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谷之上,雨雪紛飛。
豬蹄膀和趕過來的紅葉眾人緊緊趴在峽谷的邊上,豬蹄膀牢牢抱住紅葉,紅葉身體瑟瑟發抖,雙眼淚珠不斷朝著冰冷的深淵滴落。二愣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死死拽住紅葉的胳膊,不讓他靠的太近。
峽谷兩側,怪石嶙峋。
紅青影忍著肩膀上出血的傷口,在下落的過程中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身體。
夜很黑,峽谷里幾乎一點光也沒有。
紅青影的身體不斷撞擊在四周的石頭上,逐漸地,失去了知覺。
暴風在綠淵附近持續肆虐了整整兩天。兩天里,綠淵的人們足不出戶,都窩在自己的家里。
酒妞沒有回家,而是跟紅江海和紅葉母親躲避在紅葉家里。三個人藏在挖好的地下室里,等待著暴風過去。
老人紅江海突然感覺到一陣疲憊,在暗室里,慢慢睡了過去。
在綠淵的不遠處海面上,一個巨大的漩渦在暴風中逐漸形成。一道道彎曲的水流越來越迅猛,將附近的一切都吸進水流的中央。
兩個沒有完全開啟的充氣救生艙隨著水流沖進漩渦,一眨眼,便消失不見。
兩天后,風平浪靜,綠淵的上空難得徹底晴朗了一次。
藍天,白云,海水,青山,一切的一切都無比美好。只是經歷過這樣巨大的風暴,人們的房子很多被破壞了。一些繁密的樹林被吹得四處零散,一些粗壯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帶出很遠,甚至還有的飄到了海里。
菇茸山上一片狼藉,遠沒了原先的生氣。
人們紛紛從地下室里鉆出來,蹲在成堆的瓦礫上悄悄落淚。
不多久,大家紛紛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然后搭建帳篷,準備重建家園。
紅葉母親終于發現了老人的故去,在這樣一場暴風雨里,老人神態安詳地離開了。似乎是感覺到了紅青影身處的危險,老人安詳的臉上多少有一絲牽掛。
紅葉母親抱著酒妞哭著走出地下室,一些附近的鄰居緩緩走過來,替老人安排了后事,紛紛對紅葉母親進行了簡短的安慰。
村子東邊,老人朱濤終于聽到了好兄弟紅江海的死訊。跌跌撞撞趕過來見了一面,沒有哭泣,沒有瘋狂,默默回轉身離開,回家不久后也悄然離世。
一世人,倆兄弟。沒多少人懂他們之間的兄弟情,因為懂的人大部分都不在了。
沒人能想象兩個從小一直玩到大,幾乎從未爭吵過,但遇事總是一起承擔的兄弟,他們的關系更甚一般的親兄弟,甚至比一般的情人更加深厚。
水丹青帶著謝紅娘和李觀潮默默不語地站在兩個老人的身邊,臉上蒼老的皺紋越來越深刻。默默掉了幾滴眼淚,老人陪著兩個兄弟整整待夠了一個星期,然后和謝紅娘回到映月塢再沒有出來過。
紅葉山上的山洞里,二愣一直陪在紅葉身邊。
從那天晚上開始,紅葉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不是眼神直直盯著墻壁,就是將頭深深埋進懷里,一聲不響。
郭詩晴待在二愣身邊,也是一動不動。這一刻,一個女人的天性似乎突然勃發,讓年僅十六歲的少女真正成熟起來。
暴風過去了,一行人緩緩走出山洞。
走在最后的豬蹄膀對著深谷瘋狂吼叫,一雙肉拳瘋狂擊打在自己身上,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二愣看著發瘋的豬蹄膀緊緊抱著不放,被豬蹄膀一把甩在了墻上,貼著墻壁幾乎不能站立。
這是一個男人親眼看著情同手足的兄弟墜入深淵無能為力的悲戚,是在失去兄弟以后依然要保持著平靜來面對眾人的無比壓抑徹底爆發,那一刻,整個山谷回聲響亮,嗡嗡聲中帶著無盡悲意。
郭淮雨面帶愧色,因為他認識到,如果不是自己組織這樣的活動,就不會發生這一切。面對豬蹄膀瘋狂的哭叫,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豬蹄膀瘋狂地爬在深淵邊上,看著深淵里無止盡的黑洞,一雙肉拳已經血肉模糊。
二愣瘋了一樣抱住豬蹄膀的雙腳,怕他一個不小心栽倒在深淵里。
走在前面的人們都折返站立在深谷邊上,垂著淚默默低頭不語。
一直沒有說話的紅葉看著發瘋似的豬蹄膀突然跪倒,讓豬蹄膀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不用二愣攙扶,豬蹄膀快速將紅葉從地上拉起來,一把抱住紅葉,伸手抹去紅葉臉上的淚水,輕輕說道:“咱們回家。”
父子三人走在前面,郭詩晴護持著郭淮雨跟在后面,綠淵里十幾號男人跟在最后面,隨著這片暴風雨后的狼藉,一步步走回海岸,走回綠淵。
謝紅娘的屋子已經徹底成了碎片,周圍十米以內的樹木全被燒成了焦黑的顏色。人們短暫停留在屋子邊緣,簡單地駐足后默默回到了船上。
綠淵的夏天,今年特別冷。
當得知自己爺爺去世的消息后,還來不及撲進母親懷抱的紅葉,整個人瞬間昏迷了。當紅葉母親知道丈夫被李小唐打進了深淵后,堅持了兩天的身體也瞬間摔倒在地。
豬蹄膀忍著失去兄弟的苦楚,忍著剛剛得知老爺子去世的悲痛,一步步將紅葉抱進臨時搭建的帳篷里,安頓好自己的嫂子,然后轉身領著二愣飛奔回家。
