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馬克·吐溫自傳(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馬克·吐溫
- 3274字
- 2013-08-02 23:39:52
當我十五歲左右在漢尼巴爾的時候,在一個短時期內,我是節制隊員。在當時幾乎一年那么長(甚至更長)的時間里,節制隊這個組織幾乎遍及全美國。按照節制隊的規定,只要是隊員就都要發誓不吸煙葉。所謂隊員,有一部分是指誓約,另一部分則指紅色的美利諾綬帶①,其中主要的便是紅色的美利諾綬帶。為了能夠掛上綬帶,男孩子們踴躍參加——那些誓約是無關宏旨的,同綬帶相比,它是如此的無足輕重,甚至可以忽略不計。這個組織非常薄弱,又是臨時性的,這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假日來開展活動。五月節這一天,我們能夠同主日學校的師生共同出動,去游行,順便露露這紅綬帶。到了七月四日,就可以同主日學校、獨立消防隊和民兵隊一起游行。不過,對于一個少年道德組織來說,僅靠一年露兩次綬帶,那是無法維持下去的。我身為一名列兵,不可以超出列隊,哪怕是一次。不過因為我是“顯赫的秘書以及皇家內衛的哨兵”,有權編制口令,并在紅綬帶上佩上玫瑰花飾。我在這種情況下堅持了下來,一直到后來得以在五月節和七月四日享受參加兩次列隊的光榮。然后我立刻就辭了職,并離隊了。
整整三個月,我都沒有吸煙,那種犯煙癮的苦惱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九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抽煙了——頭兩年只是偷偷地抽,兩年以后,便公開地抽——換句話說,我在爸爸死后便開始公開抽煙了。離隊門口才三十步的距離我就抽起煙來,并且感到非常快活。我現在已經記不起那雪茄是什么牌子的了,或許不是什么上等煙,否則的話,先抽的人不會這么迅速便把它扔掉。不過我感覺這雪茄煙已經是做得最好的了。如果那先抽它的人,有三個月沒有抽一口煙,那么他的想法的就會跟我的一樣了。我抽那個煙屁股,并且一點羞愧的感覺都沒有。如果在今天,我會引以為羞的,因為現在比那時候要文雅些。不過我還是同樣會抽。我了解自己,也非常了解人類,因而知道自己會這么干的。
那個年代里,本地雪茄特別便宜,任何人都買得起。加思先生開辦了一家大的煙廠,為了零售自己的產品,還在村子里開了一個小店。他有一種牌子的雪茄非常便宜,甚至最窮的人也都買得起。他將這種牌子的煙積存起來,放了好多年,雖然外表看起來不錯,內里卻腐爛成灰,如果把它掰開,便會像一股煙霧那樣飛出來了。因為這個牌子特別便宜,所以便非常流行。除此之外,加思先生還有一些其他牌子的便宜煙,其中有些煙很壞,里面最糟的牌子可以通過它的名字看出來。它的名字叫做“加思的討厭貨”。我們老用舊報紙來換這種煙。
村子里還有另外一個小店,它的條件對于身無分文的孩子來說,是很友好的。那是一個孤單且又愁眉苦臉的駝背小個子開的。不管他是不是需要,只要我們從村子里為他提一桶水,就總能得到一些雪茄煙。一天,我們發現他按照他的老習慣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便也按照我們的習慣耐著性子等他醒來。不過我們沒有想到這一回他睡得太久了,以至于到最后我們也失去了耐性,于是我們試圖弄醒他——可是他卻死了。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們那驚恐的樣子。
在我剛成年以及中年的時候,我經常憑借改過自新來自尋煩惱。不過卻從沒有因為這個而懊悔過,因為,不管因此而剝奪享受的時間長還是短,每次在我恢復惡習后所獲得的快感,總要多于我為此而付出的整個代價。
正是在那已經遙遠的往昔,吉姆·沃爾夫來到了我們那里。他來自謝爾比維爾。那是個距離這里三四十英里的鄉下小村子。他將那里人的溫柔、文雅與樸素全都帶了過來。這個莊重、文弱的少年快十七歲了,為人可靠、誠實而又高尚,實在是惹人喜愛。他又非常怕羞,即便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好久,卻都克服不了這個特點。無論面對哪個婦女,他總是顯得局促不安,哪怕是在我那善良、文靜的媽媽面前也都是這樣。至于和任何哪個女孩說話,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這樣的一個人,卻也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姐姐舉辦了一次糖果會。因為我太小,吉姆太靦腆,所以我們都沒有參加這個會。我很早就不得不上床了,吉姆也自愿跟著上床去了。他的房間位于屋子新造的那邊,而他的窗口則對著添筑房屋的L型屋頂。在那個時候,屋頂上有著六英寸深的積雪。雪已經凍了起來,像玻璃一樣滑。屋脊上邊,聳著一個矮矮的煙囪。月夜里,叫春的貓都喜歡在那里逗留——那天晚上,正是一片月色。煙囪下邊的屋檐下有一片干枯的葡萄藤。那是一個舒適的去處,一兩個小時后,那些愛鬧愛玩的年輕男女便圍到了葡萄藤頂棚下,將一些裝飲料以及滾燙的糖食的托盤放到了冰凍的地上涼一涼。大家非常熱鬧地開開玩笑,能夠聽得到笑聲響成一片。
這時候,一對不怎么守規矩的老雄貓爬上了煙囪吵了起來,也就在這時候,我實在是無法入了,只能到吉姆的房間里去看看。他醒著,正在因為那討厭的貓叫聲生氣。我嘲笑他說,為什么不爬到屋頂把貓趕走呢。他給我激怒了,魯莽地說只要有人出兩毛錢他就干。
這真是句輕率的話,也可能會出口就后悔的。不過,已經遲了——既然說了就得算數。我了解他。對于他,我知道,只要將激將法搞好,哪怕是折斷頸骨他都不會反悔。
“哦,你當然會干!誰會懷疑啊?”
