎么了?”
“這兩天太麻煩你了啊,請你吃頓飯你都不給機會。”
周秉言瞧著白玉瑋活蹦亂跳的樣子笑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白玉瑋看著周秉言的笑容,有點呆了。她對周秉言的印象,不是這樣的。如同這次見面的印象一樣,他瘦削修長,發極黑,臉很小,沉默寡言,在湯世游面前的話都不多,甚至稱得上是個陰郁的人。此刻他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就像個少年一樣,眉眼舒展,露出整齊雪白像貝殼一樣牙齒,一雙濕潤的眼睛看著你,竟然如此誠摯溫柔。白玉瑋心中感嘆,其實周秉言真的長得很好看啊。
“既然如此,那我還你醫藥費,你可別推辭了啊。”說完從背包里拿出一個A4紙折的信封,“我估摸著給的,多退少補。”
遞給周秉言,他的笑容收起來了,幾縷碎發從眼前劃過,很奇妙的表情。
白玉瑋無奈地笑:“你幫我付的醫藥費哎,總要讓我還你吧?”
周秉言眼睛有點斜斜地瞄了她一眼,嘴角有一點玩味的笑意。他算是發現了,這個白玉瑋很害怕虧欠,難怪會與湯世游鬧翻。
這兩天,他經常瞧著她那張嫵媚無害的臉蛋,回憶起這臉上出現的、他不喜歡的表情,比如皺眉、為難、尷尬等等。她認真得厲害,一點模糊帶過的本事都不用,連無傷大雅的小聰明也不肯帶。
“我聽說覃市小吃特別多,用你的醫藥費帶我吃小吃吧。”
白玉瑋把信封往他面前一擱,“小吃得吃,醫藥費也得還!”
周秉言輕輕將信封取過來,卻又撈過白玉瑋的背包,將信封放進了背包里,“別爭了,好好想想有什么好吃的。”周秉言比白玉瑋高不少,站起來輕輕松松帶了些壓迫的氣勢。他順手將白玉瑋的小背包掛在手臂上,撿起白玉瑋身邊的外套給她,示意該走了。
白玉瑋那一瞬間,感覺到了周秉言的執拗。仿佛再拒絕下去,他就要生氣了。白玉瑋心中忐忑,沒再多言。
“那好吧。”白玉瑋接過他遞過來的外套,兩人并肩走到店外,車馬川流,正是華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