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混沌世界 (8)
- 混沌世界(趙本夫選集 第五卷 中長篇小說)
- 趙本夫
- 4912字
- 2013-08-03 02:18:23
半個月來,黃毛獸暗中觀察過,地龍的書鋪子從第七天開始,異乎尋常地?zé)狒[起來。前去買書、租書的,不僅有街上的年輕人,也有鄉(xiāng)下青年。一搭一伙往書鋪里去。還有的大捆大捆往家買。他懷疑,這中間一定有什么名堂!光靠地龍不會有這么大能耐。起碼,不會這么快就打開局面??隙ㄓ幸还蓮姶蟮耐庠诹α浚诎抵衅鹬饔?。
那么,自己再像往常那樣夜以繼日地說書,還他媽的不要錢!就不僅是徒勞,而且顯得極其滑稽了。他發(fā)現(xiàn),街上的年輕人也進書鋪子,也到說書場來。但漸漸來得少了。好像書鋪子比說書場更有吸引力。這些王八蛋!聽了老子多年書,說變心就變心。當(dāng)然,他知道,他還會有自己的聽眾。街上不識字的人仍占多數(shù),這是自己的基本隊伍。地龍的書鋪子永遠也爭不去。他本可以和地龍各干各的。但他吞不下這口氣。一個鄉(xiāng)下黑小子,要和老子在柳鎮(zhèn)平分江山?沒他媽的門!老子非把你擠出去不可!
但他得想想。重新思考一下對策。他決定停書。下午時,黃毛獸背著畫眉從柳林里轉(zhuǎn)回來,就沒出門。吃了晚飯,倒頭就睡了。心里煩。真他媽的煩!
先前,孔二憨子在前門喊叫,他聽到了。但他懶得理他。一個拾大糞的,狗一樣的憨家伙。而且,他一想到,自己最熱心的聽眾竟是這些老弱殘疾,就覺得恥辱。喊吧!老子就是不搭腔。
誰知孔二憋子那么執(zhí)拗。他不能辜負大伙的希望。他從前門敲到后窗,直喊了頓把飯時:“嘭嘭嘭!……老黃叔!……嘭嘭嘭!……老黃叔!……”
黃毛獸再也不能入睡了。他一骨碌爬起米,沖后窗訓(xùn)斥:“二憨,我操你娘!你嚎啥?”
“大叔,大伙等你說書呢!”
“說個屁!老子睡啦?!?
“睡這么早?再起嘛!”他頑強地履行著自己的使命。
黃毛獸看他不識相,大吼一聲:“滾!再吵鬧,老子趕明兒揍你!”
孔二憨子果然不敢喊叫了。他知道黃毛獸巴掌的厲害。有一年,因為當(dāng)面喊他黃毛獸(街上人都背后喊。他哪懂這規(guī)矩),被他扇了幾個耳光。那分量如鐵扇。耳根子腫了幾天。他怕他。只好怏怏回轉(zhuǎn)。走出十幾步,又獨自咕嚕:“熊!一個臭說書的。俺祖上還是圣人呢!你能比?你說的書,說不定是俺祖宗寫的呢!……”
二憨沒敢再去茶館。大約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意思。便斜插入東街,挨個兒巡視他的廁所去了。眼時都有地,附近莊上常有人趁天黑偷糞。可是剛?cè)霒|街第二個廁所,一打手電筒,突見花妮正在小解?!斑羞小表?。他“啊”一聲,沒等花妮發(fā)覺是誰,便趕緊退了出來。一路上卻走了神。大閨女解手,咋這聲呢?
他喜歡上花妮了?;菡媾?。又白又胖。
十 胖姑娘花妮
晚上十點多了?;萑栽跁伬锬ゲ?。幫地龍整理被抽亂的書。此時,人已走光。
這些天,花妮和她的女伴們成了書鋪最經(jīng)常的顧客。有時是買書。多數(shù)時候是來玩一玩。白看書。抽一本看一晚上。地龍問:“買不買?”回答說:“不買!”便接著看。臨走往書架上一放:“這本書別忙賣,我還沒看完呢!”地龍便笑笑。他知道她們愛看書,又沒多少錢。也就隨便一些。只要書鋪常有人來就行。
每天晚上,花妮總是最后一個離開。剛才幾個女伴喊她走。她做出生氣的樣子:“你們先走吧!看把人家的書抽得亂糟糟的,丟下就走,好意思!”
