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日后，林越一襲素衣，懷抱著一個白瓷壇，在一個微涼的清晨，搭上了一輛過路的離京的馬車。

孫弦那間位于城北的不大的宅子被官兵抄了個底朝天。林越知道他們想找什么。他想阻攔，卻不能。

他最終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幾卷藏書和曲譜。他們的琴全部被毀了。林越跪在廢墟中，撫著殘破的琴，痛哭失聲。

只有一些家具和衣物還是完整的。林越用它們換了幾吊錢，偷偷換回了師父的遺體，火化之后，打點行裝，將骨灰送回師父的原籍安葬。

拉車的馬似乎是累了，車把式不斷吆喝，長鞭在空中響亮地揮舞，然后輕掃過馬背。車輪吱吱呀呀，上下顛簸。

冷風吹來，林越抬頭望向天空。一行大雁在薄薄的晨霧中南去了。遠去的荒灘上，雜草也開始發(fā)黃。秋天來得好快。他的眼睛澀澀的。

京城的城門已經(jīng)小得幾乎看不見。林越伸手從袖籠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小心地翻開。里面是一幅畫。

“是琴吧？”一個突兀的聲音打破了沉悶的空氣。

林越一驚，迅速合上了冊子。一回頭，看見一個綸巾束發(fā)的年輕書生雙手插在袖籠里，不好意思地沖他笑著。

“對不住啊，小兄弟。我搭上這車也半天了，也不見你說半句話，悶得不行。”年輕書生帶著歉意，又是說又是比劃。

林越將冊子放回袖籠，淡淡道：“不礙事。”

他的頭低垂著，原本修理得很整齊的發(fā)髻被風吹得有些凌亂。

又過了半響，年輕書生見他還是不說話，便試探著問道：“小兄弟，貴姓啊？”

“姓林，名越。”

“哦。那，”書生靠近了些，“小兄弟是去太和鎮(zhèn)嗎？”

“是去太和鎮(zhèn)，然后轉水路，去臨淵。”

“臨淵？小兄弟也是臨淵人？”書生一下興奮了起來，忽然又注意到林越懷中的白瓷壇，不由皺起了眉頭，“小兄弟是送親人回鄉(xiāng)？”

林越突然有些哽咽。手撫壇口，慢慢地說：“他是我?guī)煾浮！?

“師父？”書生似乎懂了些什么，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林越的肩膀，“節(jié)哀，節(jié)哀。”

不說倒好，這么一來，林越好容易抑制住的悲傷立刻泉涌而出。

師父，他唯一的親人啊。

淚水從原本已經(jīng)干涸的眼窩中淌出，濕了一片衣襟。盡管拼命地忍，雙肩還是顫抖起來。

車把式詫異地回過頭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子哭得像一個女子一樣。書生瞪了他一眼，車把式搖搖頭轉回去。

書生繼續(xù)拍打著林越的肩：“別哭啊，小兄弟，人死不能復生。等回了鄉(xiāng)，好好安葬他……”說到此處，突然觸景傷情，“想當年，我爹……”

書生終于也忍不住用袖子抹了一把酸淚，聲音都變了調，“我對不起我爹呀……”最后干脆扭頭到一邊自己抹起淚來。

“喂，還讓不讓人活了！大老爺們哭什么哭！”車把式扯著嗓子回頭吼了一句，鞭子在空中響亮地打了個轉。馬驚嘶了一聲。

書生回頭：“關你屁事！趕你的車！”

他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淚、鼻涕，又遞給林越。林越搖頭示意不要，書生便收好放回懷中。

“小兄弟呀，”書生吸了吸鼻子，“你在臨淵還有親人嗎？”

林越抽泣著，繼續(xù)搖頭。緊緊抱著壇子。

“正巧，我也是臨淵人。咱們順路，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林越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些，應道：“多謝了。”

書生摸摸眼鏡，接著說：“不必謝了。我原是進京趕考的，第三次考了，又沒中。在京城呆了些日子，我便下定決心，回去后便不再來了，做個小本生意也好。”

林越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

孤隼劃過蒼穹，留下一道隱形的波紋。

師父的在天之靈，應能安息吧。

五

馬車顛簸了不到一日，太和鎮(zhèn)就到了。

那書生把林越當作了自家人，告訴他自己姓于，名高升，還幫忙張羅著各種事情。林越年紀小，再加上自小習樂，幾乎從未在意過這些日常瑣事，要是沒有于高升幫忙，真不知要遇上多少麻煩。

兩日之后，去臨淵的船到了。

林越如前幾日一樣，抱著白瓷壇，幾乎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離渡口不遠的小茶鋪里，看著于高升仍不厭其煩地同船工討價還價。

小方桌上擱著兩碗茶。粗瓷的茶碗，略顯渾濁的茶水，飄出一股不知是什么的怪異氣味。這小店老板口中所謂的“茶”，只能作解渴之用。林越其實也已經(jīng)渴了，但他只是皺著眉頭品了一點，便再未動過那碗茶。

他想到的，是京城宅子里那一對青花細瓷碗，每次喝茶，一定都是洗得干干靜靜的。有一回，師父帶回了太子賞賜的顧渚紫筍，讓師徒二人細細地拼了許久。那一陣幽香，至今縈繞腦海與鼻間。

林越剎那間落寞起來。望著茶鋪里有說有笑、熱熱鬧鬧的人群，他覺得世界離自己好遙遠。懷里的那個瓷壇，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了。

師父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呢。還有，為什么會有皇帝、皇宮呢？

于高升終于講好價錢，喜滋滋地走回來，端起桌上的碗，將茶水一飲而盡：“小兄弟，上船啦，別發(fā)愣了！”

“哦。”林越起身，掏出六枚銅錢放在桌上，向渡口走去。于高升招呼店家結賬，然后跟了上去。

船艙里只坐了四五個人，每個人都作莊稼人打扮，看到林越上船，都一個個地抬起了頭來。

黑絲束發(fā)，廣袖長袍，白皙而清秀的面龐以及那個白瓷壇，讓林越顯得格外突兀。

而他只是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就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船外，河水綿綿密密向東而去，輕搖著還沒離港的船只

于高升抱著行李上了船，挨著林越坐下。

船工一聲吆喝，船身離開河岸。

林越覺得，以前那種精致而樸素的生活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小兄弟，船錢我可替你付了，你該還我的，二十五文。”于高升算了起來。

林越從袖籠中取出剩余的盤纏數(shù)了數(shù)，正好二十文。

“于兄，我……”林越面有難色。

“唉，算啦算啦，你就當欠我的。等到了臨淵，到我們家開得鋪子里幫幫忙，就當還我啦。”于高升伸手拿過錢裝好。

林越連連道歉。他這些錢是在京城替師父料理后事時剩下的，原本就不多。

于高升突然笑嘻嘻地把腦袋湊過來：“小兄弟，你十四吧？”

“是啊。”

“我在家中有個妹妹，也是十四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