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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后花園 (3)

他不知為什么這次送趙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親娘更難過。他想:人活著為什么要分別?既然永遠(yuǎn)分別,當(dāng)初又何必認(rèn)識(shí)!人與人之間又是誰給造了這個(gè)機(jī)會(huì)?既然造了機(jī)會(huì),又是誰把機(jī)會(huì)給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腳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虛,就在一個(gè)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勞動(dòng)著的,都是在活著,趕車的趕車,拉馬的拉馬,割高粱的人,滿頭流著大汗。還有的手被高粱稈扎破了,或是腳被扎破了,還浸浸地沁著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這都是為著什么。他想:你們那些手拿著的,腳踏著的,到了終歸,你們是什么也沒有的。你們沒有了母親,你們的父親早早死了,你們該娶的時(shí)候,娶不到你們所想的;你們到老的時(shí)候,看不到你們的子女成人,你們就先累死了。

馮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脫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來光著腳走,他越走越奇怪,本來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遠(yuǎn)處飛。究竟飛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總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覺得空虛。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車的,挑擔(dān)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們一下:

你們什么也不知道,你們只知道為你們的老婆孩子當(dāng)一輩子牛馬,你們都白活了,你們自己還不知道。你們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們?yōu)榱耸裁椿钪畹媚敲雌饎牛?

他看見個(gè)賣豆腐腦的,搭著白布篷,篷下站著好幾個(gè)人在吃。有的爭著要多加點(diǎn)醬油,而那賣豆腐腦的偏偏給他加上幾粒鹽。賣豆腐腦的說醬油太貴,多加要賠本的。于是為著點(diǎn)醬油爭吵了起來。馮二成子老遠(yuǎn)地就聽他們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賣豆腐腦的:

“你這個(gè)小氣人,你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這一輩子,你省吃儉用,到頭你還不是個(gè)窮鬼!”

馮二成子這一路上所看到的幾乎完全是這一類人。

他用各種眼光批評了他們。

他走了一會(huì),轉(zhuǎn)回身去看看遠(yuǎn)方,并且站著等了一會(huì),好像遠(yuǎn)方會(huì)有什么東西自動(dòng)向他飛來,又好像遠(yuǎn)方有誰在招呼著他。他幾次三番地這樣停下來,好像他側(cè)著耳朵細(xì)聽。但只有雀子的叫聲從他頭上飛過,其余沒有別的了。

他又轉(zhuǎn)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遲緩,像走在荊蓁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荊蓁拉住過一次。

終于他全然沒有了氣力,全身和頭腦。他找到一片小樹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煙的工夫。他的眼淚落了一滿樹根。

他回想著那姑娘束了花圍裙的樣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樣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么時(shí)候搬來的,他連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記住,他后悔他為什么不早點(diǎn)發(fā)現(xiàn)她,她的眼睛看過他兩三次,他雖不敢直視過去,但他感覺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著無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與她站了個(gè)對面,那眼睛是多么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來的。他一想到這里,他恨不得站起來撲過去。但是現(xiàn)在都完了,都去得無聲無息地那么遠(yuǎn)了,也一點(diǎn)痕跡沒有留下,也永久不會(huì)重來了。

這樣廣茫茫的人間,讓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誰讓人如此,把人生下來,并不領(lǐng)給他一條路子,就下管他了。

