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發紅顏
- 風吹紅葉舞
- 大牛叔
- 3030字
- 2012-01-01 00:00:00
謝紅娘一曲相思未了,手中胡琴又起相思。
數十年的等待在這一刻全部傾注琴弦,哽咽,低啼,傾訴,恍然還有一絲朝思暮想一夕得見的羞澀。
嶄新的二胡并非是初作,相反卻是數十年前她用一簾鴛鴦戲水硬從水丹青手里換來的。
她曾經纏著水丹青教她二胡之法,聰穎如她,很快便習得了此間真意。
奈何一抹月光終照了溝渠,錦繡披風,一朝夢碎,才惹出了后來獨上紅葉的事情。
多少年了,饒是謝紅娘這樣的女人都不愿意再去提起。
只知道紅葉山的紅葉紅了又紅,綠了又綠,只知道每個十月二十,她都會站立在紅葉山腳,一雙丹睛注目海域,漫漫搜尋。而紅葉山腳那一塊突兀山石,早被她磨成了平鏡。
此刻月明星稀,海風潮涌,那個人就坐在不遠處的對面,數十年的相思連綿不絕化進了斷斷續續的琴音里。
數十年,她已經不記得數十年是多少年。
那一年,她獨坐荷花林,偶遇煙雨中隨波而來的水丹青,她如出水芙蓉,他卻凌波獨立。
他在綠淵一住就是多少年,將綠淵里的私塾重新規整,天天拉琴,日日教書。那一年,他有著一副迷人的笑容和一臉燦爛的青春。
他經常隨著綠淵的水手出海捕魚,迎著日出站在船頭,用手中的畫筆將一片天空涂抹在畫布上。他最喜歡站在紅葉山的對面,在畫布上勾勒跳躍的小魚,初雨后滴水的荷葉,以及那一片紅紅的紅葉山。
數十年前,她曾隨他一同出海。隨他一起迎著晨風看日出,沐浴晚霞守夕陽。她曾經看著他纖細的手指一筆筆勾勒出清晨黃昏,大海遠山。他的畫里有一種滄桑,也有一種清新,有一種真實,也帶著些許虛幻。
數十年前,她第一次聽他拉起二胡,那一次,霞光映紅了淺海的石灘,他的兩肩坎袖在晚霞中被映成了橘黃色。他微笑的面容不見了,一臉的沉靜和莊重讓她第一次感到心動。那一次,那首悠揚的曲子在她耳畔腦??M繞了幾天幾夜,她至今仍記得當時,他抹去了眼角殘留的淚痕,輕輕說,那首曲子叫《離人》。她聽懂了里面的意思,只是默默坐在他身邊,任那晚的風將她的發絲吹得四處飛散。
以后多少次,她纏著他教她二胡,他教地很用心,她學得更用心。她覺得那二胡里的聲音就是對一個人的相思,于是多少次,他和她,坐在夕陽里,對著天空中的晚霞暢談心緒。那棵扭曲的歪脖子大樹,承載了他們多少次的沉默寡言,多少次的面紅耳赤。
數十年前,綠淵曾遭遇歷史上最大的風暴,那一晚,她的小船擱置在淺灘里。
她出海的老父被暴風困在了海里,生死未卜。
那一刻,她跑到了他的學堂,他二話不說駕了小舟沖進了海里。
她沒有猶豫地跟了上去,卻同時被暴風困在了綠淵不遠處的一座小島上。
那一夜,暴風將綠淵一半的房子吹垮了。整個小島上的樹木幾乎全被暴風拔起了,他用雙手在地上挖出了只能容納兩人的土坑,將她的身體深深藏在了里面。而他的背部在暴風的肆虐中被樹木砸中,卻硬是堅持了一天一夜。
暴風停了,他帶她出海尋找。
在淺灘的礁石上,他背回了昏迷不醒的老父,那一刻,她的心里就再容不下第二個男人。
那一年他第一次參加賽舟會,乘風破浪,用一只誰都沒見過的小船驚險勝出,第一次奪魁。當時被譽為李家最有希望的年輕人李觀潮也還年輕。她替他高興,為他歡呼,從那時起她就偷偷繡起了那件錦繡披風,一繡竟然就是五年。
他第四次奪魁的時候,李觀潮三竿疊浪,將李丑奴逼退兩船。李丑奴仗著李家勢大,在綠淵海岸當眾逼婚。李觀潮被李家長輩牢牢壓制,他卻一身鐵骨橫阻當場。
“紅娘嫁誰也不嫁你!”她記得他指著李丑奴道。
“你憑什么管謝紅娘的事?”李丑奴氣極,伸手一把就抓過去。
他沒練過,但身體卻很敏捷地躲過。
“憑什么,就憑你不配!”
“我不配?哈哈,”李丑奴被氣樂了,竟然笑了起來:“我不配,難道你配?”
