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憂說過，我出生的時候，北昭的大雪已經連續下了三天，雪停了，我就出生了，然后梅花就開了。他說第一次去看我時，路過梅花林聞到一陣馥郁的香氣，梅花本是極淡雅清幽，可是她偏偏問道了一陣很馥郁的氣息，后來他就給我取了個小名，馥馥。我的大名，卻是來自于龍椅上的那個男人。

依月。

他們都說，承安皇帝是在我出生時想到了他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他們都說，承安皇帝是懷念那個名字上帶一個“月”字的女人，他們說，那個月貴妃，是皇帝一生摯愛，可惜紅顏薄命。他們都說，依月公主一出生就是最幸運的。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個龍椅上寂寞的男人，只是因為他的一句話，改變了我這一生。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那個早逝的皇貴妃，竟會是我一生的陰影。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與我會有什么聯系。那個時候我更沒有意識到，那個曾經轟動一時的美人月貴妃，影響了我整整一生，確切來說，是半生，那半世的浮華，皆因為那個女子，沉浮。那個時候沒有人會料到，以后發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出乎意料。

凌憂說，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額上就是血淋淋的，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我父母為什么都不過問我，他拿著毛巾，一點一點給我擦去額上的血，就露出底下的傷痕。也許是耽擱太久，也許是傷痕太深，也許是那年的北昭太寒，總之，那個傷，從此留下來疤痕，再改變不了。在我記事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不是個完美的人。以后，我都會承認，我不是個完美的人。

那個疤痕，像極了牡丹。凌憂曾經打量著我額頭說道：“奇怪，你出生時梅花開得那樣好，你額上明明應該是梅花的，怎么會成了牡丹?！别埵侨绱耍矎臎]人提過要幫我去掉這疤痕。后來，承安皇帝盯著我額上用金粉勾勒出的牡丹花，我清楚的看見他眼底的驚愕、悲哀。他就是在那時說了那句改變我一生的話，是的，我確定，他是在看到我額頭之后回過神才說的，只是我從沒有跟對人說過，他們只記住了皇帝的那句話，“依月將來長大了，嫁給我寒兒做他的皇后可好？”那人把我抱坐在龍椅上對我如是說。

很多年以后，我始終記得他當時的神情，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會在想，一個男人究竟對一個女人愛到了什么程度才會在她死后那般念念不忘？很多年以后，我卻開始羨慕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她可以擁有一個帝王永遠的思念，而我，和她擁有相似的容顏，卻沒有她那般運氣。

遇到軒轅哲月的那一日，沈若亭外的牡丹花開得很好，聽別人說，很久以前承安皇帝就常常和月貴妃攜手賞花，我就站在牡丹花從中，想象著那個傾世皇妃當年的音容笑貌。軒轅哲月說，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子。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偷偷的拔下了他的一根頭發，他叫道：“凌依月，你真是個狠心的丫頭!”我朝他得意的笑，我說我就是想讓你記住我，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后都不會有人感敢這么做。然后承安皇帝就來了，他是從后面過來的，把一株牡丹花插在了我的頭發上，我聽見他說，何事讓依依這樣開心？我問，開心？軒轅哲月插話道，笑得花枝亂顫還不承認!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糾正道，是笑靨如花。

很久以后，據說他用“笑靨如花”來形容過一個叫做阮夢瑤的女子，那個寵冠六宮的如玉美人，差一點成了他的皇后。我不知道他在形容她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過從前，曾經，差一點成為他的妻子的我。

北昭的大火來得太突然，一場變故把我從云端眾星拱月的位置上摔下來，狠狠地摔落。六歲的時候，我離開皇宮的那一天軒轅哲月曾經把我拉到馬車后偷偷問我，你真的不能留下來？我說，哲月哥哥你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十二歲那年他來北昭，離開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會一直在帝都等你。然而，當我輾轉到帝都的時候，聽到的卻是新帝娶親的消息。

我以為到了帝都便可以恢復從前，我還是驕傲的凌依月，可是我錯了，又一次跌到了谷底。疼愛我的承安皇帝已經駕崩，那個說過等我長大就娶我的軒轅哲月終于成了皇帝，然后，他就娶了別人。人們都說當今皇上正是風流少年，那阮家女兒又是出名的美人，正是一對璧人。他們都說，那個德妃呀，一定會成為皇后。他們都知道，今上叫軒轅亦寒，再無人記得，從前，他還有個名字，叫哲月。再無人記得，從前，那個太子還有個自小就定下親事的公主。再無人問津，那個傳言葬身火海的北昭公主。

當我在風滿樓第一次獻舞時我就知道以后的路已經沒有選擇了，我只能前進。為了結識權貴，我真的放下了過去所有的矜持、高傲。好在上天待我不薄，也許是看我太倒霉了，被最親近的二叔差點害死，又失去了所有靠山，終于在我依靠自己的時候，走運了那么一回。我遇到了沈從曜。

他說，沈玉，從此以后你就叫沈玉。

那個時候我剛從臺上下來，來不及換衣服就被人從樓上叫下來，我從欄桿上往下望，就看到一個白衣的少年站在一群錦衣侍衛中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男孩，竟然可以把白色的衣服穿得這般華貴、出塵，那一年，他才十七歲，和軒轅哲月相仿的年紀。他也望著我，帶著淺淺淡淡的笑意，輕的好像虛妄，我當時就在想，誰家的少年生得這般好看。后來我才知道，他便是帝都的“第一公子”，沈陌。

沈從曜就站在旁邊，我看到了。我拖著裙裾從樓梯上下來，他一直望著我，從他的眼里，我看到了隱藏在深處的驚愕、震撼。他走上前，在我快走完樓梯的時候突然上前，我聽到他身后的那群人驚呼，相爺!

相爺，便是沈從曜了。我莞爾，父王在世時我就知道，帝都的沈相，是他昔年的好友?？墒俏覅s不能告訴他，我就是凌依月，世人眼里已經死掉的北昭公主。我不敢，我不敢輕易的賭，父王死的時候說，這世上沒有人會對我有真心。凌御可以不顧親情聯絡外人置王府于火海，凌若辭可以對親生父親下毒，軒轅亦寒可以在轉瞬間娶了別的女子，我再不敢相信，這世間，還有什么可以永恒的，還有什么，能夠相信的。

我走到最后一級臺階時，沈從曜伸手扶住了我，我接過他的手，很自然的，就像從前對著父親那樣，走來了樓梯。那一瞬，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先帝牽著我，從婉月閣的樓梯上走下來，那個時間，我還是驕傲的公主，軒轅亦寒會在人前喚我，依月妹妹，私下里，承安皇帝不再的時候，他便喚我，月兒。我不知道，他在登基的那一刻可曾想的他的月兒，我不知道他在娶了黎嫵還有江凝雪之后又立阮夢瑤為德妃的時候，可曾記得那年的北昭白樺雪海間，他對我說，此生若得卿，定生無二色。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所謂誓言，不過只是一時的失言。

沈從曜說，沈玉，從此以后你就叫沈玉。我說，玉字太俗。意料之中的，我看到他身后的那些人全部變了臉色，我想很久都沒有人敢忤逆他了。他旁邊那個，白衣少年，望著我，還是輕輕淺淺的神色，我瞥著他，一面繼續笑道，不過名字越俗人就越不平凡。我的話，無意應允了他，也應允了他的意思。就這樣，我成了沈玉，相府里的小姐，沈家的女兒。那個被先帝愛了一生的女人，成了我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