黃昏的時(shí)候,他從地面上抓了兩把泥上,他昏昏沉沉地站起來,仍舊得走著他的歸路。

他好像失了魂魄的樣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羅架好好地在那兒站著,磨盤好好地在那兒放著,一切都沒有變動(dòng)。吹來的風(fēng)依舊是很涼爽的。從風(fēng)車吹出來的麥皮仍舊在大簍子里盛著,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這都是昨天磨的麥子,昨天和今天是一點(diǎn)也沒有變。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盤,殘余的麥粉冒了一陣白煙。這一切都和昨天一樣,什么也沒有變。耗子的眼睛仍舊是很亮很亮地跑來跑去。后花園靜靜的和往日里一樣的沒有聲音。上房里,東家的太太抱著孫兒和鄰居講話,講得仍舊和往常一樣熱鬧。擔(dān)水的往來在井邊,有談?dòng)行Φ胤胖蟛酵鶃淼嘏埽g著井繩的轉(zhuǎn)車喀啦喀啦地大大方方的響著。一切都是快樂的,有意思的。就連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驢,一看馮二成于回來了,也表示歡迎似的張開大嘴來叫了幾聲。馮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模小驢的耳朵,而后從草包取一點(diǎn)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領(lǐng)著那小驢到井邊去飲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來,把小驢仍舊架到磨上,而他自己還是愿意鼓動(dòng)著勇氣打起梆子來。但是未能做到,他好像丟了什么似的,好像是被人家搶去了什么似的。

他沒有拉磨,他走到街上來蕩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他經(jīng)過靠著縫衣裳來過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燈還未滅,他想進(jìn)去歇一歇腳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個(gè)三十多歲的寡婦,因?yàn)樯畹膽n心,頭發(fā)白了一半了。

她聽了是馮二成子來叫門,就放下了手里的針線來給他開門了。還沒等他坐下,她就把縫好的馮二成子的藍(lán)單衫取出來了,并且說著:

“我這兩天就想要給你送去,為著這兩天活計(jì)多,多做一件,多賺幾個(gè),還讓你自家來拿……”

她抬頭一看馮二成子的臉色是那么冷落,她忙著問:

“你是從街上來的嗎?是從哪兒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就讓馮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說:

“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馮二成子還是沒有響。

老王跑出去給馮二成子買了些燒餅來,那燒餅還是又脆又熱的,還買了醬肉。老王手里有錢時(shí),常常自己喝一點(diǎn)酒,今天也買了酒來。

酒喝到三更,王寡婦說:

“人活著就是這么的,有孩子的為孩子忙,有老婆的為老婆忙,反正做一輩子牛馬。年輕的時(shí)候,誰還不是像一棵小樹似的,盼著自己往大了長,好像有多少黃金在前邊等著。可是沒有幾年,體力也消耗完了,頭發(fā)黑的黑,白的白……”

她給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時(shí),馮二成子看她滿手都是筋絡(luò),蒼老得好像大麻的葉子一樣。

但是她說的話,他覺得那是對的,于是他把那盅酒舉起來就喝了。

馮二成子把近日的心情告訴了她。他說他對什么都是煩躁的,對什么都沒有耐性了。他所說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著他的話,她所發(fā)的議論也和他的一樣。

喝過三更以后,馮二成子也該回去了。他站起來,抖擻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寧靜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過雨后又復(fù)見了太陽似的,他還拿起老王在縫著的衣裳看著,問她一件夾襖的手工多少錢。

老王說:“那好說,那好說,有夾襖盡管拿來做吧。”

說著,她就拿起一個(gè)燒餅,把剩下的醬肉通通夾在饒餅里,讓馮二成子帶著:

“過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壓一壓酒。”

馮二成子百般地沒有要,開了門,出來了,滿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風(fēng),也有些涼了。

“是個(gè)月黑頭夜,可怎么走!我這兒也沒有燈籠……”

馮二成子說:“不要,不要!”就走出來了。

在這時(shí),有一條狗往屋里鉆,老王罵著那狗:

“還沒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鉆!”