“那咱幫著一塊整理?!惫媚飩児徊缓靡馑计饋怼?
“走吧走吧!我自己就行啦。反正也不走一路?!?
花妮把她們打發(fā)走,挨個書架整理。歸類。擺齊。做得很慢。很仔細。
地龍看不會再有人來,就整理一天的書錢?;仡^看花妮正忙,就說:“花妮,我自己來就行了?!?
“咋的?怕我偷你的書!”
“不不不!我是說,哪能老麻煩你呢?!?
“麻煩是俺自己造成的。還怕你生氣呢。不攆俺就行啦!”
“不攆不攆。歡迎你們天天來!”
“敢攆!”
花妮嘴巴不饒人。笑著,只管擺書。
地龍苦笑了一下,由她去。忽然想到去年的一件事。
那是夏天。一日,地龍從岳莊回來,穿過街南柳林時,從樹隙中隱隱看到一群山羊在吃草。街上人靠河灘柳林,放羊的很多,也就不經(jīng)意。走近了,才看清是花妮。還有另一個姑娘。兩人正說話呢。斜躺在地上。鞋子扔一邊,都赤著腳。那姑娘嘆口氣:“唉!人活著也沒意思。干活吃飯,吃飯干活,連個玩的地方也沒有。還不如死了好?!被菀舱f:“就是。像人家城市里姑娘,活一天也值了!”地龍一時好奇,就躲在一棵大柳樹后頭聽。那姑娘又說:“死了又可惜。才十八歲。你呢?”花妮說:“我十九歲。”兩人便沉默。一時,又都笑了。
“你笑啥?”“你哪?”那姑娘欠起身,湊上去:“喂!咱也學(xué)人家,找個相好的男人吧?讓男人摟摟抱抱再去死,也算沒白活!”花妮也笑著坐起來,和她并肩:“我也正想這事呢!只是,咱不能像她們那么干。”“咋的?”“咱上過學(xué),得文明點。要揀中意的。不能像江老太,誰來跟誰來。你說呢?”“當(dāng)然。要不,就是破鞋了!”兩人又沉默。臉紅紅的,像火燒。那姑娘一歪頭:“花妮,啥是強奸?”花妮看看她,一把摟住她的脖子,按在地上:“就這樣!就……”兩人便在地上滾,“格格”地笑。一只老山羊驚得“咩”一聲,跳起來跑了。地龍不敢再看,紅著臉,也趁機溜走了。一路上卻想,街上的姑娘愣是野!
現(xiàn)在,地龍看花妮整理書,又仔細,又文靜。簡直判若兩人。姑娘家一時狂風(fēng),一時細雨,真叫人摸不透。他不知她是不是找到了相好的。但認識花妮兩三年,覺得這姑娘心眼不壞。就想,書鋪里添這樣一個幫手倒不錯。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開張半個月,生意之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從第七天開始,買書的驟然增多。真不知什么道理。邪門!地龍心里納悶,但還是非常高興。不管咋說,書鋪子站住腳了。
“地龍,你知道嗎?”花妮突然問。
“什么事?”地龍轉(zhuǎn)回身。
“這幾天,黃毛獸天天打啞巴!我隔著院墻聽,可慘哩!”花妮胖胖的圓臉上充滿了同情。
“為啥老是打她?”地龍心里一動。
“裝呆!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
“你書鋪子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心里煩,就拿啞巴撒氣。人家是代你受苦呢!”
