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黃一進門，正要發表演說，房姐那邊向他招手，“回來得正好，你扶我一下！”她正站在凳子上，去摘墻上的一個鏡框。

“還不快去！”邵艾一推老黃，“房姐要你幫忙呢！”老黃是她們單位的司機，據說年輕時很喜歡房姐。邵艾這樣做，是為了轉移丁藝的注意力。她知道，對方很關注自己表演的情況。而老黃那張嘴一夸起人來，定會讓丁藝心里不痛快。

“機會終于來了！”老黃動作夸張，在房姐身后作了一個擁抱的動作。

房姐不快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美得你！”她真是不高興。混來混去，要和自己年輕時不屑一顧的人說玩笑話了。要知道，剛參加工作時，她可是是行里數得著的漂亮人兒。

“不是怕我姐栽了么？！”老黃手臂又往上舉高，“順便抱一抱！”

“誰是你姐？！”房姐聽了生氣，兩個人年齡應該仿佛。

“先叫姐，后叫妹，叫來叫去是媳婦兒！”老黃笑嘻嘻。

“少費話！”房姐沒好氣的，“接著！”她把鑲著員工行為規范的鏡框摘下來了。

老黃把鏡框放在地上，去扶房姐下來。

房姐一把推開他。

“怕什么？抱一抱也不上花轎。我還能和我姐夫爭？！”老黃拎起鏡框看了看，“哎喲，你把它都摘下來了？你這是看領導不在家，造了反了！”

“嚷嚷什么？！”房姐面露怯色，“掛墻上二年了，還不是接灰？！”說完，麻利地用報紙包好，“我兒子的班主任也真是煩人，今兒要一個拖布，明兒要一個窗簾，這又要讓鏡框了！把那根繩遞給我！”她向老黃。

“這老手，”老黃吹著自己的手指頭，“怎么跟銼似的？！我姐這幾年練的是什么功夫，鐵砂掌還是降龍十八掌？！”他比劃了一個射雕英雄傳里的經典動作。

“那還能好？天天這么又洗又涮，伺候一家子老小，還能跟小姑娘比？！”被說到短處，房姐很不耐煩。

“想當初，”老黃來了一句唱腔，“你們房姐那小手也是水蔥似的嫩哪！”

“德性！”房姐白他一眼。

“你們房姐當年，那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黃半真半假，“迷倒一大片！我現在還給迷得暈暈乎乎呢！”他晃悠了兩下。

“老了！”房姐泄氣地。

“現在，是嚇倒一大片！”老黃話鋒一轉。

“你這個缺德少才的東西！”房姐抓起算盤子就打。

老黃抱著頭，“白漂亮了一回！”見房姐不打了，他兩手一攤，“純屬資源浪費！”

“那還能怎么？！”房姐放下算盤，“誰還不老？！”

“那不一樣啊，”老黃壓低聲音，“你看看人家董小英，看看人家杜一美！那就不白漂亮唄！還有劉放，”老黃拿眼睛瞄了邵艾一眼，“那也是瀟灑走一回！”

“她們？”房姐輕蔑地，“還能叫人？！拿臉當屁股使！我是沒出息起來，可我問心無愧！”

“好家伙，大義凜然！”老黃假裝給嚇得倒退幾步。

“那可不，咱行得正，走得端，什么時候也不怕別人戳脊梁骨！”房姐一臉正氣，“賣頭賣臉地當個小破官，能讓唾沫星子淹死！有什么意思？！”

“還小破官？還有什么意思？！”老黃簡直是恨鐵不成鋼，“家里住的是大房子，出入有車，天天大酒店！”他背著手圍著房姐轉了兩圈，“還得怎么樣吧，我的房姐姐？！還得怎么您才叫有意思？！”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房姐，忽然伸手往房姐胸前一比劃。

“找死！”房姐掄起拳頭打他。

“這就受不了了，那哪行？！”老黃一笑，“再說了，我也不是那意思！”他用眼睛瞟了一下邵艾，“有那想法，我也不當著小老妹的面！”老黃把口氣放莊重，“這事我懂，那得背著人干！”不等房姐開口，他皮笑肉不笑用手一指房姐的胸前，“項鏈，沒有！耳環，沒有！戒子，沒有！”他又做了一個查錢的動作，“上班一百個數，下班干家務！這就有意思了！”

“那杜一美也沒當行長，還不是一個小員？！”房姐的銳氣矮下來。

“人家也沒在前臺和代辦員混在一起！機關里一呆，茶水喝著，報紙看著，什么活也沒有，不也挺好？再說了，在領導身邊晃悠，沒準哪個領導又看上了，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老黃氣房姐。

