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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中國 (3)

眼看著大少爺一走,全家都散心了。到吃飯的時候,桌上擺著碗筷,空空地擺著,沒有人來吃飯。到睡覺的時候,不睡覺,通夜通夜地上房里點著燈。家里油鹽醬醋沒有人檢點,老廚子偷油、偷鹽,并且拿著小口袋從米缸里往外灌米。送柴的來了,沒有人過數;送糧的來了,沒有人點糧。柴來了就往大廩上一扔,糧來了,就往倉子里一倒,夠數不夠數,沒有人曉得。

院墻倒了,用一排麥稈附上;房子漏了雨,拿一塊磚頭壓上。一切都是往敗壞的路上走。一切的光輝生氣隨著大少爺的出走失去了。

老管事的一看到這里,就覺得好像家敗人亡了似的,默默地心中起著悲哀。

因為是上一代他也看見了,并且一點也沒有忘記,那就是耿大先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那種兢兢業(yè)業(yè)的。現(xiàn)在都哪里去了,現(xiàn)在好像是就要煙消云散了。

他越看越不像樣,也就越要看。他覺得上屋里沒人,他就蹺著腳尖,把頭蓋頂在那大少爺的房子的玻璃窗上,往里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要看什么,好像是在憑吊。

其余的家里的孩子,誰也不敢提到哥哥,誰要一提到哥哥,父親就用眼睛瞪著他們。或者是正在吃飯,或者是正在玩著,若一提到哥哥,父親就說:

“去吧,去一邊玩去吧。”

耿大先生整天不大說話。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在屋子里坐著,他就直直地望著墻壁。他在院子里站著,他就把眼睛望著天邊。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觀察,把嘴再緊緊地閉著,好像他的嘴里邊已經咬住了一種什么東西。

但是現(xiàn)在耿大先生早已經病了,有的時候清醒,有的時候則昏昏沉沉地睡著。

那就是今年陰歷十二月里,他聽到兒子大概是死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本街上兒子的從前的一個同學那里傳出來的。

正是這些時候,“滿洲國”的報紙上大加宣傳說是中國要內戰(zhàn)了,不打日本了,說是某某軍隊竟把某某軍隊一伙給殺光了,說是連軍人的家屬連婦人帶小孩都給殺光了。

這些宣傳,日本一點也不出于好心。為什么知道他不是出于好心呢?因為下邊緊接著就說,還是“滿洲國”好,國泰民安,趕快地不要對他們的祖國懷著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這又在造謠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報的,雖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著,反正沒有事做,就拿著報紙當消遣。有一天報上畫著些小人,旁邊注著字:“自相殘殺”。另外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日本人,手里拉著“滿洲國”的人,向前大步地走去,旁邊寫著:“日滿提攜”。

耿大先生看完了報說:

“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國的,小日本無恥。”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飯,客廳里邊來了一個青年人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大,說了一會就走了。他也絕沒想到廳中有人。

耿太太也正在吃飯,知道客廳里來了客人,過去就沒有回來,飯也沒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瞞著耿大先生一個人不知道。大少爺在外邊當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著燈籠到廟上去燒香去了,回來把胡子都哭濕了,他說:

“年輕輕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規(guī)矩禮法,溫文爾雅……”

戴著大皮帽子的家里的長工,翻來覆去地說:

“奇怪,奇怪。當兵是窮人當的,像大少爺這身分為啥去當兵的?”

另外一個長工就說:

“打日本罷啦!”

長工們是在伙房里講著。伙房的鍋臺上點起小煤油燈來,燈上沒有燈罩,所以從火苗上往上升著黑煙。大鍋里邊煮著豬食,咕嚕咕嚕的,從鍋沿邊往上升著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后結成很大的水點滴下來。除了他們談論大少爺的說話聲之外,水點也在啪嗒啪嗒地落著。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臥房里哭了好一陣,而后拿著三炷香到房檐頭上去跪著念《金剛經》。當她走過來的時候,那香火在黑暗里一東一西地邁著步,而后在房檐頭上那紅紅的小火點停住了。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給耿太太守衛(wèi)著,說大先生沒有出來。于是耿太太才喃喃地念起經來。一邊念著經,一邊哭著,哭了一會,忘記了把聲音漸漸地放大起來,老管事的在一旁說:

