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許久許久，年輕的寫字人終于走到了自己的家——位于臨淵城郊一隅的小院子。

門一句沒有上鎖。他已經了解到了，這是鎮上的人們長久以來形成的信任。

推門而入，依舊是銀杏樹和纏繞著花藤的籬墻。今年天氣古怪得很，秋季已到，暑氣卻依舊未散盡，花藤上零零落落地留著幾朵紫色的小花，其余全是碧綠的葉子。

他掩上門，看了看這小院。一切安好。接著，轉身進了屋子。

屋內也依舊清貧，不過是比三年前多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全是出自附近一位篾匠之手。那篾匠知道他的窘迫，便從自家用過的家具中選了幾樣送給他。至于衣物被褥等，自有于小蓮熱心，替他縫制。

他一度不想接受他人的幫助，可是不久就發現那幾乎辦不到。于是他靠替人家抄書寫信謀生，生活雖不算充裕，倒也不算艱難。好在，一切都已經慢慢習慣。

而今天是師父的忌日。所以他重新穿起了那一襲素衣，反復清洗后，雖然整潔，卻已開始露出破損。

銀杏樹下，那座墳依然孤零零地站著。

他來到墳前跪下，恭恭敬敬叩首三次。然后點起火來，取出早已置備好的冥錢，放到火盆里一張張地焚化。

火苗竄得很高，薄薄的紙輕輕一觸，立即化為了灰燼。

翻飛的灰燼自他面前飄過，越飛越高，一直到天上去了。

他不由想起了那個以葉為琴的午后。也是在師父的墓前，他一無所有，只有那一小片銀杏葉，他卻忘情地吹奏到了晚上。

而今呢。這幾年來他熟悉了很多人，街坊四鄰、于家兄妹待他都很好，但他自右手受傷后就再沒演過什么曲子，偶爾也會有一兩個戲班子路過這座城郊小鎮，別人都去看，他也會去看兩眼，可是從前那種對樂曲的感覺，已是很陌生了吧。

現在，不仍是沒有什么嗎？除了那棵長滿果子的銀杏。

還有，除了于家兄妹。

“小林，小林，你在做什么？！”門吱呀突然一聲被撞開，于高升闖了進來沖著他大喊大叫。

林越平靜的思緒忽然間被打亂，手一顫，連火盆都被打翻，紙灰和炭火濺了一地。他伸手要去撿，整個人卻被沖上來的于高升一把拉了起來，緊接著又被往門外推。

“高升哥，出了什么事了？”平日里，于高升的性子最是不緊不慢，林越難得見到他慌張的樣子，心中料想一定是出了大事。于高升只管抓著他的手臂連推帶拽，兩腮肌肉繃得緊緊的：“有人要來找你麻煩，別問那么多了，此處離西郊不遠，你快出城去避一避吧。其余一切，就交給我和你小蓮姐了。”

“可是……不行，”林越皺起眉毛，推開了于高升，緩緩走向自己原先的位置，俯身去收拾散落了一地的東西，“這么匆匆忙忙地走了，對師父不敬。”

“哎呀呀，管不了那么多了，”見他泰然自若，于高升急得滿頭大汗，火燒火燎地吼道，“你知道是誰要來嗎？！”

正說著，遠處官靴落地的聲響已然悉悉索索，隱隱震得人心發顫。林越看見，落在淡黃冥錢上的細小土粒無開始胡亂地跳動，霎那間一股不祥之感穿胸而過，于是方知于高升所言非虛。

“是差役嗎？”他的眼神終于帶出了幾分緊張，不自覺地攏緊了袖口。于高升無奈地搖頭苦笑，“唉，還不止呢。”

“那……他們是要來抓我的嗎？”

“這個……”

于高升一時語塞。倒不是他問心有愧，實在是事情發生得太過復雜。他回憶著方才店堂內所見的一幕幕情景，努力地尋找著可以用來概括一切的語句。細細想來，那些短暫而支離破碎的瞬間，在劍拔弩張之余，當真還有幾分詭譎莫測，他的每一寸感官都能察覺到，緊張的對峙之時，人群里飄散著小城空氣里從未有過的怪異氣息。究竟接下來一切將怎樣發展，他完全猜測不出。

是時恰逢夕陽西下，紅亮的光輪不偏不倚，正掛在老銀杏樹的枝頭，一片溫和的金輝在少年清澈的雙瞳中閃爍，霎時倔強逼人。屬于這個少年的并不多，但是他注定要用盡全力守護他的一切。

于高升輕嘆一聲，拍了拍林越的肩：“你先出城就是了。我保證，你的院子必定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