“這群不要臉的東西！”房姐真的動氣了，“她們也能干上去？！杜一美那個騷貨我還不知道她？啥也干不明白！在銀行里呆了一回，十個阿拉伯數字都寫不好！她也能上稽核，還檢查起別人來了！”

“你小點聲！”老黃嚇了一跳。

“我怕什么，我又沒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房姐聲音還高起來。

“你看見了？”老黃裝作害羞地捂著臉，“我怎么沒看見？！”

“那事還能讓人看見？”房姐白了老黃一眼。

“沒看見哪！”老黃輕舒一口氣，“我還當你看見了呢！”

“沒看見也知道那點事！就劉放，算盤都拔不明白，也干上財務了！和我在一個儲蓄所時，天天結不下來帳！回回都是我幫著打數！好意思天天求我！這樣的人，不靠那事，就進得了機關？”

老黃看了一眼邵艾，“別這么指明道姓的好不好？！你算盤子打得準，那就在儲蓄所天天打唄！這也叫人盡其才嘛！

“靠那事上去算什么本事？！”丁藝接過話茬，“還不如我房姐在儲蓄所點錢！”她狠狠地剜了邵艾一眼，“誰攤上這么一門子親戚都倒霉！三天兩頭地跟著讓人恥笑！”

邵艾沒作聲。丁藝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擊自己的機會，更不要說她心里還窩著一團火了。

“啥本事？你以為哪個女人都好使？那得真漂亮！多少人上趕著，還沒人理呢！那可不是不要臉就好使！”老黃口氣里帶著不屑。

邵艾看見，丁藝的臉色，刷地變了。

老黃也注意到丁藝臉色的變化，他向邵艾使了一個眼色，“這年頭，誰還看不開？！要是讓哪個大領導看上，那是麻雀變鳳凰！一下子命運就改變了！有什么不愿意的？怕的是長得不夠漂亮，打不動人家領導的心！”

見丁藝沒作聲，眼神里帶著心虛，老黃更加得意了，“對不，老妹？！還倒霉？這樣的親戚，巴結都來不及！”老黃又丟給邵艾一個眼神，“那一上去，親戚不都跟著借光？！邵艾還妥了呢！你看，董小英的弟妹，大姑姐，不都跟著進銀行了？！有什么不好？！”

“好也不能那樣，還叫人嗎？！”丁藝意識自己應該反駁，“也不能為了當官，就脫褲子跟男人睡覺！”

邵艾躲開老黃投過來的目光，她也沒想到，丁藝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房姐都聽不下去了，她笑了向丁藝搖手，“這也是你一個姑娘家說的話！”

“沒跟男人睡過，我那大外甥哪來的？！”老黃哪肯放過這個精彩瞬間，他覷著房姐緋紅的臉，“跟誰睡不是睡？！老公怎么的，就不是男人？！還白睡了呢！睡了二十來年，除了老媽子似的伺候人家，圖著什么了？！”

“你注點意，別什么話都說！”房姐瞪他一眼，又笑了。

“要是跟我，不能給提個一官半職，也得給買條金項鏈啊！”老黃的眼睛，不離房姐。

“呸！”房姐啐了他一口。

“還呸我，”老黃瞟了丁藝一眼，“那得十年前！現在你同意我還得核計核計呢！孩兒呀，你房姐她就是想開也不趕趟了！”

丁藝給老黃看得被動，“再怎么也不能那么下賤，不要臉，當三陪小姐去呀！掙得還多！”

“當三陪？有這么的好處多？！”老黃嘲笑地，“咱就不說當行長有什么好，就一個科員吧！分套房子多少錢？三陪小姐一晚上累死也就掙個千八百到頭了！”

“一晚上能掙多少？”房姐好奇了。

“我哪知道？我也沒干過！”老黃壞笑兩聲，“我不要錢，也沒人用啊！”

屋子里笑成一團。

“我怎么就不是女的？！”老黃頓足，“不就那什么嗎？！”他拿眼睛看住丁藝，“把領導哄舒服了再給個級別！不用別的，當個辦公室主任就行，亂七八糟地買點啥，零花錢就出來了！回扣再少，也能比工資多點！”

“這幫王八羔子！”房姐恨得牙癢，“銀行的錢，全讓他們禍害了！”