“小心大先生聽見,小點聲吧。”

耿太太又勉強著把哭聲收回去,以致那喉嚨里邊好像有什么在橫著似的,時時起著咯咯的響聲。

把經念完了,耿太太昏迷迷地往屋里走,哪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里邊站著。她想這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他看破,所以當他一問:“你在做什么?”她就把實況說了出來:

“咱們的孩子被中國人打死了。”

耿大先生說:

“胡說。”

于是,拿著這些日子所有的報紙來,看了半夜,滿紙都是日本人的挑撥離間,卻看不出中國人會打中國人來。

直到雞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著那些報紙,忽然做了一夢。

在夢中,他的兒子并沒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帶領著千軍萬馬,從中國殺向“滿洲國”來了。

耿大先生一夢醒來,從此就病了,就是那有時昏迷,有時清醒的病。

清醒的時候,他就指揮著伐樹。他說:

“伐呀,不伐白不伐。”

把樹木都鋸成短段。他說:

“燒啊!不燒白不燒,留著也是小日本的。”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要筆要墨要寫信,那樣的信不知寫了多少了,只寫信封,而不寫內容的。

信封上總是寫:

這信不知道他要寄到什么地方去,只要客人來了,他就說:

“你等一等,給我?guī)б环庑湃ァ!?

老管事的提著酒瓶子到街上去裝酒,從他窗前一經過,他就把他叫住:

“你等一等,我這兒有一封信給我?guī)ァ!?

不管什么人上街,若讓他看見,他就要帶一封信去。

醫(yī)生來了,一進屋,皮包還沒有放下,他就對醫(yī)生說:

“請等一等,給我?guī)б环庑湃ィ ?

家里的人,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情形。若是來了日本客人,他也把那抗日英雄的信托日本人帶去,可就糟了。

所以自從他一發(fā)了病,也就被幽禁起來,把他關在最末的一間房子的后間里,前邊罩著窗簾,后邊上著風窗。

晴天時,太陽在窗簾的外邊,那屋子是昏黃的;陰天時,那屋子是發(fā)灰色的。那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高大的暖墻,在一邊站著,那暖墻是用白凈的凸花的瓷磚砌的。其余別的東西都已經搬出去了,只有這暖墻是無法可搬的,只好站在那里讓耿大先生遲遲地看來看去。他好像不認識這東西,不知道這東西的性質,有的時候看,有的時候用手去撫摸。

家里的人看了這情形很是害怕,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開了,不然他就樣樣地細細地研究,燈臺、茶碗、盤子、帽盒子,他都拿在手里觀摩。

現(xiàn)在都搬走了,只剩了這暖墻不能搬了。他就細細地用手指摸著這暖墻上的花紋。他說:

“怕這也是日本貨吧!”

耿大先生一天很無聊地過著日子。

窗簾整天地上著,風窗整天地上著,昏昏暗暗的,他的生活與世隔離了。

他的小屋雖然安靜,但外邊的聲音也還是可以聽得到的。外邊狗咬,或是有腳步聲,他就說:

“讓我出去看看,有人來了。”

或是:

“有人來了,讓他給我?guī)б环庑湃ァ!?

若有人阻止了他,他也就不動了;旁邊若沒有人,他會開門就經過耿太太的臥房,再經過客廳就出去的。

有一天日本東亞什么什么協(xié)進會的干事,一個日本人來到家里了,要與耿大先生談什么事情,因為他也是協(xié)進會的董事。

這一天,可把耿太太嚇壞了。

“上街去了。”說完了,自己的臉色就變白了。

因為一時著急說錯了,假若那日本人聽說他病在家里不見,這不是被看破了實情,無疑也有弊了。

于是大家商量著,把耿大先生又給換了一個住處。這房間又小又冷,原來是個小偏房,是個使女住的。屋里沒有壁爐,也沒有暖墻,只生了一個炭火盆取暖。因為這房子在所有的房子的背后,或者更周密一些。

但是并不,有一天醫(yī)生來到家里給耿大先生診病。正在客廳里談著,說耿大先生的病沒有見什么好,可也沒有見壞。

正這時候,掀開門簾,耿大先生進來了,手里拿了一封信說:

“我好了,我好了。請把這一封信給我?guī)ァ!?