酒妞靜靜守護在紅葉和紅葉娘的身側,寸步不離。
酒妞把自己當成了紅家的媳婦,然后用一個媳婦的身份守護著自己的男人和婆婆。
日子一天天過去,菇茸山上的蘑菇型房屋又緩緩搭建起來。彷如雨后春筍,在蕭條過后又一次展現了頑強的生命力。
紅葉母親慢慢醒轉了。這個這暴風雨中經歷了失去丈夫,失去老人的婦人,強忍著淚水一遍遍擦洗著本就被酒妞擦洗過無數次的紅葉面孔,那一刻,身為人母的天性讓她堅強起來,靜靜陪著昏迷不醒的兒子和剛剛懂事的媳婦。
豬蹄膀和田酒匠將紅葉家的房子緩緩搭建起來,順便連大鳥的住處也重新搭建起來。
一直沒有發現大鳥的蹤跡,二愣和豬蹄膀隱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而更多人則認為,那只頗通人性的飛鳥肯定在這次暴雨中被山石壓死在了哪里。
郭淮雨和郭詩晴過來看過幾次紅葉,對著沉睡的紅葉默不作聲。
郭淮雨跟紅葉母親輕聲說著對不起,郭詩晴便開始哭泣。沒有人明白這一對父女心里的苦楚和壓抑,從外面漂流進來,迷路出不去,錯過了三年一度的水墨丹青大賽,然后被紅葉救起,在綠淵里安然住下,教書育人,然后又因為這樣的原因看著紅青影墜入深谷。那是一種人性本身的善念,在經歷了無數風雨無數苦楚后最終的沉淀和發泄。
“不怪你的。”紅葉母親輕輕說完,一手抓著紅葉的手,默默不語。
沒有人注意幾天前跪在菇茸海岸的女人此時仍舊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原本以為躲過了這次風暴的美麗女人等待著紅青影幾人將自己的兒子平安帶回來。她心里甚至已經打定主意,只要這一次紅青影他們救了李小唐,自己就強迫李小唐重新做人,哪怕用一個母親不該做的打罵她都愿意讓一直以來就知道未曾失憶的李小唐做回一個正常人的本分,可惜當她面帶微笑顫抖著身軀聽到李小唐將紅青影摔進深谷的消息后,她再沒有了繼續生存的勇氣。
她跪在了菇茸海岸,面朝紅葉山,不停念叨著“贖罪”二字,然后整個身軀逐漸僵硬,再沒有起來過。
眨眼之間,半個月過去了。
綠淵里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紅葉也緩緩醒轉了,前幾天躺在母親和酒妞的懷里,不吃不喝。等到后來看到母親眼角的皺紋和那一轉身忙碌并略顯佝僂的背影,他才開始少量吃上了東西。
沒有任何禮儀形式,酒妞正式搬進了紅葉的家。
紅葉母親看著懂事的酒妞只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珠,道一聲“受苦了孩子”便認可了這個懂事的媳婦。拉著酒妞原本胖乎乎如今消瘦的小手,女人的眼里說不清是感激是感動是溫柔是滿足,只知道那一刻,世界似乎終于沒有全部倒塌。
于是迎著太陽起床,數著星星睡去,十一歲的酒妞正式成了紅葉的媳婦。
身體似乎恢復以后的紅葉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每天只是那樣坐著,或者緩緩走出院子,看著空蕩蕩大鳥的小窩一言不發,再或者走到山邊的石臺上,默默站立,一動不動。
懂事的酒妞明白自己的男人不會丟下自己和婆婆不顧而輕率跳下石臺,所以每次她都遠遠地望著,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有些不安。
二愣沒有跟豬蹄膀提起自己和郭詩晴的婚事,雖然他們都明白,這樣的事情其實并不怪怨那對漂泊過來的父女。像是一夜之間成熟的二愣每日里只是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太明白這一對兄弟之間的情誼了,所以深怕豬蹄膀也會有想不開的時候,只好寸步不離。
郭詩晴經常來二愣家里走動,對于已經成熟的她來說,自己能做的,就是看著自己心儀的男人不被生活活活擊倒。
豬蹄膀吃的很少,一個月下來,整個人成了皮包骨頭。
二愣的娘常常躲在背后哭泣,看著往日里不可一世的男人像一朵即將枯萎甚至隨時可能凋零的花朵一樣,心里有如刀割卻一點都無能為力。
綠淵人重情,有人能把相思演繹六十年,有人能為兄弟一睡不醒。
郭詩晴抱著二愣,也只有這個時候,幾乎天天很少睡覺的二愣才能短暫地睡去一會。每每這個時候,他原本青澀的臉上那種忽然成熟的表情才會緩緩舒展,重新回到一個孩子的純真世界里。
豬蹄膀一把推開身邊的媳婦,一雙眼睛散發出濃濃的光彩緊緊盯著郭詩晴和二愣。
以為自己男人突然發瘋,被嚇了一跳的二愣娘直直擋在二愣的前面,伸出雙手緊緊護住了二愣和郭詩晴。
被驚醒的二愣揉了揉困倦的雙眼,看著逐漸恢復神智的豬蹄膀驚喜地叫道:“爹,你明白了?”說著從母親背后一頭扎進豬蹄膀的懷里,再不舍得放手。
淚流滿面,豬蹄膀撫摸著二愣的頭發緩緩道:“二愣,蟈蟈是咱綠淵的女人,重情,是咱朱家的媳婦。”
那一刻,從小沒了娘被這場暴風折騰地苦不堪言的郭詩晴一頭扎進二愣娘的懷抱,失聲般放聲痛哭道:“娘!”
這一天,朱家的兒媳婦,算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