“哪用象我房姐，偷個鏡框還得趁領導不在！”老黃看著房姐樂，“也不用那什么幾回，偷偷摸摸的也不方便呀！再說了，領導不也得換換口味，你想天天陪人家還不用呢！那三陪小姐不得天天工作？！”

“誰偷鏡框了？！”房姐紅了臉，“你的嘴巴吃屎了？！”

“剛吃過，還是人家新拉出來的哪！”老黃象房姐吐氣，“聞著沒？”

房姐氣得扭頭，她一轉臉看見邵艾，馬上咦了一聲，“小邵你都回來了？！彈得怎么樣？！”

“還怎么樣？！”老黃鄭重宣布，“往那一坐，不用彈，就全部迷倒！”

“能！”房姐點著頭。

“別聽他亂說，怪丟人的！”邵艾嗔怪地瞪了老黃一眼，“可別提我！”她把身子往后一縮。縮也沒用，丁藝的臉，已經拉得很長。

“丁老妹怎么不上場，不是什么第三名來著？！”老黃哪壺不開提哪壺，“行里大小事情得往前上！露露小臉，指不定哪個行長一看中，那不就轉正了？！這一轉正，不用別的，對象還不隨便挑？可別學你房姐！漂亮，誰都得承認，可是，用我兒子的話來說，‘過去式’！白漂亮一回，還在這兒挨苦大累呢！”

“我才不會那么不要臉！別說是轉正，就是給個千八百萬，我也不干！”丁藝滿面慍色，“我可不是那種人，什么都拿臉蛋去換！事事搶著往前上，就掛著露一小臉，好給市行領導點印象！就別說還只是會點皮毛了！”說著，向邵艾這邊看了一眼，“我才不會為了一個轉正，臉都不要！”

“人家，”老黃明白丁藝的意思，“人家可用不著！老公公一句話的事！”

“那還跟我一樣？！”丁藝冷笑。

“不是沒孩子么，”老黃很耐心地解釋，“肚子不鼓起來，也不放心哪！”

老黃猜的沒錯。按照邵艾公公陳正義的地位，她還只是一個代辦員是很不可思議的。陳正義是湘平市最大的國有企業湘華紙板廠的老總，是這個城市里響當當的實力派人物。她肚子里不懷上陳家的骨肉，她的公公就不敢把她的工作辦成正式的。提到這個話茬，邵艾不能不感到憂郁。現在，家里出了事，她的前途可不象老黃說的那樣光明了。

“嫁給這樣的家有什么意思？”丁藝發表評論，“壓根不拿她當人待嘛！”

“有什么意思？”老黃把眼睛瞪得牛似的，“那吃的，用的，穿的，戴的，哪一樣不是最好的？！這要是生了孩子，得搭板供起來了！還要什么？！”

“可不是，”房姐嘆氣，“我一輩子了，也沒人家房子住得大！錢從來就沒有隨便花的時候！還得怎么叫當人待？再不知足就該天打雷劈了！”

“那也不能光圖錢！”丁藝聲音里透著氣憤，“把自己當成什么了？！”

“當成什么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得到實惠！”房姐向老黃，“我生一回孩子同事送二十斤雞蛋，還讓老婆婆給賣了！想起來我就生氣！”

“您和姐夫有愛情啊！”丁藝不能同意。

“有個屁愛情！愛情有屁用？頂吃頂喝還是頂大房子住？”房姐懊悔，“糊里糊涂就把自己給嫁了！”

“姐夫個高啊！”丁藝別有用意地看了邵艾一眼。

“個高有什么用？除了做衣服費布，叫用沒有！”房姐越說越氣，“人家小明個矮，可知道疼人啊！”

“老公靠不住，趕緊想轍呀！”老黃不懷好意地，“看人家劉放，嫁人沒嫁對？撤！也一樣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銀，全國各地到處溜達玩！”

“她那叫什么呀？”丁藝毫不客氣，“一點臉都不要了，跟公共汽車似的！你下來我上！”

“老妹這詞兒整得挺硬啊！”老黃聽得兩眼發亮。

“就是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沒意思！”丁藝居高臨下地。

“也不能那么說，吃著了，穿著了，玩著了，樂著了，還要什么？！也不用洗衣服做飯伺候一大家子！”房姐聲音疲憊，“哪象我，手里點著錢還得核計晚上買什么菜！不要臉損失啥了？！比咱們過得開心。”

“這覺悟不是上來了？！”老黃把手一拍。

“上來也晚了！老了！要是現在二十多歲，咱也按小邵的標準找！”房姐把算盤一抖，“結帳！早點回家是真的。”