“這個混蛋!”地龍牙咬得嘣嘣響。把整理好的錢一扔,又弄亂了。他的心亂了。面前浮現(xiàn)出那張秀美憂傷的瓜子臉。她那么年輕??蓱z。
地龍見過啞巴多次。前兩年,幾乎天天見她。那時,黃毛獸還住這邊舊宅里,和黃岳氏隔一堵短墻。啞巴在家悶夠了,就來丁字街口站一站。到二錘夫妻的茶館坐一坐。再不,就遠遠地看地龍賣書。很新鮮的樣子。
啞巴只要在街面上出現(xiàn),就很快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愈是啞巴,大家愈愛和她打招呼。她羞怯地紅著臉,亂比畫,誰也不懂。大家便笑著散開。在遠一點的地方議論。
人們贊嘆她的美麗、年輕,可惜她的生理缺陷,為她嫁一個大二十多歲的男人惋惜。有的婦女還趁人少時和她搭訕,試圖盤問她的原籍、身世。結(jié)果都失望了。她什么都不會說??傊瑥奈迥昵暗囊粋€夜晚,黃毛獸把她從外地領(lǐng)來,啞巴就成了柳鎮(zhèn)乃至周圍各村莊的重要話題。
地龍也為這個過于年輕的表嫂深深惋惜。看樣子,她還不如自己大。她那張帶有靈氣的鴨蛋形臉,密長的睫毛,水靈靈的大眼睛,修長柔軟的身材,常使地龍怦然心動。一想到這么一個嬌嫩的女孩子,和黃毛獸那個惡魔樣的兇漢躺在一起,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有一天,地龍正在書攤前忙乎。抬頭間,看見啞巴也站在人群里,挨個兒看攤子上的書刊封皮,嘴還一動一動的。地龍好詫異。她不是不識字嗎?可是看那眼神,分明是看懂了的樣子。于是拿起一本《人民文學(xué)》,從人叢里送過去:“表嫂,你要看嗎?——不用付錢,我送給你解悶的。這刊物挺好的!”
一片人都扭頭看,也鼓勵她接過去。啞巴的臉立時羞紅了。不知是因為地龍喊她“表嫂”,還是因為這么多人圍著。她“啊啊”叫著,搖搖手表示不要。
“沒關(guān)系的!”地龍微笑著走過來,“你拿去看吧??赐炅诉€我,再換新的。——怎么,你不識字?我看你像是有文化的樣子!”
啞巴聽地龍說她有文化,驚慌四顧,忙倒退著往人群外擠。
恰好。黃毛獸從縣城回來,突然發(fā)現(xiàn)地龍和啞巴說話,拎個提包就擠了過來。抓住啞巴衣領(lǐng),甩手一巴掌:“你洋興個鬼!大字不識一個,也配往人家書攤上看?”啞巴的嘴角頓時流出血來。黃毛獸仍在拳打腳踢。人們便閃開。男人打老婆,在鄉(xiāng)下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誰管?
地龍訕訕的,愣住了。他想去勸。可平日和黃毛獸不說話,不好去??墒且粍x那間,他從黃毛獸的拳頭下,從一束飄散的長發(fā)下,看到了啞巴求救的目光。那目光那么可憐、柔弱、急迫。她被打得像陀螺在地上轉(zhuǎn)。摔倒了。黃毛獸還在打。地龍的血在往上涌。都是自己惹出來的。他扔下書,幾步躥上去,拉住黃毛獸一只胳膊:“你要打死人的!”黃毛獸猛地推開他:“你心疼了嗎?我警告你,以后少和啞巴勾勾搭搭的!”地龍沒提防,被他推個踉蹌?;鹆?。捏住拳頭:“怎么!你還想揍我?”高高大大的黃毛獸鄙夷地看了地龍一眼:“揍你?——我嫌你瘦!”轉(zhuǎn)身拎起啞巴,像拎小雞似的走了。圍觀的人都笑起來。笑地龍。這小伙子雖長成了個頭,但委實瘦了些。他和巨人般的黃毛獸比,簡直還是個孩子。
地龍受到羞辱,身上的肉在抖。他還愣在那兒。茶館的二錘妻子過來勸:“去去,賣你的書去吧!他那個人就那樣……”
事隔不久,黃毛獸就搬家了。搬到街南。就是現(xiàn)在住的地方。這兒僻靜得很。別人問起:“老黃,街里多方便咋搬出去啦?”黃毛獸便說:“舊宅地方太憋。我請人看過風(fēng)水,礙發(fā)實。早想換個地方了。”其實大家有數(shù),他不愿意讓人經(jīng)??匆妴“停辉缸屓撕蛦“驼f話。在啞巴身上,似乎有不能泄露的秘密。丁字街口人多嘴雜,實在是個惹是非的地方。還有人斷言,黃毛獸是怕街面上年輕人生歹心。特別怕被地龍勾了去。那個賣書報的小伙子對啞巴挺有意思呢。
從那以后,地龍就很少看到啞巴了。據(jù)花妮說,黃毛獸從來不準(zhǔn)啞巴到街上來。也不讓她干什么活。黃毛獸手頭有錢,養(yǎng)畫眉一樣養(yǎng)著她。平日,只準(zhǔn)她到南邊的柳樹林里走一走。街上人一月半載也見不著她。地龍看不著啞巴,也老是心神不寧的。他老在想,啞巴是哪里人,究竟怎么落到黃毛獸手里的?