“老子配不配管你屁事,瞧你的衰樣就來氣。”他說話總是很風趣,這讓她記憶猶新。
“哼,你這個外來戶,竟然打起了謝紅娘的主意,老子告訴你,你才不配。”
其實她當時真的很想告訴所有人,他配,她心里除了他再沒了其他人。
“吆喝,李丑奴,不要以為你們李家就了不起,小爺還真就不服你們。今天,小爺就把你打到又丑又奴。”他說著竟是真的和李丑奴扭打起來。李丑奴一身功夫當時已經小有成就,卻被他近身抱住,怎么甩都甩不開。
后來紅江海和朱濤出面了,李丑奴被他一腳踹在脊背上,從此就成了駝背。
那一年他第五次奪魁,李家分化,李觀潮自立門戶,一年苦修竟是超越了李家長輩。李丑奴一年含恨,苦修到頭被李觀潮三竿逼退一船,然后被他一竿掀翻賽舟。那一刻,他創造了綠淵史上的奇跡,而她的披風也終于繡好了最后一針。
她走向他,忐忑,羞澀,甚至是扭捏。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到來,他癡了,默默不動地注視著她。晚風中的她應該是無比美麗的。
她將披風披在了他身上,從后背將他緊緊抱住。人群歡呼了,這也許就是人們心中盼望許久的美人英雄的劇情。
而他,在那一瞬短暫的失神后,竟是滿臉的冷靜和無奈。
“對不起。”
她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知道我為什么留這么長的胡子么?”
她想搖頭,卻搖不起來。
“我心里住著一個離人?!?
他聲音很低,聽出來里面的顫抖,而她瞬間淚流滿面。
“你是個好姑娘……”他用一種現實中很狗血的對白拒絕了她。
她抽泣,委屈,甚至是絕望。
他扛起了自己的賽舟,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兩岸的人默不作聲,有些人看不下去,緩緩走開了。
她突然間叫住他:“我可以等,等你忘記她。如果哪天你剪去了胡子,記得來娶我回去……”
他頓住了,脖子微微扭曲了一下,微微嘆息道:“何苦……”
第二天她就搬上了紅葉山,因為她知道,他喜歡看著紅葉山作畫,她希望有一天,她能被他畫進畫里。
然而從知道她搬進紅葉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畫過紅葉山。
夜風習習,輕柔卻不造作。她的眼神已經沒有以前犀利,卻清楚地看到對面礁石上那個偉岸的身影。
水丹青也癡了。
那一抹月光下的白色石頭上,一襲披風隨風飄忽。她曾經烏黑油亮似青絲似黑夜的長發如今全部收攏在了發髻里。她坐姿很端莊,就像以前一樣。他甚至能看到她嘴角微微彎起的弧度,像一彎淺淺的新月。
“美人望遙月,一簾淺悠閑。三竿騰細浪,倆弦送佳篇?!彼⑽⒌鸵鳎骸耙癸L送紅妝,明宇迎彩霞。相思何處長,琴起歲幽憐?!?
他微微摸上了自己的一把長胡子,月光下,這銀色的胡須輕輕抖動。
李觀潮望著這個一開始就讓他無比崇敬的男人,他的手里緩緩摸出準備好的剃刀。
李觀潮突然間覺得眼睛很澀,一滴眼淚竟是不自覺落在了眼瞼下。
數十年前,他們都年輕,謝紅娘,這個被譽為綠淵歷史上最美麗的女人,她將一顆心全部寄托在了水丹青的身上。那一次五連勝,謝紅娘獨身上紅葉,水丹青微微嘆息之后找到了陪伴五載的李觀潮。
“觀潮,哥哥有個不情之請?!?
“水哥,你說!”
“紅葉山不遠處,有一處荷花林,叫做映月塢。我想讓你搬到映月塢去住。”
“我明白,可是水哥你既然對她不是無情,卻為何要這樣絕情呢?”
“絕情未必,無情未必,多情更未必,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第二天李觀潮隱居映月塢,他心里一直期待水丹青能早一天想通,卻沒想到,這一想就是數十年。
光潔的剃刀在月光下發出幽幽寒氣,水丹青一手抓住一縷銀須,一手緩緩揮下。
“一刀,天地知我心。”
“二刀,昨日不同行。”
“三刀,慨嘆歲月遲。”
“四刀,喚醒天涯無盡處。”
“五刀,事事于我皆浮云。”
“六刀,斬斷千古愁,唯有相思夜更濃?!?
……
李觀潮微微扭轉脖子,看著夜風中寧靜的海面。
一縷縷銀須從刀口掉落,緩緩吹入海中,四處飄散。
“九刀,斷去過往迎彩妝。”
長胡子突然從礁石上站立起來,隨手將手中的剃刀扔入水中,淚眼朦朧中,褶皺的臉竟然彎出一彎新月。
“紅娘,我水丹青,要娶你為妻!”
琴音戛然而止,謝紅娘緩緩站立。
夜風吹散了她鬢角的白發,白發中,一抹紅顏徐徐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