“那你還得會彈鋼琴！”老黃提出要求。

見房姐不作聲，他開始抒情，“高雅，動人，清新，脫俗！”老黃作陶醉狀，“那臺下，通通迷倒！ 李行長怎么樣？”老黃嘿嘿一笑，“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是嗎？李行長怎么也那樣？！”房姐驚訝地。

“李行長不也是男人么？！生理結構上和咱們這樣的也是大同小異！” 老黃對房姐的無知非常不滿。

“那可妥了！”房姐羨慕地，“李行長還說啥！”

丁藝嗤了一聲，一扭身子去了衛生間。

“這是怎么了？”老黃盯著丁藝的背影，“怎么還生氣了？”

“氣還不小呢？！”聽到衛生間里傳來摔門的聲音，房姐向老黃遞了個眼色。

“這是干嘛？！怎么一提李行長還氣跑一個？！”老黃裝作不解。

“妒忌唄！誰不妒忌？！也沒機會亮相！場都沒上去！”房姐一樂，“哭了不是一回了！”

老黃作出偷聽的樣子，“媽呀，這眼淚咋流的嘩嘩地？！”

房姐打了他一下，“能不傷心么，這要是讓哪個領導看上，還用得著在這兒點票！她還不象人家邵艾，家里頭有靠山！”

“怪不得，可以理解！”老黃點著頭，忽然又搔搔頭皮，“那剛才嘴硬的那個人是誰來著？”

“嘴越硬的，那心里頭越是那么想的！”房姐白他一眼。

“你不也嘴硬來的？！”老黃斜眼看著對方，見房姐臉色不快，忙陪了笑，“對，都認識上去了！我這腦袋！咦，這穆桂英怎么還沒上去？！不是通俗歌曲大賽的第三名么？！”

老黃說的略有出入。丁藝曾在全市大中專文藝會演上得到過三等獎。按她自己的說法，那前兩等的榮譽，是摻著某種不清白。從這么理解過去，她才是真正的第一名。以她第一名的驕人成績，邵艾的鋼琴表演，不過是附庸風雅，不值一提。

“人家上面不愛聽通俗！”房姐向外看了一眼，“那還能讓丁藝上？！真是瞎生氣！”這是從現場帶回來的最新消息。市行稽核科杜一美剛剛在房姐的窗口取過錢。

“我姐行了，”老黃一拍大腿，“把領導的心思全看破了！”他豎起大拇指，“佩服，佩服！”

“前年的文藝會演，李行長不是說過，‘這是通俗歌曲大賽呀！’就這一句，把那個支得屁顛屁顛的！硬逼著小邵上場。你也別說，她也夠厲害的！小邵天天和我在一起，都一年多了，我愣不知道她會彈琴！”有了對方的稱贊，房姐不無得意地又賣弄起來。

“不白費力呀！”老黃神秘地，“那可是接替一把的人選！”

“真是會溜呀！”房姐悻悻地，見丁藝一進來，就不再說了。丁藝和王冬關系很好，她怕對方一片嘴兩片舌地告密。

“誰讓你不會？！你以為自己可以象人家？！”老黃下巴向邵艾一揚，“啥心思也不用費，什么都是現成的！這回在臺上一露臉，那機會更是雪片一樣的砸過來！可惜，人家還用不著！” 他看看丁藝，“可惜了這機會，要是給了丁藝，不就妥了！”他作出惋惜的表情。

“我可不是那種人，才不會做那種不要臉的事！”丁藝背上包，“我請過假了，先走一會！”說著臉色鐵青地推門而去。

“生那么大氣干嘛？！不愿意就不愿意唄！”看著丁藝氣呼呼的背影，老黃兩手一攤，“這種小姿色，算了算了！我就可以替李行長作主嘛！啊，要是邵艾，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你自己在那作主吧！”房姐也背起包，“趁這拔鱉犢子在市行溜須拍馬，咱也早點回家！”

“都走了！還呆在這兒干嘛？領導也看不見！”老黃看著邵艾，“走吧！

邵艾笑一笑，今天是他父親的生日，姐妹兩個都要回去。可她沒有動，既使在單位看丁藝的臉色，也好過回家聽姐姐邵揚的教訓。正發愁，小明來了電話，說他先過去了，讓她自己打車過去。邵艾這才趕緊收拾東西離開單位。她不敢耽擱，怕邵揚先到了，沒有腦子的小明會說錯話。家里出的事，她很怕邵揚知道。