耿太太嚇慌了,這假若是日本人在,便糟了。于是又把耿大先生換了一個地方。這回更荒涼了,把他放在花園的角上那涼亭子里去了。

那涼亭子的四角都像和尚廟似的掛著小鐘,半夜里有風吹來,發(fā)出叮叮的響聲。耿大先生清醒的時候就說:

“想不到出家當和尚了,真是笑話。”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說:

“給我筆,我寫信……”

那花園里素常沒有人來,因為一到了冬天,滿園子都是白雪。偶爾一條狗從這園子里經過,那留下來一連串的腳印,把那完完整整的潔凈得連觸也不敢觸的大雪地給踏破了,使人看了非常的可惜。假若下了第二次雪,那就會平了。假若第二次雪不來,那就會十天八天地留著。

平常人走在路上,沒有人留心過腳印。貓跪在桌子上,沒有留心過那蹤跡。就像鳥雀從天空飛過,沒有人留心過那影子的一樣。但是這平平的雪地若展現(xiàn)在前邊就不然了。若看到了那上邊有一個坑一個點都要追尋它的來歷。老鼠從上邊跳過去的腳印,是一對一對的,好像一對尖尖的棗核打在那上邊了。

雞子從上邊走過去,那腳印好像松樹枝似的,一個個的。人看了這痕跡,就想要追尋,這是從哪里來的?到哪里去了呢?若是短短的只在雪上繞了一個彎就回來了的,那么一看就看清楚了,那東西在這雪上沒有走了那么遠。若是那腳印一長串地跑了出去,跑到大墻的那邊,或是跑到大樹的那邊,或是跑到涼亭的那邊,讓人的眼睛看不到,最后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這一片小小的白雪地,四外有大墻圍,本來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但經過幾個腳印足痕的踩踏之后,卻顯得這世界寬廣了。因為一條狗從上邊跑過了,那狗究竟是跳墻出去了呢,還是從什么地方跑回來的。再仔細查那腳印,那腳印只是單單的一行,有去路,而沒有回路。

耿大先生自從搬到這涼亭里來,就整天地看著這滿花園子的大雪。那雪若是剛下過了的,非常的平,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的時候,他就更寂寞了。

那涼亭里邊生了一個炭火盆,他寂寞的時候,就往炭火盆上加炭。那炭火盆上冒著藍煙,他就對著那藍煙呆呆地坐著。

有一天,有兩個親戚來看他,怕是一見了面,又要惹動他的心事,他又要寫那“大中華民國抗日英雄耿振華吾兒”的信了。

于是沒敢驚動,就圍繞著涼亭,踏著雪,企圖偷偷看了就走了。

看了一會,沒有人影,又看了一會,連影子也沒有。

耿太太著慌了,以為一定是什么時候跑出去了。心下想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可不要闖了亂子。她急忙地走上臺階去,一看那吊在門上的鎖,還是好好地鎖著。那鎖還是耿太太臨出來的時候,她自己親手鎖的。

耿太太于是放了心,她想他是睡覺了,她讓那兩個客人站在門外,她先進去看看。若是他精神明白,就請兩位客人進來。若不大明白,就不請他們進來了,免得一見面第二句話沒有,又是寫那“大中華民國”的信了。但是當她把耳朵貼在門框上去聽的時候,她斷定他是睡著了,于是她就說:

“他是睡著了,讓他多睡一會吧。”

帶著客人,一面說話一面回到正房去了。

廚子給老爺送飯的時候,一開門,那滿屋子的藍煙,就從門口跑了出來。往地上一看,耿大先生就在火盆旁邊臥著,一只手按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在睡覺,又好像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似的。

耿大先生被炭煙熏死了。

外邊涼亭四角的鈴子還在咯棱咯棱地響著。

因為今天起了一點小風,說不定一會工夫還要下清雪的。

(作于1941年3月26日,發(fā)表于同年 4月13日至29日《星島日報》副刊《星座》,署名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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