剛才花妮說,啞巴又挨了打,而且事關(guān)自己!地龍心中的隱痛又發(fā)作起來。黃毛獸,你還算個男子漢嗎?有本領(lǐng)沖我來,干嗎折騰一個無依無靠的啞巴!
野獸!地龍突然生出一個令他熱血奔騰的念頭:幫啞巴跳出火坑!不然,長了非讓他折騰死不可。從長期的觀察中,地龍確信啞巴并非情愿,一定有藏得很深的痛苦。
地龍臉燒得發(fā)燙,一股熱血在周身奔突。他知道,要辦成這件事并非容易??傻佚埦褪堑佚垼_弓沒有回頭箭!
要做的事太多了。這幾天生意興隆,每天營業(yè)額都在二百塊以上。再賣些日子,書籍就會脫銷。還有,那天影柳庵的尼姑師傅來買書,點了十幾本古籍,幾乎全都沒有。自己已答應(yīng)人家了,必須抓緊去縣城進貨。再說,即便沒這些事,一個人光賣書也忙不過來呀。黑天白天開門,簡直連上廁所的空都沒有。必須有個助手了。
他回頭看花妮,這個胖乎乎的姑娘忙得額上沁出汗珠,快要整理完了。地龍滿意地看了看一排溜整齊的書架,真是個合格的管理員!
“花妮!”他突然喊出聲來,幾乎連想也沒想。
這一聲太有點異乎尋常了!花妮猛扭頭,看地龍局促不安的樣子。不知怎么一來,她的臉?biāo)⒌丶t了。心里突突跳:“干啥呀——?把人嚇一跳!”花妮用埋怨掩飾著自己的慌亂。
“我……我想問你……一件事?!钡佚埧诔云饋恚樢布t得厲害。
“說嘛!干嗎吞吞吐吐的?——可不許胡說喲!”花妮轉(zhuǎn)過身去,把最后一本書塞進書架。又后悔。那末一句話似乎不該說。她方寸全亂了。
“我想,請你在書鋪里幫忙。你同意嗎?”地龍話出口,就平靜了。心里卻自豪。我要雇伙計啦!
花妮有點失望。她覺得自己期待的不是這句話。是什么呢?這一瞬間,十幾天前的那個晚上,那個漂亮的陌生姑娘的身影,突然在腦海閃現(xiàn)了一下。該死!人家早有啦。想哪兒去了!——“你剛才說啥?”
“我說,想請你在書鋪里幫忙!”地龍期待地看著她。有點緊張。
“我不是天天晚上都幫忙的嗎?”
“不!我是說長期幫忙。白天也來,幫我賣書!”
“賣書?”
“是的。我按月開給你工資。一個月可以開到……開到五十塊錢。營業(yè)額高了,還可以提點獎金?!?
“你雇我?”花妮一驚。高興得跳起來,“像城里書店的營業(yè)員那樣,穿白大褂?”
“嗯!穿白大褂……隨你便。穿花的也行。反正我出錢做?!钡佚埌腴_玩笑說。
“咦!我才不穿花的。太俗氣。就穿白大褂!”
“好好!穿白大褂?!?
花妮眼珠子一轉(zhuǎn):“那你呢?當(dāng)老板?”
“……”地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嘿嘿笑了,“……就算是吧!不過,我主要是事情太多,忙不過來呢。要進貨什么的。平時沒別的事,我也和你一塊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