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館陶縣城關完小上學，背的書包是母親用的藍色的確良布縫制的，在正反兩面的中央，都縫上了一個紅布剪成的五角星。在農村學校，母親的縫制的帶五角星的書包是比較時髦的，別的同學的書包都是兩塊簡單的布縫在一起，上面沒有任何裝飾。我還戴著在老家上學時經常戴的軍帽，帽子的正前面別著一個五角星，是那種鐵皮制成的，涂了一層又紅又亮的的漆。那時候，農村的小男孩總愛戴一頂軍帽，帽子上再戴一顆亮閃閃的五角星，看起來像八路軍，英俊瀟灑。可是來到縣城，我才發現這樣的書包和這樣的帽子有多土氣。別的同學的書包都不是那個樣子的，都很好看。別的男同學頭上也不戴那樣的帽子。



一天上課，美術老師要找一個同學回答問題。他在教室里搜索了一遍，忽然指著我說：“那個戴五角星的同學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到頭戴別著五角星的軍帽也成了標志，傻乎乎站起來。老師問的那個問題我根本不會，我在老家的學校也沒有學過美術。我站在那里不吭聲。同學們跟老師說：“人家是剛來的，沒有學過的。”老師點頭讓我坐下。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戴那個帽子了。我后來也換了一個書包，把母親給我做的書包收起來了。



還有一次在教室里寫作業，我寫得入了神，竟然不知不覺地哼唱起了豫劇。李老師坐在講臺上，問道：“這是哪兒在唱戲？”同學們也左右尋找。我回過神，突然發現是我在唱戲，于是趕緊閉上了嘴。



在城關完小，在那些同學面前，我始終是很自卑的。



作文課上，李老師讓我們每人寫一篇演講稿，說誰寫得好就讓誰去演講。現在已經忘記那是一個什么活動了。



我和同學們都認真地寫了一篇演講稿，交給了老師。



下一次作文課時，李老師抱著厚厚的一摞子作文本進了教室。李老師有點不滿意地說：“這一次的作文，只有曹桂鋒同學寫得像一個演講稿。”我坐在下面，心里一陣驚喜。其實，我并不知道演講稿怎么寫，只是按照平時寫作文的方法寫了一篇而已。李老師居然認為只有我寫得像演講稿，難道，這一次的演講要讓我去？



我等了好長時間，也沒有等到老師讓我去演講的通知。那個活動過去了一段時間后，我才知道，那次去演講的是我們班另外一個男同學。據說，這位同學的爸爸是教委的領導。



我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

這個同學叫崔俊峰，現在我還記得他的模樣，長的虎頭虎腦的，跟我的關系很不錯。在出事的頭一天，放學后我們還在學校里一起玩。



第二天下午，崔俊峰沒有來上學。有兩個同學上課的時候一直無精打采，后來他們還趴在課桌上，像是在睡覺。李老師注意到了他們，把他們叫出去問怎么回事。那兩個同學禁不住老師的盤問，說出了一個可怕的消息：中午他們兩個和崔俊峰去館陶縣城東面的衛河去游泳。后來他們上了停在河里的一條船上，在船上玩的時候，崔俊峰被船上的纜繩打了一下，掉河里了，頓時不見了人影。這兩個同學很害怕，匆匆忙忙回到學校，一直不敢聲張。



李老師趕緊通知了崔俊峰的家長，并和學校的很多人去衛河邊去尋找。我們班的同學聽說了消息，也無心上課，紛紛來到了衛河邊。衛河的水浩浩蕩蕩向北流去，通往山東冠縣的七一大橋垮河而過。我們來到橋下，在橋墩旁靜靜的站著。河水看起來平靜而溫和，可是，昨天還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不見了。



過了幾天，崔俊峰的尸體在離縣城很遠的地方被打撈了上來。同學們聞訊，一個個泣不成聲。我們和李老師來到他家，看到他的父母和親戚在痛苦。據說，崔的爸媽其實并不是他的親生父母，是他的姨父姨母，因為他們不能生育，把他從農村的親生父母那里抱來的。李老師還說，崔俊峰出事的那一天，正好他的爸爸出差不在家。等他爸爸回到家，一直不相信事情是真的，深夜還去衛河邊去找他，呼喚他的名字。



如果崔俊峰還活著，也應該跟我們一樣，步入中年，成家立業了。可是，一次小小的事故，把他的生命停止在了11歲，如花的年紀。

我們班的同學大部分是非農業戶口，有少數同學是農業戶口。我的父母都是農業戶口，所以我也是農業戶口。身為農業戶口的人，好像在縣城里低人一等，在同學中間也受人歧視。



因為我奶奶是農業戶口，雖然我爺爺在衛生局有工作，是非農業戶口，但是子女的戶口當時是只能隨母親的，所以我父親和在縣城工作的小姑也是農業戶口。但是我姑姑的婆家都在縣城，都是非農業戶口。沒想到，因為有農業戶口的小姑找了非農業戶口的婆家，有兩個女生竟然對我指指點點。這兩個女生，一個學習成績不錯，但是屬于愛搬弄是非的那種人，整天嘲笑別人。另一個女生則長得豬頭豬腦，屬于歪瓜裂棗型的。她倆正好坐在我后面，整天嘀嘀咕咕地說：“哼，一個農業戶口的人，憑啥找一個非農業戶口的人結婚，根本不配。”我明知道她們故意在說我小姑，還故意讓我聽到，但是我只能默默忍受。因為這件事，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脾氣變得很不好，回到家里沉默寡言，愛發脾氣。但是爺爺奶奶根本不知道在學校里發生了什么，總是說我的脾氣變得很怪。



后來，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李老師有一天要登記我們班學生誰是非農業戶口，誰又是農業戶口。很多同學是非農業戶口，李老師問到的時候，就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我是非農業戶口。”問到我的時候，我覺得是農業戶口也沒有必要低人一等，也就大聲說：“我是農業戶口。”可是李老師問到那個豬頭豬腦的女同學，她用手捂住嘴，小聲地說了出來，大家誰也沒聽清楚。李老師又連續問了她好幾遍，才聽清楚她說的是農業戶口。那個女生知道李老師聽清了她是農業戶口，竟然臉紅了，低頭趴在課桌上。同學們一片嘩然。沒想到，整天指著我說我小姑不配找一個非農業戶口的婆家的人，她自己也是農業戶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