因?yàn)槭且股盍说木壒剩@聲音很響。

馮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婦也在他的背后閂上了門,適才從門口流出來的那道燈光,在閂門的聲音里邊,又被收了回去。

馮二成子一邊看著天空的北斗星,一邊來到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長著不少野草,腳踏在上邊,絨絨乎乎的。于是他蹲了雙腿,試著用指尖搔一搔,是否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寧靜,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凈凈,他心里邊沒有什么騷擾,什么也沒有想,好像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晌午他送趙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現(xiàn)在他覺得人間并沒有許多人,所以彼此沒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寬舒得多了,任著夜風(fēng)吹著他的衣襟和褲腳。

他看一看遠(yuǎn)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覺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婦的窗子還透著燈光。他看了一會(huì),他又把眼睛轉(zhuǎn)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著燈光的窗子,眼睛看著看著,窗子忽然就黑了一個(gè),忽然又黑了一個(gè),屋子滅掉了燈,竟好像沉到深淵里邊去的樣子,立刻消滅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舊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顯得她單獨(dú)地停在那里。

“她還沒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還不睡?他似乎這樣想了一下。是否他還要回到她那邊去,他心里很猶疑。

等他不自覺地又回老王的窗下時(shí),他終于敲了她的門。里邊應(yīng)著的聲音并沒有驚奇,開了門讓他進(jìn)去。

這夜,馮二成子就在王寡婦家里結(jié)了婚了。

他并不像世界上所有的人結(jié)婚那樣:也不跳舞,也不招待賓客,也不到禮拜堂去。而也并不像鄰家姑娘那樣打著銅鑼,敲著大鼓。但是他們莊嚴(yán)得很,因?yàn)榘俑薪患舜丝蘖艘槐椤?

第二年夏天,后花園里的花草又是那么熱鬧,倭瓜淘氣地爬上了樹了,向日葵開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鬧著,大菽茨、爬山虎、馬蛇菜、胭粉豆,樣樣都開了花。耀眼的耀眼,散著香氣的散著香氣。年年爬到磨房窗欞上來的黃瓜,今年又照樣地爬上來了;年年結(jié)果子的,今年又照樣地結(jié)了果子。

惟有墻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為茂盛,因?yàn)榻衲暧晁喽L(fēng)少。園子里雖然是花草鮮艷,而很少有人到園子里來,是依然如故。

偶然園主的小孫女跑進(jìn)來折一朵大菽茨花,聽到屋里有人喊著:

“小春,小春……”

她轉(zhuǎn)身就跑回屋去,而后把門又輕輕地閂上了。

算起來就要一年了,趙老太太的女兒就是從這靠著花園的廂房出嫁的。在街上,馮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兒一次,她的懷里抱著一個(gè)小孩。

可是馮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里拉起了一張白布簾子來,簾子后邊就藏著出生不久的嬰孩和孩子的媽媽。

又過了兩年,孩子的媽媽死了。

馮二成子坐在羅架上打篩羅時(shí),就把孩子騎在梆子上。夏晝十分熱了,馮二成子把頭垂在孩子的腿上,打著嗑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后花園經(jīng)過了幾度繁華,經(jīng)過了幾次調(diào)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像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樣子,經(jīng)冬復(fù)歷春,年年照樣地在園子里邊開著。

園主人把后花園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這磨房連動(dòng)也沒動(dòng),說是磨房用不著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讓篩羅“咚咚”地震壞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為著風(fēng)吹,為著雨淋,一排一排地都脫了節(jié)。每刮一次大風(fēng),屋瓦就要隨著風(fēng)在半天空里飛走了幾塊。

夏晝,馮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磕睡。他瞌睡醒來時(shí),昏昏庸庸的他看見眼前跳躍著無數(shù)條光線,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細(xì)看一看,原來是房頂露了天了。

以后兩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舊在那磨房里平平靜靜地活著。

后花園的園主也老死了,后花園也拍賣了。這拍賣只不過給馮二成子換了個(gè)主人。這個(gè)主人并不是個(gè)老頭,而是個(gè)年輕的、愛漂亮、愛說話的,常常穿了很干凈的衣裳來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樣打他的篩羅,怎樣搖他的風(fēng)車。

(作于1940年4月,發(fā)表于同月15至25日香港《大公報(bào)》副刊《文藝綜合》與《學(xué)生界》,署名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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