這話將他惹惱了,他發作了起來,非常生氣地說,“也許就是你在懷疑。”
“我?哦,不!我怎么可能有這念頭。你總是干得出色,在口頭上。”
他真的發作起來了,將他的棉紗襪子一把抓住,動手把窗子開,滿懷怒氣地顫抖著說:
“你以為我不能……是你!請你琢磨一下自己在責怪些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想。我要給你點顏色看看!"
窗子老是往下掉,不太容易打開,真把他給氣壞了。
“這沒什么,我可以幫你托住。”
說實話,那個時候,我為了幫他一把,什么事都愿意干。我只是個孩子,一心想著要看好戲。他小心地爬了出去,貼著窗口,將腳放穩,然后順著亮亮的屋脊,在兩邊各放一只手,一只腳,冒著非常大的危險,四腳著地地爬著前進。即便是在今天,也許我還是會像當年那樣贊賞吉姆的勇氣的。不過從那件事到現在,五十年已經過去了。他細腿上的短襯衫被寒風拍打著,在月色的照射下,那水晶似的屋頂,像大理石一樣熠熠生輝。那些貓卻依然筆直地坐在煙囪上,機靈地彼此打量,它們搖晃著尾巴,發出嗚嗚聲。
吉姆躡手躡腳小心謹慎地爬過去,隨著他的爬動,那短襯衫也在一直拍打著,而葡萄藤頂棚下那些愛鬧愛笑的年輕人卻對此全不知情,他們那不適時宜的笑聲顯然將這莊嚴的氣氛破壞了。每當吉姆滑倒一次,希望就會在我腦海中閃現一次,不過他總是還能再往前爬一步,叫我大失所望。最后,他可以夠得著了。他稍微歇了一會兒,小心地站起來,仔細地估了估距離,然后用力一抓,想抓住那只比較靠近他的貓——卻沒有抓住。很自然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掉了下來。只見他四腳朝天,背著地,火箭一般的,先從屋頂沖了下來,然后穿過枯藤,一屁股坐進了四周圍滿客人的那十四只裝滿滾燙糖食的托盤堆里面——他又是如此的穿戴——這個穿整整齊時還不敢朝姑娘看的小伙子。頓時,人們亂了起來,只聽見四周發出一片尖叫聲。吉姆慌忙沖上樓梯,一路上只見從他身上不斷往下滴那些從破碎了的陶器中沾上的汁水。
事情結束了。不過對我來說還沒有結束,雖然當時我以為是結束了。十八,或許是二十年后,我自加利福尼亞出發到紐約去。那時候,我一事無成,在無意間進入了文藝界。這是在一八六七年年初。有人出一大筆錢請我為《星期日信使》周刊寫點東西,我于是寫了《吉姆·沃爾夫和貓》②的故事。為此,我還賺到了二十五塊錢。也許太多了些,但是我沒有吱聲,那時候我還不像現在這么細心。
一兩年過后,《吉姆·沃爾夫和貓》經過修改后被發表在田納西一家報紙上——修改主要集中在拼音上。是假托用南部土話寫的。在西部,這個故事的剽竊者享有盛名,具有很高的聲望。我看這是理該如此。他曾寫了一些非常妙并且非常滑稽的東西,寫得特別流暢。但是我卻沒有記住他的名字。
幾年以后,原來的故事又突然間出現了,以原來的拼音四處流行,上面署的是我的名字。立刻,先后有兩家報紙竭力對我進行攻擊,說我從那個田納西人那里對《吉姆·沃爾夫和貓》進行了剽竊。自然的,我遭到了一頓痛罵,但是我并不在乎。反正都是那一套。再說,早在這之前,我就懂得了這個道理:受到了誹謗,還四處張揚,那是很愚蠢的,除非張揚起來可以得到什么重大的好處。誹謗很少能夠經得住沉默的磨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